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只得叫人送走了这位大夫,咬牙忍着再等人请别的大夫来。
陈管事见桓姚的病情蹊跷,倒也不敢轻忽了,立刻派人去州府给桓歆报信。
压了这么半年多的公务,虽然特别重大的事务都是快马加鞭送到建康了,州府也有深得桓歆信任的椽吏代替行使长史职权,但桓歆回到江州的这些时日,依然还在梳理之前离开半年留下的摊子。他毕竟不是如真正的长史那样,只是履行总理州府众务的职权,如今他已经架空了顶头上峰江州刺史的权力,要掌管的,实际是整个江州的政务,还暗中遥控了军务。
他原本正在听下属汇报公务,一接到报信说桓姚得了不明急症,心中顿生焦虑,强压着情绪把正在汇报的事情听完,丢下一句改日再议便立刻匆匆回府了。
回到长史府时,桓姚已经被疼痛折磨得没有一丝力气了。见桓歆回来,想到上次在才船上她从桓歆那里感觉到的不知来历却能振奋体能的暖流,顿时如同得了救星一般,“三哥。”她抬起头,殷切地望着他。
桓歆看她双眉紧蹙,脸色惨白,连嘴唇上都毫无血色,额上也是冷汗涔涔,整个人都虚脱了一般,叫他的声音微弱如幼猫,可就是这么一句“三哥”,叫他不由自主心头一揪。
他在路上已经详细问了缘由,可他毕竟不通医术,如今看着桓姚痛苦成这样,也是束手无策,听陈管事说已经又去请了大夫,桓歆吩咐道:“拿我的名帖,去把回春堂的首席坐馆大夫也请来。”
回春堂是整个湓口城最有名的医馆,他家的首席大夫,那也几乎是整个寻阳郡医术水准最高的了。
陈管事领命而去,桓歆坐到桓姚床边,从知夏手中接过毛巾,给桓姚拭干头上的冷汗。
桓姚的每一次呼吸,都是深深的喘息,伴随着剧痛,让她实在难以忍耐了。等了一小会儿,见桓歆没有别的动作,便也顾不得其他,直接伸手抓住桓歆的手,殷殷恳求:“三哥……我要上次船上的……我好痛,受不住……”
桓歆的两根手指被她柔柔握住,有些怔忡。桓姚病情不明,他不敢轻易下手,但那双水色朦胧的眼中殷切的恳求,却让他无法拒绝。
桓姚再次感觉到有暖流进入身体,但却完全没有晕船时那种精神一振立刻病除的效果,下一刻,桓姚痛呼了一声,只感觉那股暖流在胸口横冲直撞,让那疼痛再次加剧。她下意识地就拼命把手往外抽。
桓歆发现异状赶紧撤了手,桓姚此时喘息得如同破风箱一般,她克制不住地狠狠抓住被衾,整个人蜷成一团。
桓歆眼见自己那神秘有强大的手段都不管用了,还让桓姚更加痛苦,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慌乱,“来人!叫人去催疾医!不管他手头有何事,都立刻丢了来长史府!”
陈管事之前请的大夫来了,诊治一番,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滚出去!”桓歆的目光几乎要杀人,吓得那疾医屁滚尿流跌跌撞撞地跑了。
等待的时光,似乎前所未有的漫长。桓姚几乎痛不欲生,不住地求他把她打昏过去,但桓歆见她呼吸困难,根本不敢下这个手,只怕她没了自主意识便直接窒息而死。
他给桓姚嘴里塞了块帕子,叫她咬住,狠心转过身不看她。只怕自己一个忍不住便又照她的要求做了。
千盼万盼中,回春堂的大夫终于一路疾行着赶来了。大冬天里,无论是去请大夫的小厮,还是那回春堂的大夫,都是满头大汗。
回春堂的首席坐堂姓宋,行五,人称宋五先生,在整个江州都极富盛名。若说是一般人,倒也不见得能这么轻易就把人请过来。但桓歆到任三四年,如今谁不知晓,这长史大人,其实已经是整个江州的实际决策者,其父又手握重兵权倾朝野,整个江州,无人不对长史府的人避让三分。因此,长史府的人一去,他也不敢耽误,立即撂下手上的事情,拎了箱子就赶来了。
桓歆阻了要下跪的宋五,“快去给娘子看诊!”
宋五看到床上已经痛得不断翻滚的桓姚,也不敢再迟疑,赶紧上去给她把脉。
看到宋五疑惑地蹙起眉头,整个屋子里的人,心都跟着悬起来,先前的两个大夫,都是这般神情,然后就都说诊不出桓姚的病情。
幸得后来这回春堂坐馆的宋五并非浪得虚名,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他望闻问切一番,向桓歆请求,要用银针取些桓姚的血。
虽说在身上动针不吉,如今没有别的办法,桓歆也只能应允了。
宋大夫拿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在桓姚食指处轻轻一扎,立时便有血珠冒出来,竟是有些不正常的紫黑色。
“禀长史,依小人愚见,贵府小娘子的症状,恐怕不是发病,而是中毒了。”宋五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这个答案叫桓歆心中疑云丛生,照顾桓姚的人,都是他精挑细选的。每个都来历清楚身家清白,且都全数在他掌控中,他素来严厉,也无人敢做出吃里扒外的事情。桓姚前几天都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就中了毒?
屋中众人也都是悚然一惊,七娘子若真是中毒,近身伺候的都脱不了干系,不由都有些战战兢兢。
“可查得出中的是什么毒?”桓歆立刻追问道。
“回长史的话,小娘子的如今这般,倒似那苗疆奇毒绞心纱发作时的症状。但此毒在中原甚为罕见,小人也只是在家师所传手札上见过记载。”
宋大夫到底比其他人见识广,但也不敢完全肯定桓姚桓姚是不是中了这种毒。当下,只能给桓姚开些镇痛的药暂时缓解下,一切还要待他回去查证了才知晓。
好歹有了线索,桓姚听着心中松泛了些。
这边刚开好了药方,西院那边又有人来报,说五姨娘那边也病倒了。桓姚顿时心中又是一急,“姨娘……姨娘她怎么了?”说着便要勉力挣扎着坐起身来。
被桓歆对来报信的知冬使了个制止的眼色,
知冬连忙道,“七娘子勿忧,姨娘只是头疼要躺躺,说是暂时不能来探看您,特地派奴来报个信。”
桓歆帮桓姚掖好薄被,嘱咐道:“你好生躺着,此事交给我。”
桓姚此时痛得厉害,也实在没有精神去分辨知冬的神色,信以为真,道了句劳烦三哥,便继续与剧痛抗争去了。
桓歆在路上详问了李氏那边的状况。
据知冬所说,李氏一听到桓姚病了的消息便急火攻心倒在地上,然后便胸口一直剧痛,怕桓姚这边担心,就阻止了人来报信。后来是曾氏看着李氏的情况似乎是越来越严重了,这才自作主张地让知冬到东院来告诉桓姚的。说让大夫给桓姚看诊后,也顺便过去给五姨娘诊诊脉。
这么听起来,李氏的症状,竟然与桓姚是一样的。宋大夫这边给李氏确诊以后,更加确定了原先关于中毒的猜测。
桓歆派了人去抓药,把宋五请到偏厅,详细追问了关于那绞心杀的情况。绞心杀源自苗疆,作为蛊虫钻入人心肺之中,可在人体内潜伏一到三月不等,待到蛊虫死去,其身化毒,毒液由心肺侵袭全身,毒液所经之处皆有剧痛相随,三月至脑而死。宋五说,在他先师的记载中,是无解之毒。
对于苗疆,桓歆也有所听闻,那里历来有许多传奇古怪的东西,中原人基本对其束手无策。先代蜀国攻打宁州时,许多中了苗疆伎俩的兵士都不治身亡了。也就是说,如果桓姚真的中了这种毒,很可能,就只剩三个月寿命了!
想到即将要失去她,他的心中隐隐作痛起来。不,他绝对不会让她就这么离开。
桓歆命令宋大夫立即回去研究那绞心杀的解法,转身便一路快马狂奔到州府,使用自身特权立即江州范围内发布檄文,征召通晓苗毒之人。并且以江州刺史名义写信给附近其他的州长官,请求其同发檄文。
除此之外,还使用了桓温给他的加急手令,开启驿站通道,八百里加急将信件送往荆州,向桓温求助。有了桓温的首肯,荆州,宁州,广州一带都可同时发檄文。特别是包含了苗疆领域的宁州,那是能找到通晓苗疆事的人几率最大的地方。
尽管桓歆大费周章,但时间不等人。桓姚的症状却是丝毫没有好转,每日只能靠止痛药熬日子。桓歆眼睁睁看着她一天比一天虚弱,却束手无策。整个长史府上下,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苍天不负有心人,在第十二日上头,桓歆突然接到了下仆来报,门外来了个古怪的白衣男人,自称能救府上中毒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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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一波三折
按说,桓歆发了檄文,那人是应该揭榜被官府送来,但桓歆此前却并未接到任何消息。此人却孤身徒手,没有随从,也没带任何医者的行头,听仆从描述也确实有些怪异。
但此刻顾不上这许多,只要是能救桓姚就好。桓歆命人赶紧将人请进来。
那人一路行来,倒是引起了一番骚乱。上到八十下到八岁的婆子丫鬟,全都看呆了去。那被吩咐上茶的小丫头,手头的茶具掉了也不自知。
只见其面如冠玉,眼若琉璃,五官之俊美,世所罕见。一身白衣胜雪,纤尘不染,乌发如墨,如不羁的水流般披散下来。他神情安宁,步履悠然却又似踏雪无痕,整个人都如那世外仙人一般超逸脱俗。
即使是身为同性的桓歆,也不得不由衷赞一句,好相貌好气度。只是,此人看着也不过二十出头,如此年轻,真的能解那些年逾半百的杏林高手都无可奈何的奇毒吗?
那白衣男人进来也没向桓歆行礼,径直打量着室内,完全未把主位上候客的桓歆放在眼里。旁边随侍的陈管事正要喝其无礼,被桓歆抬手制止。
“据下仆所报,先生能解苗疆之毒?不知先生高源何方?”桓歆有求于人,倒也知晓礼贤下士,对他十分客气。
白衣男人丝毫没理会桓歆的问话,而是直接问道:“中毒之人在何处?”此人的声音倒是甚为动听,冷凝低沉,如水滴竹叶一般。
桓歆见此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只得暂时放弃探问其来历,直接将他带到桓姚的寝室中。
那白衣男人只是看了桓姚一眼,便道:“非这小女。吾所寻之人应是妇人。”
这话倒是叫桓歆一头雾水,“先生此话何意?”
“这府上,当另有一中毒之人。领我去见她。”按理说,这白衣人应当只是一介庶民,但他对桓歆说话时,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语气。
桓歆当下便明白,这白衣人,是冲着李氏来的。对于李氏,他并不关心,只希望能快些治好桓姚,于是,便对白衣人道:“府上确另有一中毒妇人,乃舍妹庶母。舍妹年幼体弱,还请先生先诊。”
闻言,那白衣男人脸上的表情有了些波澜,似乎有些不大高兴地皱了皱眉,“吾只救那妇人。”
这意思,竟是只救李氏,不管桓姚。桓歆当下心生恼怒,这白衣人,好生猖狂!但毕竟还要靠他为桓姚治病,也只好收敛住怒气,好言道:“先生若治好吾妹,仆愿万金相酬。”
“这小女面有死气,本就该命绝。”白衣男人道。
这话顿时挑起桓歆的怒火,他嗖地一下抽出腰间的佩剑,指向白衣男人脖颈处,“救与不救,岂是由你说了算的。先生,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对此,白衣男人只是轻撇了桓歆一眼,那是一种毫不在意的轻视,“无礼小辈!”
当下,桓歆感觉到一种迫人的气势扑面而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扫到了佩剑上头,他还没来得及揣摩,手头的佩剑便断成几节,掉在地上发出哐哐几声脆响。
顿时满堂皆惊。
原本病床上昏昏沉沉的桓姚也被这响动惊醒,她睁开眼,便看见桓歆与一个相貌异常俊美的白衣男人对峙当场,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战火一触即发。
方才两人之间的争端,桓姚迷糊之间也是听到的,只是身体虚弱,一时醒不过来。
这些天桓歆一直瞒着她李氏中毒的消息,她是刚刚听他说才知晓,虽然心里又震惊又焦急,却还是只能先顾好眼前的事情。
桓姚艰难地坐起身来,声音微弱地对那白衣男人道,“先生且息怒。三哥他只是担忧小女病情,非有意冒犯您。您专程来为小女姨娘解毒,小女实在感激不尽。”
此时,白衣人的目光移到桓姚身上,看了好一会儿,静水无澜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三哥,带先生去姨娘那里吧。”并非桓姚不想解毒,而是眼下和白衣人的关系已经这么僵了,强求反而不美。毕竟还要求他解毒,性命都握在人家手里,哪敢轻易得罪。白衣人既然专程来给李氏解毒,必然和李氏有些故旧,虽然他说她面有死气本该命绝一类的话,但到时未必不能通过李氏讨个人情。
桓歆一向是个冷静自持的人,方才也是被白衣人那句“本该命绝”触了逆鳞,但刚才断剑那一刹那,他深刻感受到了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这让他大为震惊,但同时也知道眼下来硬的是行不通了。就算他调集一千精兵,也未必能奈何得了这白衣人。
“先生恕罪,方才是仆莽撞了。”在大局面前,桓歆倒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当下立刻抱拳向白衣人请罪。然后又吩咐被刚才的突变吓呆的侍人,“去把五姨娘请来。”
“三哥……”桓姚想到李氏和她一样中了毒,身体正是虚弱的时候,不好随意挪动,正要阻止桓歆,却被他立即打断,“先生乃高人,岂可劳动他纡尊降贵亲去西院。”说完,又对白衣人道,“还请先生稍待片刻。”
白衣人见桓歆如此配合,倒也没有异议。不管是他过去还是李氏过来,只要让他见到李宛珠本人就可以了。
等候期间,桓歆叫人搬来了胡床和案桌,礼数周全地招待白衣人坐下品茶。
桓姚十分疑惑,桓歆怎么会直接在她寝室会客,明明也没几步路,为什么还让病体沉重的李氏亲自过来。
但她也没有心力想这些事,只当他自有道理。权且闭目养神。好些天没见着李氏,待会儿要尽力表现得精神些,不叫她担心。
过了约摸两刻功夫,才见知秋和知冬才扶着李氏进来。李氏病了这么些天,虽然桓歆也努力让人精心照料她,但她一方面被病痛摧残,另一方面又一直挂念着桓姚的身体,也依然瘦得脱型。
路上,前来报信的侍人已经给她说了事情经过。虽然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会来找她,但也还是觉得心头一喜,毕竟被折磨了这么多天,终于有个盼头了。
她进来第一眼看的就是床上的桓姚,从毒发以来,两人都没见过面,李氏看到桓姚本就因旅途劳顿瘦了不少,如今更是整个脸都小了一圈,脸色惨白,原本鲜嫩如红菱的小嘴,如今也白得几乎和脸上一个色。想到桓姚和她是中的一样的毒,小小年纪就要经受那样非人的折磨,顿时心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姨娘莫哭,我没事。”桓姚安慰道,尽管她已经很努力地提高声音,其实说出来的效果却依旧小得几不可闻。也幸得原本桓歆和那白衣人均是五感过人之辈,不然几乎都听不见她说话。
白衣人见李氏进来,倒也立刻起身了,“你便是李宛珠?”虽说是疑问句,话中的意思倒颇为肯定了。
“正是。”李氏朝他行了一礼,他也没避让:“吾乃瀛山荀氏荀詹,你祖上对家慈有恩。因你祖辈皆逝,便推恩及你身。家慈知你有大劫,遣吾来助你一臂之力。一衣还一命,算是两清。”
瀛山荀氏!闻言,即使是素来沉稳的桓歆,也不由心中一震。结合方才感受到的威势,又是惊喜又是忧虑。喜的是,不管这荀詹是他所知道的那个“瀛山荀氏”还是与那位“瀛山荀氏”有渊源,桓姚的病情,都不成问题了。
忧的却是,这荀詹方才说过的桓姚本该命绝这话。世外人,不肯轻易插手俗事,只因大多不愿惹因果。荀詹既说了桓姚本该命绝,那他救桓姚,便是逆天之事。这莫大的因果,但凡是世外人,几乎都是不肯沾的。
李氏对他说的话一片迷茫,还要再细问,这荀詹却不肯多说了,只道,“伸手,吾为你号脉。”
李氏听他口气,似乎真的很有把握能解毒,便恳求道,“高人,可否先救我女儿七娘子?”
“吾只还一命。”荀詹的话语虽淡然无波,却有种不容质疑不容拒绝的威势。
李氏看了眼桓姚,毅然下定决心,“我愿把还的那条命给七娘子,请高人成全。”
“姨娘!”桓姚震惊地看着李氏。
“她,乃命绝之人,”荀詹再次打量了桓姚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似乎有一瞬间的迟疑,“不可救。”
桓歆听出了他话中的玄机,趁机插言:“荀先生,不可救,并非不能救。您既受母命返恩于五姨娘,也该考虑受恩者的意愿。五姨娘想将活命的机会让给亲生女,您若不顾她意愿强加于她,与报仇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