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娘子 第136节
顾明珠点点头,笑着抬头望向韩嬷嬷:“明日上忌的物件可都准备好了?”
韩嬷嬷点头:“斋食与果酒都准备好了,车马也都备好了,只等明日出发了。”
顾明珠微微颔首:“阿娘爱用的那几样点心,嬷嬷可要让人好好准备,明日送去与阿娘好好尝尝。”
顾明珠说得平淡,韩嬷嬷却听得心酸,明明是至亲骨肉母女,却是从未见过,顾明珠这些年只能从韩嬷嬷这些伺候过大长公主的老人口中知道些许当年的喜好,也就从此记在心中,每年的大长公主的忌日,都会细细叮嘱准备了送去安陵大长公主的墓前。
她忍住了心酸,屈膝应下了。
安陵在帝陵西北侧,与帝陵隔水而望,里面所安葬的是先帝膝下的五位未成年便夭折的皇子,两位未曾出嫁便过世的公主,还有就是宣阳大长公主之墓。
顾明珠不是没有猜疑过,照着规制,母亲宣阳大长公主已经嫁入顾家,便该葬入顾家祖地,或是另起园陵,无论如何也不该再葬入皇家陵寝。
可是宣阳大长公主之墓便是破了规矩,不但被葬入帝陵,更是由皇家打点丧葬之事,全然如同未嫁公主的身份一般,只是丧仪却更是隆重,不但厚葬还加了谥号“忠穆”二字。
当初她问到顾青跟前,顾青脸色复杂,含含糊糊地说,是先帝偏爱她阿娘宣阳大长公主,而圣人与宣阳大长公主兄妹情深,所以才会格外破例厚葬。
可是现在想来,只怕里面还有更为隐秘的缘故,是她现在所不能知道的。
顾明珠的马车一早就出了长安,向着安陵奔驰而去,足足颠簸了大半日,才驶近了安陵。
安陵不比帝陵,没有明宫与守陵的兵士,只有几个守陵的宫人住在已经破旧的明堂里,偶尔出来打扫收拾,给陵中的皇子公主之墓上几柱清香,再也没有别的祭品。
马车进了陵中石道,看着两侧守陵石像都有些残缺不全,高大的梧桐树已经开始落下枯黄的叶,石道上已经满是落叶,车轮所过之处发出沙沙的声音,更觉得苍凉。
顾明珠撩开帘子,看着外边的景致,脸色沉静如水,这些年来她阿娘宣阳大长公主就长眠在这一处冷清的地方,而原本她或许可以好好地留在大长公主府里过着平静自在的日子,享受着天伦之乐,这一切都被打破了。
一直到了安陵最深处那一座高大覆斗形封土墓前才停了下来,高大的石碑上所刻的正是大唐忠穆宣阳大长公主之墓几个大字。
顾明珠扶着阿碧的手下了马,望向那座陵墓,目光久久不舍得移开去。
阿娘,我来看你了。
只是原本该冷清的墓前此时却是已经摆满了果饼斋食,样样都精致,看起来像是刚刚摆上不久,分明是才有人来祭拜过离开不久。
顾明珠一眼望见了一旁摆着的那盆茶梅,娇艳欲滴的花瓣上还挂着新鲜的露水,如同每一年摆在这里的一样。
她神色有些复杂,许久才淡淡扯了扯嘴角:“父亲来过了。”
从前每一年都是顾青带着顾明珠一同来,带来的除了斋食果饼,还有就是必然有一盆大长公主最喜欢的茶梅,先前顾明珠见了心里难免会有些感动,思量着父亲终究是念着母亲的,可如今顾明珠已经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了,或许更多的是猜疑与不解了。
究竟阿娘当年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死,真的是难产?还是被逼无奈?
而父亲呢,他在这里面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与阿娘的死究竟有没有关系?
顾明珠满心狐疑,终究按捺下去,吩咐婢女:“摆上祭品,我要与阿娘磕头上香。”
只是还没等祭品摆上,远远的石道上又传来马蹄声阵阵,有人往这边来了,只是这时候谁会来冷清的安陵,偏偏又是在这一日。
顾明珠直起身子来,扶着阿碧的手望过去,却见远远的来的是一架油壁马车,跟着两个小侍,却都是陌生之人,竟然看不出来路。
第327章 来祭拜的故人(第一更)
马车到了宣阳大长公主的墓前停了下来,随行的仆从下了马,快步上前去撩开帘子,扶着马车里的人出来。
马车里的人伸出了一只手,吃力地扶着仆从,艰难地从马车中出来,下了车往石阶上走来。
只是教顾明珠吃惊的是,那马车里下来的人分明十分陌生,是位脸色苍白消瘦的中年郎君,算得上清俊的脸上笼罩着一股子病弱之气,身形十分瘦弱单薄,宽大的衣袍下空荡荡的,一双手几乎可以看得清关节,死死握着仆从的手才能勉强走上石阶来。
顾明珠并不识得他。
那病弱的中年郎君一步步走到宣阳大长公主的墓前,望了一眼那座高大石碑,目光深沉而复杂,夹杂着说不清的种种情绪,这才抬眼看向顾明珠,神情隐约有些恍惚,好一会才淡淡一笑,欠身道:“郡主。”
顾明珠皱了眉,轻轻颔首:“不知郎君是……”
那中年郎君微微笑着,吩咐身后的仆从摆上拜祭之物,才与顾明珠道:“我是大长公主的故人,今日只是来祭奠故人的。”
他说着,脸上更是闪过一丝阴霾之色,声音更低沉了几分:“大长公主与顾大将军于我有大恩,无以为报,只有前来凭吊祭奠一番,聊表心意。”
他说罢便不再开口,只是在已经摆好祭品的墓前恭敬行大礼拜下,一丝不苟地上香祝祷,虽然明明是病弱,却不肯再让仆从扶着,颤巍巍地端了酒樽,洒了祭酒,又上了香,举止之间倒是有礼有度,神色风姿都不似寻常之人。
他是谁?
顾明珠看着起身来站定的中年郎君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郎君与父亲也是故交?”
听她听到顾青,中年郎君脸色更是复杂,沉吟一会才开口道:“郡主既然不知,还是不知地好,日后若是顾大将军愿意与郡主说起,自然会有知道的时候。”
这样一句云山雾罩的话,却是让顾明珠猛然惊醒过来,她忽然明白了眼前之人是谁了,他就是那个被顾青藏在酒肆后的宅院里多年隐姓埋名不曾露面的人。
前些数日子她就得了消息,说那宅子里的人有了动静,进进出出忙碌不停,还有马车停在酒肆前,想来就是他的病好些了,才会乘了马车外出。
可是她没想到那个人竟然会来拜祭自己阿娘。
她着急地唤住了他:“郎君……”
可那中年郎君却是不肯再停留,也不曾回头,扶着仆从就要下了石阶往马车上而去,全然不曾理会顾明珠的话。
只是此时远处的马蹄声再一次打破了安陵的清净,有人骑着马向着这边奔驰而来。
为首的一身玉色束袖袍服,头上银冠湛湛,面容如玉石雕刻一般轮廓分明,一双眼目光凌厉望向这边而来,正是崔临。
他身后跟着的是崔奕与梁大几个亲卫,也都策马飞快而来。
到了墓前,崔临翻身下马,大步上前来向顾明珠微微颔首,便目光灼灼望向那位病弱不堪的中年郎君:“是卢家三郎君?”
卢家三郎?
顾明珠一愣,难不成是范阳卢家之人?可是为何会藏在长安?
那位郎君愣了一会,脸上最后那点血色也好像瞬时褪了去,眼中也是木然一片,许久才慢慢有了点神采,苦笑一下,开口问道:“这么多年也未曾听到有人如此唤我,你们已经找到我,可是来拿我的?”
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崔临与崔奕眼中满是惊喜,举手作揖:“不想竟然真是卢三郎君,是我等失礼了。”
卢三郎愣愣看着他们,直到听说他们是博陵崔家子弟,才慢慢回过神来,脸上更是有了惊讶之色:“世家子弟竟然再回了长安?当日父亲让人带了信回范阳,信上叮嘱过若非乱世,世家之人不得再入长安……”
听到这里,顾明珠身子一震,不敢置信地望向那位卢三郎,许久都不曾移开眼去,难道这位卢三郎是……
崔临低低一叹,沉声道:“卢三郎君可否愿意随临去小叙一番,临有事相告,也有事想问。”
卢三郎君瘦削的脸上露出笑容来:“我已经是这副模样,苟延残喘罢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不能不敢。”纵然已经是受病痛折磨多年,却还不曾磨灭他身上坦然率性的气度,依旧是当年世家郎君的风华。
崔临冷清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却转而望向顾明珠,看着她满眼惊疑不安,脸色柔和了下来:“郡主想来也是满腹疑惑,想要问个明白,不如也请随我们一起过去吧。”
顾明珠感激地看着他,点点头:“还请诸位稍候,待我给阿娘行礼上香之后,再随诸位同行。”
她说罢,转身吩韩嬷嬷将上祭之物摆好,自己在已经摆好的蒲团上摆下,在墓碑前深深拜俯下去,久久不曾起身来。
崔临望着那墓碑前一身素服略显单薄的身影,眼中渐渐满是怜惜,他迈步上了石阶,一步步向着那拜伏在地的身影走过去,直到她身后才停了下来。
却是整了整衣袍银冠,举手向着宣阳大长公主之墓深深一揖,面容肃穆庄重,分明是持晚辈礼,那样的认真与恭敬却是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顾明珠更是惊讶地抬起头望向他,却只见他的眼中满是稳重的温柔,抬头望向那座石碑道:“父母之心,惟愿平安顺遂。大长公主泉下有知,也只不过盼你安好,你莫要苛责自己。”
只是低低的一句话,却是这许多年艰辛之中难得的关怀宽慰,如同破冰的暖阳融化了顾明珠最后的一点冰雪,化为泪光盈盈于睫。
许久她才闭了闭眼,望着那座镌刻着忠穆二字谥号的石碑,扶着阿碧的手慢慢起身来,轻声道:“阿娘当日舍下我去了,我却不能不弄个明白,这也是我能为阿娘做得仅有的事。”
她说罢,转身望向崔临,还有那位扶着仆从的手面无血色的卢三郎:“走吧,总该弄个明白的。”
第328章 无可奈何的选择(第二更)
离庄的丹枫已经红了叶子,拾阶而上落了一地的红叶,绵绵密密的秋雨之中,木屐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崔临换了一身竹叶青大袖袍服,脚下踩着木屐,衣袖飘摇当先而行,崔奕与扶着仆从的卢三郎跟在后面,顾明珠带着阿碧与小葵踏着木屐一步步跟着他们向着花厅而去。
花厅里早已摆下几张榻席,三张围着案几,案几上摆着酒与菜肴,另一张却是在主席之旁,上面摆着的是几样精致的糕点,还有热腾腾的茶汤,薄盐少酥,闻起来更多的是茶的清香。
崔临在主席上坐下了,打发了小圆去一旁的小炉边温酒。
他请了卢三郎在另一张榻席上坐下,崔奕也随之坐下,三人围着案几沉默着。
只有顾明珠,看了看那张在崔临身边的榻席,犹豫了一下,终究是坐下了,只是脸上有些泛红,榻席离着崔临那样近也就罢了,让她脸红的是面前案几上摆着的糕点,都是她往日爱用的,一样也不差,这实在是教她有些不敢往崔临那边望过去,害怕脸上会更是烧热。
崔临倒是从容,他让小圆斟了热酒,举杯向着卢三郎举杯:“临不曾想过还能见到卢三郎君,实乃幸事。”
卢三郎淡淡一笑,瘦得青筋暴起的手举起杯盏到跟前闻了闻,却是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不得不放下杯盏,用衣袖掩着嘴好半天才缓过来,自嘲地一笑:“多年不沾酒乐,不想竟然教你们瞧了笑话了。”
他无力地倚靠在凭几上,嘴唇青白:“如此苟延残喘多年,真比不得当年畅快肆意活上一日。”
崔奕看着心焦,急急问道:“三郎究竟是何病,为何如此严重?”
卢三郎脸色黯淡了下来,眼中闪过一抹哀凉,又无力地挥挥手:“不过是些要命之病。”
顾明珠终究是按捺不住满心的焦急,开了口:“敢问卢三郎君,我父亲与阿娘究竟与你……”
卢三郎望向顾明珠,有些失礼地看着顾明珠好一会,才微微露了笑:“郡主与大长公主有七分相似,当年的大长公主可是天下闻名,无论容貌与恩宠都是无人可比的。”
“我只是见过大长公主一面,还是在宫宴之上,那时候大长公主是先帝最为宠爱的嫡公主,与废太子乾,魏王璟还有身为禹王的当今都是一母同胞,最是尊贵。只是当年太子乾勇武,魏王璟贤明,都深得先帝爱重,禹王相比之下便不那么得看重,若非当年出了废太子的变故,只怕今日帝位未必就会……”
他对这样忌讳大罪的话没有丝毫避讳,坦然地说着,好似不过是寻常之事:“当年太子乾因为涉及巫蛊魇镇之事而被废,更是自缢在东宫之中,先帝命人彻查却查出竟然是魏王璟命人陷害废太子,魏王璟获罪圈禁,终于也服毒自尽,先帝悲愤之下重病不起,立了禹王茂为太子便一病不起,不多时候便崩殂于太极殿。”
“我父亲当年深得先帝信任,与太子少师郭晟,大将军顾青同为先帝重臣,日日入宫请安,听候先帝吩咐。”卢三郎君的话有些气息不匀,喘声粗重,时时咳嗽打断说话,好一会才能接续上,“而我当年不过是赵国公府的浪荡子,无心功名只爱书酒诗文,对父亲朝中之事素来毫无半点兴致,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那一日父亲自宫中回府之后脸色极为难看,一到府中便将自己关在书房,谁也不许进去,连阿娘也被拦在门外,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吩咐人唤了我与大兄二兄去了书房,却是要让我们回范阳本家去。”
“父亲说先帝的病已经十分重了,怕是撑不了几日,他必然会受命为顾命大臣,辅助新帝登基,只是我们兄弟几人却是不必再留在长安,过几日就寻了由头回了范阳去,他已经捎了信回范阳,要把我们都安顿好了。”
“大兄二兄自是不肯,要问缘由,父亲却是一言未发,只是命我们尽快离去,自己又与阿娘商议,将府里的家财也都想法子拆分了,与了我们三兄弟带走。”
卢三郎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现在想来,父亲那时候已经知道了自己与这阖府的性命难保,想要早些安排保住我们这一脉,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终究是晚了,第二日先帝便在太极殿病故,父亲与阿娘,还有大兄二兄都被召入宫中哭灵,新帝即日登基,我们也便没能离开长安。”
花厅外西北风渐起,丹枫叶落片片,打在半阖的窗牗上细细的声音撩动着人心。
厅里一片安静,只有卢三郎夹杂着咳嗽的低沉的声音:“到大殡之日,太极殿中伺候先帝的妃嫔与宫人尽数殉葬,父亲再回府的时候便只剩下绝望之色,他不再让阿娘安排我们离开长安,却是悄悄命人将大兄之子才三岁的岱郎送到了庄子上去养病,再接回来的时候却是换了个孩子,岱郎不知去向。”
他看了看崔临:“不知是不是已经安然送到了范阳。”
崔临轻轻叹气,点头道:“卢家岱郎被养在范阳卢家长房,如今也已经成家。”
卢三郎苍白的脸上有了笑容:“那便好,总算我们这一支还不曾断了血脉。”
“又过了几日,父亲接到了一封信,看完之后又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一日不曾出来,出来之时只是吩咐阿娘去准备一套赤金如意璎珞,送去宣阳大长公主府,为即将出生的孩子添福添寿。”
“不过两日,便传来了消息,宣阳大长公主难产,生下小郡主便撒手去了。”卢三郎不由地抬头看了一眼顾明珠,眼中满是感叹,“后来我才知晓,那封信便是宣阳大长公主所写,写给父亲,是要告诉他自己的死期的。”
顾明珠端着茶瓯的手僵在了那里,愣愣望着卢三郎,口中低低道:“你说我阿娘是要告诉赵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