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节
魏大铭是纯技术出身,性子中原本就带着几分文人的狂狷。见对方刻意冷落自己,脸色立刻就变得难看了起來。
以他的资历,也的确有跟毛人凤撂脸色的本钱。作为中国电讯界数一数二的开山人物,他被戴笠拉入特工组织之后,花费了三年不到时间,就将组织里头的几个电讯人员发展培养到了四千余人。可以说,整个军统及其前身的电讯组织,都是魏大铭亲手所建。无论资格还是功绩,都远远在毛人凤这个副主任之上。
在旁边的徐业道敏锐地看出了气氛不妙,悄悄地用脚踢了一下魏大铭的凳子,示意对方不要冲动。后者在即将爆发的边缘被唤醒,感激地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再度将目光转向毛人凤,“毛副主任还有其他事情么?我來之前,正在处理军统局和下面各站的技术设备升级的问題。如果把发报机缩小到收音机一般大,以后向日战区渗透…..”
“升级的事情先放一放,再等十分钟,我一会儿说不定还会需要问你一些事情!”毛人凤摆摆手,烦躁地站起身,走向临街一侧的窗子。外边天还是阴沉沉的,非常破坏人的情绪。让他忍不住就想朝魏大铭那秀气的脸上狠捣几拳,但想到对方在调查统计局中无人能代替的作用,还是将心头打人的欲望强行压制了下來。
提建议不对上司胃口,想找借口溜走也被否定,魏大铭便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看了行动处处长徐业道一眼,苦笑着摇头。
徐业道是北京大学政法系毕业的高才生,北伐期间便任军法处长。无论学历和资格,也都足以傲视毛人凤这位黄埔肆业,完全靠戴笠老乡关系才爬到众人副主任位置的上司。见魏大铭将目光转向自己,陪着苦笑耸肩,对魏大铭的处境深表同情。
二人都不肯再主动开口说话,静待毛副主任一个人做出决断。等了十分钟又十分钟后,直到肚子里边已经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才终于听见毛人凤低声问道:“最近几天,曾家岩那边有什么动静?!”
曾家岩五十号是中共代表团在重庆的驻地,毛人凤此刻问起來,自然不是关心代表团成员的个人起居。徐业道想了想,笑着回应,“还是老样子,跟那些对政府心怀不满的家伙往來密切。但是这几天却沒见他们与报界的人士有过多交流,新华社在光复黑石寨的事情上,表现也很谨慎!”
“那是,他们自己人在华北各地的功绩还表不过來呢,哪有功夫关注到塞外!”毛人凤撇撇嘴,淡然点评。
嘴巴上说得虽然平淡,内心深处,毛人凤还是又觉得轻松了不少。新华社沒有给与黑石寨那边过多关注,说明延安方面对此事儿参与得不是很深。但也有可能是新华社故意不关注此事,欲盖弥彰。谁说得清楚呢?!在谍报方面,共产党那边的周恩來可是老手中的老手。无论能力和资格,都足以当军统大部分人的老师。
作为黄埔军校曾经的学生,毛人凤可不敢太低估周恩來这位政治部主任的本事。皱着眉头又想了一会,再度开口问道:“最近的报纸你们都看了吧。渝中快讯和山城晚报的表现是不是太活跃了一些。这两家报社的幕后金主你们派人查过么,跟曾家岩那边有沒有关联?!”
“查过,应该沒什么关系!”徐业道年轻时也办过报纸,亲身感受过言论迫害之苦。故而对毛人凤的提问很是反感。想都不想,就直接否认了两家报纸跟共产党方面有瓜葛。
“哦!”毛人凤的眉毛迅速向上跳了跳,转过头來,看向徐业道的目光很是令人玩味。
徐业道心里头打了突,迅速意识到自己可能冒犯了毛主任,赶紧出言补救,“那两家报纸上,广告费收得很高。有家恒发粮业是他们的常年老客户。而恒发粮业的最大股东,好像出身于颍州彭氏!”
“娘希匹!”毛人凤气得一拍窗框,再度以浙江话骂起了人。“他们颍州彭家,管得事情也太多了吧!上到用飞机倒腾西药,下到矿井挖煤,这天上地下,还有哪一样他们不染指的?!”
徐业道耸了耸肩,再度恢复了沉默。如果那位在察哈尔草原上搅风搅雨的彭学文出身于颍州彭氏的话,其家族的做法,实在无可厚非。这年头,谁家儿孙大学毕了业,其父母还恨不得在报纸上发文广而告之呢。象彭学文这种明显有投资价值的族中精英,颍州彭家怎么可能不大力栽培?!况且以彭家在政界、商界和军界的深厚底蕴,军统想拿其在报纸替自家子侄宣扬功绩的事情做文章,恐怕也不那么容易。这边头天刚刚有所动作,下一天,估计就有若干大佬亲自将名帖递到戴副局长桌案上。
不用任何人提醒,毛人凤也知道以目前自己的实力,还不足以对抗一个根深蒂固的大家族。铁青着脸沉默了一会儿,冷笑着说道:“且不管他,牛皮吹得越鼓,破得也越快。你们两个回头多多留意日本人的动静,屁股上被人捅了以锥子,他们不可能沒有反应。若是能听到什么风吹草动的话,不妨第一时间通知北平站那边。免得他们反应太慢,被小鬼子打个措手不及!”
酒徒注:本节涉及背景资料太多,所以只算两千字。多出來的白送。
注1:军统前身为复兴社特务处,1937年底与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密查组合并,称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1938年8月中又拆分出一个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由于吸收了太多的帮会成员和旧军阀的亲信,导致军统内部派系林立,矛盾重重。戴笠生前还能勉强将内部矛盾压制,戴笠飞机失事之后,继任者毛人凤则铁腕血洗了不同派系的马汉三等人,导致华北一带军统下层心灰意冷,几乎以看热闹的态度旁观了傅作义率部起义。
注2:王天木,军统北平站长。戴笠麾下六大金刚之一。曾参与策划多起对日伪要员的刺杀。1939年投日,令军统在北方的组织几乎被日军连根拔起。日本投降后隐居北平,凭借在军统中的丰富人脉躲过清算。后逃到台湾,病死。
注3:魏大铭,军统电讯室主任。当时中国数一数二的无线电专家,抗战期间,带头微型化了电讯发报机,并组建了军统的电讯网络,功劳极大。
注4:马凤池,即马汉三。凤池是笔者为他杜撰的字。马汉三是冯玉祥的学兵队出身的西北军低层军官,在冯部人脉很深。后投靠军统,颇受戴笠器重。历任察绥站长,北平站长等职务,在抗日期间为军统立下了很多功劳。但因为不是浙江人,一直进入不了军统核心。戴笠空难亡故之后,被毛人凤以贪污罪处死。近年有香港无良文人演义马曾经投日,而恰恰在其编造的的马投日期间,马父被日寇报复枪杀,马妻被日寇抓入监狱。而马本人也因为参与了刺杀倭寇天皇特使行动而被北平封城搜捕。若马投日属实,他和日寇之间的合作也未必太“密切”了些!
第一章 迷城 (二 下)
“是!”魏大铭和徐业道两个起身领命。心中却无法理解毛人凤是真的让自己及时与北平站那边互通消息,还是另外有所暗示。照常理,北平站在黑石寨光复一事上的反应,已经表现得对毛副主任非常不尊重。而以毛副主任平素的为人,也未必真能以德报怨,除非此事还涉及到更深的内容,涉及到大局后的大局。
正困惑间,忽然听到桌案上的电话又“叮铃铃”响了起來。毛人凤向两位下属做了个稍待片刻的手势,快步走到桌前,抓起电话机,“调查统计局机要室,我是毛人凤,您是哪位?!”
“齐五老弟好专业啊,不愧为戴副局长亲自举荐的贤才!”电话里头传來一个宽厚的长者声音,话里话外带着几分调侃之意。
甭看毛人凤在下属面前不苟言笑,对待电话另外一端的人,却是恭敬有加。立刻将身体站了个笔直,满面春风地回答道:“哪里,哪里,晚辈资质鲁钝,可是当不起严公如此盛赞。您老怎么亲自打电话过來了?!有用得着晚辈效力之处,尽管派人來吩咐一声便是!”(注1)
“你这个小家伙,嘴巴里头是不是嚼着糖呢!隔着电话线我就闻出來了。”电话另外一端的人显然跟毛人凤很熟,听他说得嘴甜,笑呵呵地打趣。“沒有事情,我就不能亲自打个电话给你了?老贺我虽然年龄大了些,可也沒老到连电话还要秘书帮忙打的地步吧!”
“哪里,哪里,您老如果这么说,我可真的沒法活了。谁不知道您老才是咱们军统局的老大哥,若是沒有您在上面力撑,也不可能有咱们军统局的今天!”毛人凤继续赔笑,仿佛所有话语都是由衷而发一般。
见到他这般模样,旁边的徐、魏两个处长沒法不猜到电话另外一侧的是军统局的挂名局长贺耀祖,贺贵严。这位平素很少來军统局露面的贺局长,可是非同一般。早在辛亥革命之前就加入了同盟会,并且得到黄兴的大力推举,在革命成功之前和之后两度赴日留学,最后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随即跟在孙中山身边,每战必至。后又参与北伐,历任师长、纵队长、军长,军事委员会参谋次长。并且在参谋次长职位上辅佐蒋委员长取得中原大战的完胜,收服韩复渠、孙连仲、宋哲员等一干直系悍将,凭借无可争议的功劳,成为委员长最信任的心腹之一。无论做什么重大决策,蒋委员长都会问一问他的建议。
可以说,不光副主任毛人凤,即便是副局长戴笠,见到这位只挂名不干任何事情的贺局长,都会站直身体,以晚辈之礼叫一声“严公”。至于其他基层特工,能跟这位贺局长当面说上一句话都会满世界炫耀好几天,唯恐不被他人知晓自己与局长大人搭上了关系。
而这位贺局长之所以能受到手下人发自内心的尊敬,除了资格老、功劳大和圣眷正隆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不贪恋权力。知道蒋委员长任命自己为军统局的第一任局长主要是要借助自己的声望,而非让自己做出什么成绩。就立刻把所有工作无论巨细都交给了副局长,蒋委员长的浙江老乡戴笠全权负责,平素根本不到军统局來坐班,也从來不过问局中任何事情。
今天,从不坐班的贺局长突然直接把电话打到毛副主任桌上,恐怕不会是小事儿。抱着某种窥探秘密心态,徐、魏两个处长竖起耳朵继续偷听。只闻电话那边又是一阵爽利的大笑,“你这个小家伙啊,生怕我不知道自己这把老骨头几斤几两是不?!放心好了,我打电话,不是替委员会里头其他人撑腰,他们的事情,还轮不到我出头。我打电话,是因为老头子突然想要见你,你准备好关于黑石寨方面的资料之后,在下午三点准时到老头子那里去一趟吧。早点出发,千万不要在路上耽搁!”
“是!”毛副主任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來,抓着电话的手颤抖个不停。
不完全是因为畏惧,更大程度是因为激动。要知道,贺耀祖口中的老头子,可是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中华民国第一人,将军政大权独揽于一身的蒋公介石。他毛人凤之所以能平步青云,以后生晚辈之身爬到副主任位置,还不是因为与戴副局长一道做了蒋委员长的乡党,忠心无形中受到了肯定么?!
虽然能用毫无意义的废话就应付掉军事委员会那些无权无势的大佬,可借一万个胆子毛人凤也不敢用同样的废话去应付蒋委员长。抓着电话喘息了好半天,才抬起另外一只手擦了把额头上虚汗,小心翼翼地询问,“严公,严公,能不能指点晚辈一下。老,老人家主要想了解哪一方面?!”
仿佛沒料到毛人凤会有此一问,电话另外那端的声音立刻变得严肃了起來,“我说齐五老弟,不是老哥多嘴,这揣摩上意的勾当,可不该是我辈军人所为!况且以我目前所处的位置,哪里能猜到委员长想了解些什么?!”
“是,是,严老教训得对,晚辈莽撞了,莽撞了!”毛人凤立刻一个立正,非常认真地承认向对方承认错误。“晚辈,晚辈只是难得见一次委员长,怕说得太乱,太沒有头绪,耽误他老人家太多时间。”
“你明白自己莽撞就好!”军事委员会主任贺耀祖的声音从电话另外一端传來,语重心长,“委员长想侧重了解哪以方面,沒必要乱猜。他不是约见你一个人,三点钟的时候,中统局的叶副局长还会到场,他手中有些资料,刚好可以补充你那边的不足!”
听到情报领域的竞争对手中统局那边将有一位副局长与自己同时接受蒋委员长的召见,毛人凤心里头愈发感觉到紧张。抓住电话哼哼唧唧憋了半晌,才壮着胆子又试探着问了一句,“严公,严公能不能指点一下,晚辈去见蒋委员长时,应该注意哪些礼仪。晚辈,晚辈,请严公见谅,晚辈的确沒见过什么大场面,怕事失了态,给咱们军统丢人!”
毕竟还挂着局长的名头,电话另外一端的贺耀祖,也不能真的完全对毛人凤这个名义上下属不闻不问,略做沉吟,笑着回应道:“你这个小家伙啊,不就是见老头子一面么,别人求还求不到的机会呢,你瞎紧张个什么劲儿?!他又不是皇上,还能一句话沒说对就把你推出午门去喀嚓掉?!”
“是,是晚辈想多,想多了!”毛人凤笑着点头,仿佛此刻贺耀祖就站在自己面前一般。
“别胡思乱想。到时候,有什么就说什么,不清楚的就说不清楚,别乱编!老头子最恨别人拿瞎话糊弄他!”贺耀祖的声音继续传來,总算给了晚辈一点针对性指点,“还有,老头子今天心情不错,中午吃饭的时候,破例叫了一杯葡萄酿。你应该知道,他平素滴酒不沾!”
注1:关于毛人凤的性格,具体可以参见军统北平站另外一位站长乔家才的回忆录《关山烟尘记》。乔与马汉三一道被毛人凤以贪污罪清洗,因说情人太多,侥幸逃脱死刑。被关押到病故后才重见天日。
酒徒注:第二更送上,补昨天。
第一章 迷城 (三 上)
蒋介石年青时虽然曾经放浪形骸,但中年后戒烟戒酒戒色,甚至连茶水都不喝一口。就凭这份毅力,在一众黄埔生眼里,就甩出了国民党内其他竞争者无数条街。而反观国民党内那些有志问鼎逐鹿的大佬们,或者贪恋杯中之物,或者贪恋女色,甚至还有一大堆鸦片鬼,无论从哪种角度看,被蒋校长踩在脚下都不冤。
作为曾经的黄埔生,毛人凤深知贺耀祖为什么把一杯葡萄酒强调得如此神秘。对着电话千恩万谢地说了一大堆,才恋恋不舍地跟老前辈再见。转过头來,对着徐、魏两名下属的脸色也捎带着变和善了许多。
“两位可能要多辛苦几分钟了,彭家给自家子侄造势造得太卖力,已经惊动了校长。咱们得把所了解的真实情况仔细梳理出一个报告來,赶在下午三点之前,由我亲自给校长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