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日拥炉话别离(3)醉酒
“快点张嘴,要让我举多久?”钰轩虽还是冷着脸,那语气却已温和了不少。
晚晴权衡利弊下,只好张嘴含住了那一小片鸭肉。
钰轩见此,唇边浮出一丝笑意,又若无其事地抬手帮她擦了擦嘴角沾的一点油。
那修长的手指一触到她如玉的脸颊,就像一粒火种燎起了漫山的枯草,她的脸登时烧起来,连带脖颈都烧的红通通一片。
借着起身去对面坐下的机会,她用手背贴一贴脸,一丝微凉蔓延开来,她的心好歹静了片刻。
钰轩见她这般惊慌失措又羞怯不禁的小女儿情态,心情略略放晴,恨铁不成钢地对她道:
“以后做事情之前,多想想为什么要这么做,做了有什么后果,不要口无遮拦,胡说八道。”
晚晴抬起头,为自己辩解道:“我没有胡说八道,我深思熟虑了。”
“噢?你深思熟虑了?那你说说,你是怎么深思熟虑的?”钰轩斜倚在座位上,恢复了之前的气定神闲。
晚晴见他表情恢复了正常,心里不由稍稍松了口气,但是再次激怒他,似乎也没必要,可是不激怒他,用什么法子辞行?
她想了想,终于临时想了个主意,此时也不顾不得妥当不妥当,只好试试了,她嗫嚅道:
“晚晴读圣贤书,深知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
“是吗?就这些……还有吗?”裴钰轩把弄着酒杯,嘴角微微翘起,一脸揶揄。
“还有,‘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抬头看了一眼钰轩,见他还是不依不饶,晚晴略有些狼狈,只能咬牙又补上一句:
“再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嗯,我知道了……”裴钰轩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慢腾腾地将身子凑到她身边,盯着她的眼睛讽刺道:
“没想到圣人为了咱俩这点事,特地写了这么多警世名言来点拨咱们!”
晚晴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她有点不可思议地望着裴钰轩,心里想——
这是咱俩的事情吗?
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好吗?
我要走,按理给你说亦可,不说亦可,我就明年不来了,你们裴家能拿着绳子捆了我来?
哼!
当然这么慷慨激昂有骨气的话,她也只是心中腹诽,安慰安慰自己罢了,实际上她还得做小伏低,哄着裴钰轩这软硬不吃的人——
此时她索性装起傻来,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我说你呀,你好好一个女孩子,干嘛学得那么掉书袋?你前世是个书蠹虫是不是?”
裴钰轩很满意这次晚晴终于住了嘴,不再反驳自己。他用食指微曲轻轻敲了敲晚晴的额头,教训她道:
“以后和人说话,别打机锋,有一说一,比如说,我帮了你不少次忙了,你就说说准备怎么报答我吧!”
钰轩不再和她计较她竟敢私自主张回家去的问题了,直接问了下一个问题。
问完后,他自自然然地伸手过去拿起晚晴用过的酒杯,自己斟了一杯酒,将酒一饮而尽,对晚晴笑了笑,故意放缓声音,乜斜着眼睛道:
“你好好想想怎么回答我……我可不想连这个杯子也摔碎了……”
“这个……”晚晴见他如此耍无赖,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也很犯难,只好硬着头皮说:
“您也知道,我家里不算富裕,而且我这次走了可能也不会再回裴府了,这要报答您呀,还一时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不过,您千万莫以为我没良心,我以后一定会在家里日日祈祷您平安顺遂,万事如意,日后娶个美娇娘,子孙……满堂……”
这话说到最后,晚晴总觉得有点心虚,便低下了头。
空气静止了。
空气结了冰。
——实际情况是,如果目光如箭,她早已被对面射来的冷箭打成筛子了。
许久许久,她都没有听到钰轩的声音,到底还是忍不住,她偷偷抬头瞄了了一下裴钰轩,看见对方的脸犹如万丈冰山,冷言冷语道:
“这么说,你是准备回去给我供奉个长生牌位?还是给我建个生祠?”
“不不不,您误会了,我对您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杜晚晴指天发誓。
“你还天地可鉴,你这是糊弄鬼!裴钰轩的怒火又被煽动起来,他怒斥道:
“真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杜晚晴,你的良心不会痛吗?还是你压根就没良心?”
他额上青筋爆出,眼见得那愤怒的火苗已经窜起,在眼中燃成一片,将眼睛都烧红了:
“我怎么待你的,你难道一点都没感觉到?当初《高山流水》是你自己对我弹的,那为什么我如你所愿把你当知音了,你却把我当傻子?”
“我什么时间把你当傻子了?我没有,我从来都没有!”
晚晴气急了,也不由抬高了声音,却见对方怒发冲冠,如同斗红了眼的公鸡般,毛羽片片张立,双眼要喷出血来。
到此时,晚晴已明白,今日无论如何她也休想全身而退了。既然如此,不如孤注一掷。
深呼吸了两次,她轻言细语地问钰轩:“三公子,既然我说什么您都不信,那不如您说个方法,到底要怎么样您怎么才能相信我?”
钰轩许久都没说话,晚晴有点灰心。
——来此之前她其实也没设想过这会是一场一团和气的告别,她很了解裴钰轩亦邪亦正的性格。
不过她料到他可能会不高兴,却没料到他屡次情绪失控,看起来像是被恶魔附身。
想到这里,她竟不由打了个寒颤,偷偷望了他一眼,见他仍然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那脸色丝毫也没好转。
也罢,那就破罐子破摔吧,晚晴想,反正目前的气氛越来越糟糕,两人没一句话说得合拍,反倒把自己的心弄得乱了方寸,刚才那个法子虽然有点笨,却也痛快,快刀斩乱麻。
好歹最差也就这样了,他裴钰轩还能跳起来打自己一顿不成?想及此,她反倒放松下来,一副勇者无惧的模样。
裴钰轩见她反倒平静下来,细看那周身竟然笼罩着一种让自己看不清道不明的淡然和洒脱,不由气上加气,怎得自己都气成这样了,她还这般无动于衷……
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忽然指着桌子上放的那两小坛女儿红,冷冷对她道:
“让我相信你?好说,你把这一坛子酒全喝下去,我就相信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真的?喝了这坛酒,前事就揭过了,您就不再怀疑我了?”
晚晴愣了一刹那,心里迅速考虑了一下得失,便豪气万千地答应了,她猛地一下站起身来,说:“好,不就是喝酒吗,我现在就喝!”
说完往上撸了撸袖子,一把抓起那坛女儿红,拨开酒塞,准备开喝。
这种女儿红都是小小一坛子,是以女儿家也可以提起,晚晴提起来也基本算是不费吹灰之力。
裴钰轩见她这般豪气干云天,反倒呆了,他一把扯住她的衣袖说:“你疯了?你真的要喝?”
“当然要喝,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京兆杜氏,从来不出言而无信的小人!”
晚晴的眼中闪现着异样的光芒,“能赢得您信任,博您开怀一笑,晚晴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她抽出自己的手来,利索地双手抱起酒坛子,在喝下第一口前,她还微微朝他笑了笑,甜甜道:
“等回在下喝醉了,还请三公子帮忙善善后,别让我爹知道。”
说完,她便开始咕嘟咕嘟喝起酒来,那酒虽是米酒,甜丝丝的,入口软糯,并不呛喉咙。
不过的确后劲很大,杜晚晴向来不喝酒的人,一沾酒就醉的,这般舍命喝下这酒,倒一下搅乱了裴钰轩的思绪。
他看晚晴已经喝了几大口,完全不像做戏的样子,便一把将酒坛抢下,低声斥道:
“又在这里逞强,哪有女孩子家在外面这般喝酒的?”
晚晴的脸立刻像云霞一样红透了,不但脸,连脖颈都是红的,她浑身酒气,拍着桌子醉眼朦胧地望着钰轩说:
“好酒,好酒,果然是‘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哥哥,你看这夜空里,可是满天都是小星星?”
说着,便伸出胳膊,仰起头,一个个数起所谓的星星来,还没数几个,那身子可就要软绵绵歪下来,被裴钰轩一把扶住。
看着她满面娇憨,两颊绯红,一副熏熏然的模样,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轻斥道:
“你就这么想着要离开裴府,和我两清,故而舍了命也要喝酒?”
“喝酒?”晚晴眨了眨眼,将火焰般薄薄的嘴唇贴近裴钰轩的耳边,小声说:
“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爹要是知道我喝了酒呀,一定会打死我的,嘻嘻,不过我不怕,我活了这么大,总得自己做一次主吧。”
她摇头晃脑的说着,那带着酒香的唇一不小心便紧贴上了裴钰轩的耳朵,绕得他身上腾得火烧起来,他一把将杜晚晴拉正靠在自己怀里,哭笑不得的对她说:
“平时我说话,你就知道阳奉阴违打哈哈,怎么,今天你倒听起话来了?让你喝酒你倒痛快,还你爹会打死你,我都想打死你了。
下次你一口都不许喝,半口都不能喝,听到了吗?你看看你这酒德!”
晚晴觑着醉眼看了他半晌,忽然往后退了一步,倚在桌子角上,眼神迷离,用手指着钰轩嚷嚷道:
“你看,你又凶我,你老凶我,人家都对我可好了,就你老凶我,你明明比我还大,为什么总是让我哄你?
我以后可不哄你了,你让莺儿姑娘她们哄你吧,反正她们都仰慕你的很。我可要,可要家去了……”
说完,她便摇摇晃晃地要往外走,一不留心又摔在桌角上,捂着手腕哼哼唧唧喊起痛来。
“你堂堂一个官家小姐,就知道和那些下人吃醋,成何体统?我怎么会认识你这么个小狐狸……”
裴钰轩一个箭步冲上来,将她圈在自己怀里,免得她再摔倒,一面又径直去拿她刚才被磕碰的手腕,想看看到底怎么了。
谁料晚晴不但不给他自己的手,还要从他怀里往外挣,嘴里嘟囔着道:
“不要你扶,不要你扶,我委屈得很,委屈得很……你刚才,你刚才还威胁我,还说要……报仇……你……你是个坏蛋,我再不理你了!”
说着那泪竟真的流了下来。
钰轩心内仿若被狠狠蛰了一下,他深恨自己为什么刚才要激她喝酒,真是该死,现在看她这样自己就好受了么?
他又悔又愧,一面替她揩泪,一面好言好语哄她道:
“好啦好啦,不哭了,我刚才吓唬你的,你只要乖乖的听话,我怎么舍得凶你呢?”
晚晴抬起头,眼睛里像蕴着漫天璀璨的星星,晶莹清澈,她直视他的双眸,认认真真地说:
“哥哥,我下了好大决心才决定离开裴府的,你别对我好了,好吗?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她说了一句什么,头便歪下去,再看,已然睡着了。
裴钰轩用手爱怜地将她的鬓发轻拢了拢,重揽她入怀中,自己长叹一口气,喃喃道:
“晴儿,晴儿,在你心里,到底有几分真心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