回到民国闹离婚 第7节
“在那个年代,一生未婚,多少是有点儿可疑的,况且他是个英国男人。”这句话很像是三姑六婆嚼舌根时说的,但确确实实是杜加林的怀疑,傅与乔这个样子,和一生未婚也没多大区别。
许多英国男人的取向问题一直是一个谜,即使莎士比亚被梁实秋形容是一个非常热烈的异性恋者,就一个英国人身分而言也许是超过了正常的程度,但他的十四行诗里也有很大的同性恋爱嫌疑。许是在英国呆时间太长了,又学的是希腊史,杜加林总是时不时地怀疑男人们的取向。
当然杜加林并不关心亚当斯密爱男的还是爱女的,她关心的是傅与乔。什么样的男人会主动维持一个名存实亡的婚姻呢?答案有许多种,但他性取向不同寻常也不失为一个合理的答案。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所有的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婚姻的。”
既不否认,也不肯定。单就这句话来讲,杜加林是很赞成的,她由于家庭原因,自小就对婚姻没有任何罗曼蒂克的幻想。婚姻本质上是契约关系,找不到愿意和他签订契约的人,大不了不签订就是了。
但是就问题本身,他是一个回避的态度,“那你觉得他到底是不想结婚,还是不想同一个女人结婚呢?”
“这有什么区别的?阿妮,你记住,看一件事只看结果就可以了,追问动机是一件很没有意义的事情。另外,如果你在试探我的话,那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念之,你认为婚姻对你是必需的吗?”杜加林不甘心地追问道。
傅与乔并未直面她的问题,“阿妮,婚姻对于你我的意义是一样的。”
又在打太极,当然也许是委婉地暗示。
他说动机不重要,结果才重要,无疑是在暗示她,他现在不想离婚,至于他为什么不想,这并不关她的事。
但是杜加林还是忍不住好奇,作为当事人之一,这很关她的事。
想来想去就快到南京了,近乡情怯,火车快到南京下关站的时候,杜加林不由得又在心里把杜家的情况谙熟了几遍。
她虽然紧张,倒也不十分害怕被拆穿。傅少奶奶同父母的关系算不上坏,但也没多亲近,唯有亲近才能产生了解。她的父亲是光绪三十一年的举人,那年之后中国再无科举取士,杜举人的功名自然也就无法再进一步。杜举人无法开拓仕途,便在夫人的肚子上耕耘,在他的辛苦耕耘下,杜夫人每年怀一胎,傅少奶奶也就每年多一个弟妹,直到杜举人民国后进了省教育总会,夫人的肚子才偃旗息鼓。五年时间内,杜夫人添了四女一男,加上她这个长女,家里一共六个孩子。
物以稀为贵,孩子也是如此,孩子一多,连感情也变得稀薄起来,她不过是孩子里的六分之一。同杜加林一样,傅少奶奶也是由祖奶奶带大的。家里六个孩子,少奶奶长得最像她祖母,因此也独得宠爱,她是家里五个女孩子里唯一一个裹脚的,那张一天到晚咯吱咯吱响的红木拔步床也是祖奶奶特意留给她的嫁妆。
祖奶奶是前年去世的,死在了民国十二年,睡觉时无声无息死的,享年七十四岁,在那个年代也算高寿了,家里人并不十分伤心,按照老人家生前的嘱咐进行了大办,用来装殓的金丝楠棺材是老人三十年前就已备好的,她一生都没给子女添麻烦。
第13章
杜加林三点钟到的下关火车站,快五点的时候才到了杜家。杜家没有汽车,只有一辆包月的黄包车。来接他们的是杜家的老三,也是杜家唯一的男孩子,他骑着自行车,身后跟着家里的车夫。
火车到站的时候有许多挑夫在车门候着,在一众年轻体健的挑夫中间,杜加林特意挑了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瘦弱的男孩子上火车来抬行李,那男孩子看上去像是中年人的儿子。这俩人的生意注定比别人难做,她算不上多善良,不过在这种小事上她愿意给别人方便。那个中年男人告诉他们,他的板车就在车站外面,这些行李一次就能运完。
下了车,杜加林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冲着她所在的方向挥着手喊姐姐姐夫,如果不是傅与乔喊了一声知礼,杜加林还没意识到这是杜家的老三,傅少奶奶唯一的弟弟。傅少奶奶留了两张全家福的照片夹在日记里,但是照片里的少年已经变成了青年,他穿着藏蓝哔叽布的学生服,上面的外套敞开着,露出发皱的白衬衫,黑色的头发挺立着,看起来颇有朝气。
南京的车站不比上海,并没有出租汽车在外面候着,只有黄包车和去年新开通的公共汽车。
按照杜加林的想法,既然已经有一辆黄包车了,再雇一辆就是了,不过杜老三并不赞成,他是一个讲究经济实惠的新青年,认为杜加林一个人坐黄包车就可以了,至于他的姐夫傅与乔完全可以坐在他的车座后面。
杜加林本以为傅少爷会拒绝这个建议,没想到他只是提议把骑车的人换成他,让老三坐在后面。傅与乔把西装脱了扔到杜加林手里,把袖子挽到手肘处,一撇腿便上了车。他的车轮转得极快,没一会儿就没人影了,留黄包车和拉行李的板车在后面慢慢驶着。每过一段时间,杜加林又看见他们在前面等着。她觉得这时候的傅与乔多了丝人味,不再那么像一尊雕塑。
黄包车最终在一个挂着杜宅牌子的黑漆门前停了下来,墙面新近用石灰刷过,上面铺着青灰瓦。傅与乔早就到了,在门口等她,见她要下车,便伸出一只手要搀她下来。杜加林把一只手递给他,心里想着,这出戏可有的演呢。
刚进院子,一大家人便迎了上来,为首的是杜教授和他的夫人。杜教授穿着一件蟹壳青的长衫,鼻子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脚上却蹬着一双皮鞋,他浑身散发着中西结合的特征;一旁是他的夫人,穿了品蓝色的袄裙,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不少,四个妹妹站在两旁,都很漂亮活泼。
互相招呼寒暄后,在众人的簇拥下,杜加林和傅与乔进了客厅。挑夫帮着把行李搬到了屋里,杜加林付了钱又给了他们两块的小账。拆开箱子,一个个地分拣礼物。给杜教授的是一箱雪茄和一只象牙手杖;夫人和妹妹们除了各色衣料外,还一人一只四两重的金镯子,杜夫人又单得了一串珍珠项链;老三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得了一只派克金笔;其他的燕窝人参西式糖果自不必提。收到礼物的众人自然是很高兴的,不过杜教授虽然现下受西方影响颇深,也免不了要照常客套一番,贤婿来就来吧,为何如此破费,按照事情的流程,傅与乔表示这是父亲和他们小夫妻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宴席早已备好,杜教授表示他家实行西式的就餐制度,不讲究帮人布菜,说着又看向傅与乔,让他不要客气。席间,杜教授主动和傅与乔谈起牛津的导师制,他希望在国内的大学也要效仿此种制度,不仅要在学习上关心学生,还要在生活上随时对他们进行督导,不能让学生们学了一肚子的西方知识,为人做事却还是老一套。杜加林觉得这位杜教授虽是穿着长袍,思想上倒比整日穿着西装的傅老爷激进,只是导师制大概也并不能起到他说的这种目的。
傅与乔只是听着,并不发表意见,接着他这位岳父便问他回国如何选择职业,他明明早已着手做地产生意了,却同杜教授说还在考虑。杜教授建议他去大学谋职,教育界正需要他这种从西方回来的人才。
同桌的一个月牙式短发的女孩儿说道,傅哥哥要是去了学校,女生们哪有心情听课,光顾着欣赏他的尊容了。
一旁的杜夫人开口道,叫什么哥哥,现在该叫姐夫了。那声傅哥哥用柔软的江南语调念出来,听得杜加林头皮发紧。
这女孩儿不是别人,正是傅少奶奶的二妹妹,今年中学毕业,准备进金陵大学读书。据傅少奶奶的日记记载,她的四位妹妹都比她生得标致,为人也要更伶俐些。杜加林今日见了,觉得实情如此,并非少奶奶谦虚,四个姊妹里,这位二妹妹还要更出众些。
杜家的女儿全是照西式培养的,除了长女。自从科举制度废除后,杜教授便一心学习西洋文化,进了教育总会后更是不遗余力地在家里推行西洋教育,只是长女是他母亲带大的,不好干预过多。杜教授虽然不愿违逆母亲的意思,但对杜老夫人的教育成果却颇不认同,他甚至觉得把长女嫁给傅家是很对不起他这位贤侄的,一度想把大女儿的婚约转到二女儿身上,二女儿不光长得比大女儿好些,弹钢琴唱英文歌打网球样样拿的出手,还是学校话剧团的核心人物,是个理想的现代妻子,这种苗头在她十三四岁的时候便显现出来了。
如果没有杜老夫人坚持,恐怕傅少奶奶就换成这位二妹妹了。虽然傅少奶奶并不十分想嫁给傅与乔,但为父亲的这种想法寒了心,出嫁三年多除了为老祖母奔丧,其间再没回来过。
席间为了表示亲昵,傅与乔特地为杜加林剥了两只凤尾虾,作为回报,杜加林给他夹了一筷子松鼠鳜鱼,两人你来我往,分明是恩爱夫妻的模样。两人只是互相夹菜,但并不吃。
老实说,这桌菜的味道实在是不太好,唯一能吃的只有一只在鸭子店斩的盐水鸭,至于杜家自己厨子的手艺实在是不敢恭维。而就在两人互相夹菜的时候,这盘鸭子已经被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分食殆尽了。
吃了饭,大家坐在客厅里聊天,杜夫人拿了五块钱让老三去干货店买干货。杜老三虽然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但却只有义务,而无权利。杜教授当年学习了挫折教育这一名词,并迫不及待地要在家庭中实施,对于女孩子多少有些不忍,便一股脑儿地应用到这唯一的儿子身上。
西方讲求绅士教育,女士优先,于是所有的一切好处,最后才能轮到这个儿子。家里虽然有佣人,但衣服他要自己洗自己熨,他懒得熨烫,所以衬衫永远是皱巴巴的。他要时刻为家里的父母姊妹效力,在成为一名有用的人之前,他先成了一名佣人,并且家里的佣人也比他有脾气得多。杜家的薪资不多且经常拖欠,所以杜家人也不敢对佣人们有太多要求,日子大都敷衍着过,买了十只螃蟹饭桌上只有七只也是常有的事。对于跑腿这种事,使起儿子来反倒更随便也更放心,不会出现让买板栗而买回来一堆核桃的事件。
没一会儿,杜老三就捧了一堆牛皮袋回来,核桃板栗榛子用袋子分别装着。傅与乔用核桃钳子剥核桃,剥完一个便把核桃仁递给杜加林让她吃,如此循环往复,杜加林虽然觉得他太过乔张做致了,但还是很受用。她到底是一个俗人,此刻,在一堆女人面前,她作为女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杜夫人坐在杜加林对面,不由感叹道,“男人到底还是得留洋,国内的男人不管怎么张口闭口绅士,总不是那么周到。”杜教授此刻正坐在沙发椅上抽雪茄,觉得自己夫人的话似有所指,于是咳嗽了一声表示不满。杜加林倒是说了句公道话,像三弟这样肯为姊妹效力的,国内国外都不多。
“姐姐说这话,好像自己留过洋似的。”杜家的二小姐一边剥栗子一边貌似无意地说道。
傅少奶奶确实没留过洋,杜加林只好沉默。一旁的傅与乔不急不缓地说道,“阿妮说得对,像三弟这样的人在哪里都是很难得的。”杜老三不好意思地挠头笑笑。
空气颇为沉默了一会儿,四小姐说道,“大姐,你这钻戒得有六克拉吧。我见邻居太太带过一只,比你这个小一倍不止,都有三克拉。”
杜加林手上的钻戒正是那天的火油钻,她本退回给了傅与乔,却又被塞回来了。她说,“你姐夫买的,我不太知道尺寸。”她本是据实相告,听在别人耳里却是在裸地炫耀。
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战争,哪怕这些女人有着血缘关系。
当客厅里的自鸣钟响到十点的时候,杜教授说不早了,大家去休息吧。
杜加林本以为会给傅与乔单独安排别的房间,毕竟按老理说,女儿回娘家不能与女婿同房,会坏了本家的运势。但很明显,杜家并不讲究这个。
她今晚要和傅与乔住在同一间房里,想避也避不过去了,真是令人头疼。
第14章
杜加林住的是傅少奶奶未出阁时的卧房,三间西厢房,她占了一间。房间明显被布置过,铜架床上挂着藕荷色的纱帐,床上的被褥也是藕荷色的。墙上钉的月份牌暴露了主人许久不住的事实,那张月份牌上写的日期还是民国十一年,西历一千九百二十二年,旧历五月初六那天用红笔圈了个圈,是出嫁的日子。
这一年,第二次希土战争结束,希军被赶出小亚细亚,汤因比发表了希腊与土耳其的西方问题;这一年,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第二卷 出版;也是在这一年,那个说出了“all history is contemporary history”的克罗齐因为不满墨索里尼被撤职。这一年发生的许多事都或多或少地对杜加林产生了影响,但她没想到的是,对她影响最深刻的竟是傅少奶奶出嫁。
杜加林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那张已经越来越熟悉的脸,对历史的偶然性有了深刻的认知。她坐在桌前剥栗子吃,今天起得早,这会儿已经乏了,不由得打了个哈欠,扭过头来看傅与乔,他正坐在床边的摇椅上看书。她把椅子倒过来,头抵在椅背上一边看着那人一边吃栗子。
看了许久,杜加林说道,“老三现在应该还没睡,你去找他挤一宿吧。”
傅与乔抬头,挑眉道,“你就这么烦我?”
“按老理说,女儿回娘家应该跟女婿分开住的,否则对本家的儿子不好。”
“你倒信那个。”
杜加林此时见不得他那副得了便宜卖乖的样子,“要不要我给少爷您叠被铺床,您在这儿好好地休息?”
“算了,我也不招你的烦了。”傅与乔拿着书从椅子上站起来,经过杜加林的时候,从她手里拿了个栗子掷在嘴里,他出了门又回过头来关门,那是旧历六月十九,月亮悬在空中八分圆,他站在月色下向她道了声晚安,然后留给她一个背影。民国十四年的月亮并不比九十年后更大些,她又想起幼时学的第一首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是傅少奶奶的故乡,她终究是个异乡人。她的故乡,又何时能回去呢?
目送着傅与乔出门去,杜加林把门锁好,又拿了一把椅子抵在门口。
她本来困得紧,可到了床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如今她对傅少奶奶的处境有了切身的体会。
看这情况,傅少奶奶做姑娘的时候想必过得并不如意。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傅少奶奶嫁到傅家刚过几年好日子,自然不想放手。毕竟在傅家守活寡也强过在杜家当小姐。
不仅丈夫靠不住,就连娘家也是靠不住的。她要离了婚,这个家她是别想回了,没准杜二小姐还迫不及待要接她的班呢。离了婚,又怎样呢?这个男人靠不住,旁的男人又靠的住么?倒不如索性呆在傅家,还有一个少奶奶的身份。有了这个身份,她妹妹这样的准大学生还肯嫉妒她,要没了,她恐怕连鄙视都懒得给她一个眼神。到了社会上,谁会对一个离异的女中学生另眼相待呢?要有高额的赡养费,还能在物质上维持一面。如果她主动离婚,傅与乔未必肯给她赡养费,法律是另一回事,他不给谁又奈何得了他?那时恐怕是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了。
绕来绕去,婚姻问题归根到底是经济问题。
所以,无论何种时代,一个女子非获得经济上的独立,才能取得婚姻上的自主。
只是她现下拿什么去经济独立呢?她此时竟然有些恨自己是搞希腊史的了,如果研究的是近代经济史,没准还能迅速找到发财致富之路,让傅少奶奶好好地扬眉吐气一次。当然,也等于让现在的自己扬眉吐气了。
现在,与其说傅与乔是她的丈夫,不如说是她的金主。一个妻子当然可以对丈夫不满,但如果还夹杂着金钱关系,那就另当别论了。拿着金主的钱去谈平等自主,爱情自由,说句不好听的,颇有些从事风俗业还要立牌坊的意思,只能自取其辱。
可她能做什么呢?开面粉厂?开染坊?开纺织厂?做这些别说本钱不够,就算有本钱,她也做不来。
伴随着对自己的失望和对赚钱的渴望,杜加林就这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大家围坐在一起吃早饭,早饭是长面包和牛奶。杜教授推崇西式生活,当然也推崇西式的餐饮,只不过雇个西式的厨子破费颇多,只好在早餐上下功夫,毕竟牛奶面包只要到商店里去买就好了。牛奶也不是鲜牛奶,而是用代乳粉冲制的。杜教授特意说道,这乳粉是美国进口的,不是国内的奶粉。说完又痛心疾首道,他也是想支持国货的,可奈何国货不争气,在乳粉里不是掺米粉就是掺豆精。杜夫人补充说,洋奶粉一盒差不多要一块钱,国产奶粉一盒连一角钱都不到,比面粉还要便宜,无商不奸,贪小便宜怎么能不被骗呢?
杜加林一方面震惊于民国就有假奶粉,一方面又不禁感慨于洋品牌溢价能力之高。虽然她民国史学得不太好,不过也知道这一时期的关税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国货比进口货便宜这么多,纵然前者质量有差,也足够惊人了。
她又想起了做生意的事,以她的本钱和能力,最好还是选择成本低而品牌价值高的行业。
正在杜加林喝洋奶粉的时候,二小姐突然说道,今天早上怎么看见姐夫从三弟屋里出来,姐夫不是和姐姐同房吗?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杜加林却感到了她内心的波涛汹涌。杜老三就把那个理由又复述了一遍。杜教授听闻,还没等二小姐开腔,便指责起长女的封建保守来,现在都民国十四年了,为何还要遵循旧式的糟粕?说完又略有歉意地看向傅与乔,让他不必太迁就自己这个女儿。傅与乔接道,阿妮这样做完全是因为对自己兄弟的爱,纵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愿冒险,他本人对此很感动。当事人都这么说了,外人也不好再插嘴。
吃完早饭,二小姐提议去看电影。杜教授现在是教育总会下面电影审阅委员会的委员,别的不充裕,手上的电影票却是非常的充足。说到看电影,杜教授又发表起高见来,现在的许多电影为了吸引眼球,诲淫诲盗,一切向钱看,完全忘了教化意义,实在是文化的悲哀。老三不由得为导演辩护起来,也不能全怪导演,现在有些人看电影,哪里是为了艺术,完全是为了看女人的大腿。四小姐嗔道,三哥,你说什么呢。当着家里这么多女性,老三自觉失言,低头喝起牛奶来。
这天放的电影是上海一妇人,据传主演是风俗业从业人员,拍电影是为了给自己赎身,可以说是自立自强出淤泥而不染的典范了。
相比在家中和杜教授讨论教育问题,傅与乔倒情愿去电影院陪着一帮小姐看电影,至少电影放映的时候可以保持沉默。杜加林虽然觉得和这帮姊妹接触太耗费脑细胞,但她对这部片子却颇感兴趣,她在上海的时候便一直想去看,但一直忙以致错过了,回上海再看没准片子就下映了。于是两人都对这个提议表示赞成。
家里有两辆德国造的鹰牌自行车和一部黄包车,不远处有公共汽车站。五女二男,两位男士都自觉要骑自行车,杜加林本想体验一下南京的公共系统,不料她还没说话,就听二小姐开口,“我也要骑车”,杜老三本着女士优先的原则,便说,“二姐你骑车吧,我让姐夫带我一段。”傅与乔望向杜加林,“老三,对不起了,这后座现下已变成你姐姐的了。”杜加林只好歉意地冲着老三笑笑。老三回头对二小姐说,“二姐,要不我带你?”二小姐果断地表示拒绝,算了吧,我还是坐车好了。
傅与乔骑车很快,一会儿就把其他小姐们甩到了后面,老三则负责殿后,跟在姐妹们的黄包车后面。杜加林今天穿的是天青色的上衣下裤,宽大的裤子垂到脚背,风顺着裤管吹了进来,鼓鼓荡荡的。她双手紧紧攥着车座,生怕被甩下去,途径无人巷的时候,前面的少爷甚至还玩起了单手骑车,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不得不提醒他道,你后面还有一个活人呢。
“你不相信我?”
“傅少爷,我自然是很愿意相信你的。可我犯不着要拿我的命去做赌注。我要真赌输了,您难道赔我一条吗?”杜加林想这人真是自负到了一定程度,连车技都不容许别人质疑。
“怎么讲得这么严重?”
“生命太脆弱了,生不容易,死却是很简单的。这么窝窝囊囊的死了,连墓志铭都不知道怎么写。”
“阿妮怎么回了一趟家,倒多愁善感了起来。”
“闲得。”
第15章
南京这时还没有专门的电影院,只有影戏场,观影条件自然不比上海。他们拿的是散座的票子,傅与乔在门口的售票房添了二十块钱要了一个包厢,不过他自己却找了个散座坐了,杜加林心里揣度他这是存心要躲杜二小姐。
这时候,关于傅与乔不愿离婚的理由,杜加林觉得自己已经十分有数了。
婚姻确实让傅与乔丧失了部分自由,可这社会有的是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
而想让外面彩旗飘飘,必须保证家里红旗不倒。家里红旗一旦倒了,外面的彩旗争相要当红旗,岂不乱了套。
傅少奶奶,就是这杆红旗。她的作用,一方面是来抵挡不够格来当彩旗的,譬如陆小姐和杜二小姐之流,面对这些人,傅与乔就会对她格外的热情,表示自己的专一;另一方面,是阻挡那些想当红旗的彩旗,这些彩旗傅少爷应该喜欢,却又不到为其放弃自由的程度,在这些人面前,傅与乔应该是一个困于包办婚姻却又碍于责任不肯离婚的一个苦情人,他享受和这些女人恋爱的权利,却不必承担义务。
虽然第二种女人杜加林还没见过,但她觉得自己应该不久后就会见到。
她想自己起先对傅与乔婚姻的判断完全是错误的。原主作为傅与乔的妻子,不仅合格,甚至堪称完美了。一个完美的道具,用以衬托他的责任感和专一,并且必要时阻挡狂蜂浪蝶。最重要的是,因为爱情而结合的婚姻总免不了对对方有太多要求,要求绝对的爱和绝对的专一,但这位少奶奶只爱他的钱,而不爱他。因为不爱他,所以不会有要求;因为爱他的钱,故而不敢有要求。
他表面上因为结婚失去了自由,实际上却获得了更大的自由。
虽然这只是杜加林单方面的想象,但她几乎认定这是事实了。毕竟这样,大部分事情都说得通了。
杜加林想,傅少奶奶后来在邮轮上遇难,傅与乔一定很伤心,因为这样完美的妻子实在是太难找了。或许是难度太大,所以也就不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