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蒺藜

  “龙七哥,我叫仲冬,这位小姐姐今晚睡下时,忽然扎了一背的铁蒺藜,同舍的人没有帮她的,我觉得小姐姐太可怜了,就去扶了她一把。
  她抓着我说让我来找您救命,我就带她来了,可是,她刚才晕过去了,您快救救她吧!”
  仲冬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说话像炒豆子一般又急又快。
  龙七看了一眼满身是血的季秋,犹豫了一下,刚待要说话,结果那小姑娘将人往他怀中一塞,一溜烟便跑得不见了。
  “喂喂,你们做事还讲点规矩吗?”龙七有点不高兴。
  “是这位小姐姐自己说来找您的,和我无关。”那鬼精灵的小丫头走得老远了,还不忘脆生生答上一句。
  龙七看看面前的季秋,双目紧闭,冷汗淋漓,显然已疼晕多时,且她和自己没有交情,根本不可能主动说什么来向自己求救的话。
  这肯定又是掖庭局那帮人自己惹了麻烦,又摆不平,便索性将这包袱甩给他了!
  他看了看浑身是血的季秋,迟疑片刻,还是搀住她,随手关上门,吹灭了灯。
  罢了,罢了,无论如何,他也做不到见死不救,虽然这正是人家拿捏他的软肋。
  远远的,早已跑远的仲冬不知何时又悄悄踅回来,看到龙七将季秋带进房间,这才狡黠一笑,离开了。
  却说龙七将季秋放在一张靠窗的竹床上,让她面朝竹床,拿了一把剪刀剪开她薄薄的衣衫,只见她背部一片血污,一个个尖利的铁蒺藜生生刺进皮肉,看着都让人心惊胆寒。
  龙七一个男人都有些不忍心,摇了摇头,拿了一条旧锦帕,窝成一团,俯在季秋的耳边,小声说:
  “姑娘,你若想活命,就一声不要吭,来,咬着这个。”说着,便将那帕子放到季秋嘴边。
  季秋此时已从昏迷中苏醒,她听了龙七的话,勉力睁了睁眼,稍稍点点头,张开口,龙七将手帕塞到了她嘴里。
  接着,龙七便拿了一把旧钳剪替她处理蒺藜,每拔出一个,季秋都全身紧绷,纤细小巧的背部生生拱起,整个人发出一声闷哼,那汗随之淋漓而下。
  借着月光,龙七看到她惨白的一张脸,都已经疼得有些变形了,一双纤手死死抠在了竹子上,指甲底部都渗出了血。
  到底还是不忍,他起身到了屋外,拿了一个小瓷瓶,取出几颗圆形的小果子,拿了一杯水,将她口中的锦帕扯下,低声道:“把这个吞下,便不会那么疼了。”
  季秋看了他一眼,那泪止不住流下来,一把扯住龙七,气息奄奄道:“大哥,若是我死了,宫外有人来收我的尸骨,告诉他们我不后悔来此。万不可因我……再生……祸端,伤人性命……”
  龙七这些年早已练得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听了她的话也不由眼睛湿润,鼻头一阵发酸,歪了歪头,他冷冷说:
  “且死不了呢,赶紧吞了这几颗罂粟壳,还有几个铁蒺藜,咬紧牙关我帮你□□就没事了。”
  晚晴点点头,忍痛将那罂粟壳吞了下去,果然没过多久,麻药上来,她的痛苦减轻了不少,又陷入浅浅的昏迷。
  龙七的目力极好,竟然借着月光,将她背上的铁蒺藜悉数拔出,又给她上了一些白色粉末,拿布条替她包扎了,刚待要走时,却被季秋一把拽住胳膊,低低呓语道:
  “爹娘,我尽力了……再不成,咱们一家人……就死在一处吧……”
  龙七愣怔了一下,缓缓拂下她的手,谁料她又拽住他的手,声若蚊蚋般道:
  “轩郎……往事不提了,你……忘了我吧……”
  龙七握着她的手,不由深深叹息,坐在竹床前看了她好大一阵子。
  天微微亮时,季秋醒了,只觉得背上一片刺痛,而自己正趴在一张竹床上,她挣扎着要起身,忽听到有人在旁冷言道:“我要是你,我就不动。”
  “龙七哥,谢谢你!”季秋听出了龙七的声音,抬头看他时,见他又在那里烧火,锅里飘来一阵阵稻米的清香。
  过了片刻,龙七端了一碗粥,放在她床头,漫不经心道:“以后叫我七哥就行,丫头,有人想你死,你自己怎么打算?”
  季秋不作声,过了许久,才凄然道:“奴家罹此百忧,惟欠一死,无所怨恨!”
  从前,她以为逆来顺受,多受些苦楚鞭笞便可熬过这三个月的魔鬼训练,经此一事,她才明白,那些人根本不是想罚她,他们是想要她的命。
  “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你死于宵小之手,怕你的爹娘和轩郎知道,要五内俱崩吧!”
  龙七乜斜着眼看着她,略带点调侃的语气。
  “你……”季秋恐惧地抬头,脱口而出道:“你如何得知?”
  “你自己昨晚自己说的。我无意管你的前尘往事,如果你一心求死,那我今日就送你回秦内人那里去,我保证你熬不过三个月去。”
  龙七替她吹了吹粥,放上一把木勺,递给她道:“趴在那儿慢慢喝吧!”
  “怎么会?怎么会?”季秋摇摇头,神色迷惘而彷徨,自言自语道:“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哼,送你进来的人给你许诺了,保证你不死是不是?”
  龙七一脸同情地看着她,缓缓道:“那得看你有没有这能耐,你若连掖庭局这三个月都熬不过,去后宫斗,不更是个死吗?
  这里,也就给你撒把铁蒺藜,让你受点皮肉之苦,后宫里,可有一万种死法让你消失于无形!
  晚晴闻言,将粥往旁边推了推,也顾不上羞涩了,便裹着一条薄薄的毯子翻身下床,跪地纳头叩拜道:“七哥,您救我一命吧,我保证日后必结草衔环报答您!”
  “徐美人的耳目遍及这宫廷的角角落落,连皇帝身边侍奉的大太监朱公公都弄到监狱里呆了好几个月了,这个掖庭局里,她的耳目也不少,你这样的容貌,必是活不了的。”
  龙七端然坐在竹床旁,眼皮都没抬一下,显然并不为所动。
  “虽然如此,还请您救奴家一二。昨夜您既救了奴家一命,必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奴家再去送死。”
  季秋叩首泣道:“我爹还陷在死牢里等我救命,七哥,您的大恩,我生死不忘。”
  “哎……”龙七长叹一声,将她扶起,见她疼的花容失色,那眸中却满是求生的渴望和期盼,不知怎地,他眼前蓦地划过那人的眼睛,心一软,他道:“你起来,让我考虑考虑……”
  季秋含泪点了点头,忍痛将那麻布衣衫穿在身上,然后端起那碗粥,一滴泪一口粥,和着眼泪好容易将那粥喝完了。
  龙七扶她到灶间旁一间柴房里暂避,嘱咐她道:“你等着,我去找秦内人,我不回来,你千万不要出来,明白吗?”季秋点了点头。
  龙七刚要走,她忽然一把抓住龙七的衣袖,一字一句道:
  “七哥,您今日的大恩,杜晚晴生死不忘。”
  龙七见她竟将真实姓名说出,微微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便出去了。
  眼前这盏茶已经换了三遍,秦内人还是一口没喝,只是若有所思盯着龙七。
  龙七倒不介意她盯着,就那么气定神闲地坐着,悠悠喝着茶。
  最后还是秦内人沉不住气,开口道:
  “七公子是这掖庭局的神龙,向来不管他人生死,怎得今日要管这闲事?莫非……”
  她身子轻轻向他探去,略带几分轻佻地问道:“英雄难过美人关?”
  秦内人每日间训人惯了,往日里再没个笑模样,背后人称“秦老虎”,可她其实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只因常年皱眉,眉心中间有一道明显的竖纹,此时说话,那竖纹更加明显。
  龙七往外挪了挪身子,根本不接她的话茬,只冷笑道:“刑余之人,怎会侈谈风月?我只是觉得她太可怜,想救她一救。”
  “她是上面嘱咐盯着的人,若无故跑了,你让我怎么给齐、高两位大人交代啊?”秦内人慢条斯理地说。
  “我要是你,我就做个顺水人情,放她条生路。上头人怎么争,咱们管不着,好歹将这尊真神全须全尾送出掖庭局,至少不用折在你秦美人手里,你说是不是?”
  秦内人本是前废帝的美人,国破后没入掖庭,又因能力出众,被提拔成了管事的内人。
  而今她忽然听到龙七说起自己的旧日封号,不由脸红了几红,略带几分羞涩道:
  “七公子何必讥讽奴家?不是奴家不放人,七公子,这人你碰不得,有人是非要她死不可的。”
  龙七哑然失笑,叉着手看着她道:
  “你既然能叫我一声七公子,也算不忘旧情,那我就再给你提点提点。宫里受宠而无子嗣的女人何其多?不过三年五载,皇帝也就稀罕够了,到时这姑娘的靠山起来了,你怎么办?
  你说这姑娘不是你弄死的?你叫人撒了把铁蒺藜刺得她满背都是血,这是那一屋子的官婢都看到的,怎么,你准备将人都杀了灭口?”
  “你说什么?她被人撒了铁蒺藜?”秦内人一脸诧异地问道:“你说的可当真?那她现在如何了?”
  龙七闻言,一脸不屑,腾地起身对秦内人道:
  “若不是看着我们的故人之谊,我真懒得理你这些腌臜事情。怎么,到了现在,你还在我面前装着不知道是谁撒的铁蒺藜?那你昨晚派人送她到我那里去干什么?
  咱们变戏法的不瞒敲锣的,你们戏也做了,我不过是帮你做点好事。你仔细想想,这事对我有何好处?
  也罢,你若执意不从,我给你把人送回来。你当我愿意淌你们这淌浑水么?……”
  “别别别,七公子您坐,您先坐下”,秦内人惊出一头冷汗,忙忙扯着龙七的衣袖重又坐下,陪着笑脸说道:
  “是我的错,我糊涂了,哎,这真是个烫手的山芋,两头都不落好,我本想等齐大人回来……”
  “齐大人会回来?我告诉你,季秋不走,他的病绝不会好的,不信你要不要打个赌?”龙七掸了掸衣袖,满脸揶揄对她道:
  “他齐亮不倒翁的外号可不是白叫的!”
  “是啊……”秦内人的汗越来越多,都快滚下了额头,想了片刻,她咬牙道:
  “好,好,那就拜托七公子帮奴家这个忙,让她暂留在您那里避一避,若三月期满后,你我便都解脱了。到时,我必然报答七公子大恩。”
  “报答就不用了,不过,给她撒铁蒺藜的那个女孩儿,你留着,徒劳给自己惹麻烦。”龙七抿了口茶,慢腾腾对秦内人道。
  “是。七公子提醒的是,恰好孟春这两天身子不适,怕是也熬不过这两日了……”
  秦内人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谁能料到这一批官婢里最出挑的两个女孩儿连一个月都没熬过就都去世了呢?”
  “好狠毒的借刀杀人计,”龙七站起身,眸色深沉,冷冷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她早晚会有报应的!”
  秦内人垂眸不言,看着龙七公子远去的身影,不由深深叹了口气,低低道:“要是故国尚存,该多么好啊,至少不用做这亡国奴的生活…… ”
  深夜,掖庭局外,一片肃杀。此时天起了大雾,竹林中站着两个人影,缥缈得似乎在仙境。
  “你何必救她?”一个女子娇俏的声音响起,“她不是咱们的人,你救了她,日后可能会成为咱们的祸患,谁知她和咱们是敌是友?”
  “我不忍心!”那男子萧瑟凄清的声音穿透了大雾,弥漫在竹林中,“即使经过了亡国灭门之痛,我还是不愿意看着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在我面前消逝……”
  “听说那女子长得颇是美貌,怎么,七哥,你动了心?”那女子柔媚的声音里似隐隐有一丝愠怒。
  “这个,你知道的,我早已心如止水,……若不是担心你在深宫孤立无援,我早就去寺庙出家了!”男子淡然答道。
  长久沉默后,那女子感伤地说:“委屈七哥了……也罢,便依了你,那就留着她吧,只是你准备怎么安置她?”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自有主意。……这女子,我有预感,只要三个月后,她能活着走出掖庭局,必会在后宫中掀起大风浪。你……可要我争取她一下?”男子问。
  “不用了,她本就是别人放进池子里的大鱼,你我岂能坐享其成?别妄想了!”女子怅惘道:“想当年我也是十七岁进了王府的,而今,红颜暗老,刹那芳华……”
  “芸儿,那你要答应我,日后,如果真的有一天要针锋相对,你放她一条生路!”许久,那男子似乎还是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
  “七哥,你总是这般,护着外人……”那女子娇声道。
  空气中却是长久地寂寞,看起来男子并无要应对的意思,那女子还是软了软,慵懒道:“好啦,只要她不误咱们的事,不挡咱们的道,我应承七哥便是了。”
  一阵风起,寒鸦惊鹊,两人依偎着,手交握在一起,听那女子幽幽道:
  “七哥,我们此生还有希望在一起吗?若是活着没指望,我希望到了生命最后一刻,可以陪在你身边……”
  “说什么傻话呢?我们今生怕是没指望了,还是期盼来世吧!”男子叹了口气,闷声道。
  “我偏不要来世,我就要今生……”是女子不服输的冷硬口吻。
  “你呀……”许久,男子无可奈何道。
  竹林里风声渐起,迷雾铺天盖地而来,将整个竹林都淹没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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