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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锐沉默 第47节

  我吃过了。奶奶说。
  魏北站在病床边,感觉身体发凉。他不可遏制地抖了几下,红眼眶。看护实在没办法,只好把魏北拉到一边去。
  你别太放心上,老年痴呆就这样,没吃说吃过,吃过说没吃。看护说,你看开点。
  魏北不知该问什么,只说您再叮嘱下奶奶,一定要她吃东西。不吃东西不行的。
  我们当然知道不行啊,看护说,但我们跟你交个底。
  魏北心脏突突跳,太阳穴也突突跳。
  看护说,你奶奶可能没多久时日了。
  那天下了一场暴雨。魏北一路淋着走回去。
  到家时,浑身湿透。沈南逸在家。
  应酬多个时日,两人不曾照面,沈南逸在书房,刚脱下西装外套。魏北什么话也不说,直接走进去。他走到沈南逸跟前,脸色发白,嘴唇也白。
  他头发湿漉漉的,衣服裤子也湿透。沈南逸低头看他,眼神发暗。魏北忽地抓住男人,猛地就吻了上去。他吻得毫无章法,吻得慌乱且恐惧。
  沈南逸没有推开他,只一手揽着他腰,一手轻轻拍着他后背。足以焚烧一切理智的欲,在两人骨头缝里起承转合。
  死宽的书桌衬得魏北肌白如雪。沈南逸忍到如今,熊熊烈火终于熔断他的理智线。眼前的年轻人红着眼,鼻尖也是红的,舌尖也是红的。简直要了沈南逸的命。
  潮湿、温热,紧紧包裹。沈南逸像鱼,在魏北这缸无垠的水池中摆尾。书桌摇得不断运动,摩擦在地板上嘎吱作响,极其刺耳。
  可他们压根不管,像两只发了情的野兽,撕咬着,占有着。
  魏北无神地看向窗外,秋天难得下一场大雨。直接从天幕开了条口子倾倒下来,似他淌出的淫乱液体,把沈南逸浇了个湿淋淋。
  喘息平缓时,书房里黑透了。两人胸膛起伏,不说一句。
  沈南逸抱着魏北回房,他把年轻人放床上,弯腰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沓文件。沈南逸将文件扔在魏北脸颊边,转身走了。
  他关上门时,魏北慢慢爬起。他开了床头灯,翻开第一页,接着瞪了双眼连续翻动。
  魏北觉得更冷了。这里头是给魏囡转病房的收费单、申请学校手续、包括他自己的病历。
  沈南逸什么都知道了,且帮他们做了最好的安排。即使魏北不知他从哪里得到消息,但他现在很清楚,他唯一的那点秘密,如今在沈南逸面前也透明了。
  翌日,秋季细雨无绝期。
  魏北发了高烧,大病一场。他想哭,却没哭出来。
  半月后。
  在辛博欧回来前,魏北搬了出去。离家那天,沈南逸没有送。他亦没有去道别。
  平静得好似魏北只是出门买菜。
  就好像他终究会回来。
  当天晚上,魏北应邀去blue bar暖场。他站在舞台中央沉默半晌,直至酒吧里安静下来。散座、卡座、连带舞池里的人都看着他。
  他们翘首以盼地看着他。
  魏北试了试话筒,有些艰难地张开嘴,他清唱出一句:“他不爱我......”
  可下一句,他就不敢唱了。于是又换了歌,唱:“也许只有你懂得我,所以你没逃脱......”
  但没有人紧抱他,没有人小声说多么爱他,于是也不唱了。
  几经停顿,他忽然笑了笑。魏北拿着话筒,对台下客人说:“我给大家唱首《烂泥》吧。”
  魏北不知道怎么回事,唱着唱着眼睛就红了,唱着唱着声音开始颤抖,调子也跟不上了。他后知后觉,鼻子发酸。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打转,眼前灯光模糊一片。
  他再也唱不下去,哽咽着说声抱歉,冲下舞台。
  那天霍贾给他打电话,说北哥,你忘了沈南逸吧。这老王八蛋不值得,我操他妈的!
  魏北捏着啤酒罐,轻声说,霍贾,我忘不了他的。
  我没法忘记沈南逸。
  我有超忆症。
  他记得很久以前,哪怕很多年后,他也能记住现在的每一个当下。
  他会一辈子都记得沈南逸,记得这个在他生命里蛮横走过的男人。记得他带来的痛苦、折磨,记得他带来的欢愉、快乐。
  这种记忆想忘却都不行,它们野蛮地扎了根,吸血作养,还要长成参天大树,以便往后一次次重复在他梦中播放。
  魏北不怕忘不了,反正这么多年,他就是如此过来的。
  为什么要忘记。不好的人生经历,就都应该忘记吗。难道不曾被爱的伤痛,都应该忘记吗。
  难道深刻地记着那份叫人清醒的痛苦,却在未来依然敢踩着爱情的刀锋走下去,不是对人生最大的礼赞吗。
  他知道爱很痛,他记得,但他依然爱了。
  魏北哭着唱烂泥的时候,他就明白他爱了。
  窗外大雨哗啦下。
  沈南逸坐于书房,提笔给书写下结尾。
  ——他与他互相看着,他们都很好,但事情依然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而去了。
  ——没有车祸、没有死亡、没有一切外界因素的干扰。他们的选择都是对的,可依然阻止不了冰川轰塌。
  ——雪原里的风猎猎作响,他知了他这一生的悲剧。
  ——他终于痛失所爱。
  .
  --《次要艺术》完--
  第三十七章
  天山以北,多数地区十月开始下雪。天蒙蒙亮,唯有远处连绵山尖微光。积雪在黑暗中颇具辨识度,一块一块阴影形状各异。
  雪沫子依然随风下,糖霜般洋洋洒洒。
  魏北起床时,剧组成员还在沉睡。近日全是外景拍摄,而且深入无人之地,取针叶林、高原草原及巍峨雪山为景。
  他穿上厚重棉服,拉开帐篷。昨夜同事们聚众烤火留下柴堆,火星没有完全熄灭,在半黑不蓝的黎明光景里猩红微闪,隐于灰白柴烬。魏北打开手机电筒,还剩下百分之五十的电量。
  他循环了一整晚的歌剧《浮士德》,男低音者饰梅菲斯托菲勒斯的声音在他耳边久久不散。低沉的,沙哑的,像极了沈南逸。
  魏北记得两年前他在沈宅看《浮士德》,书套是沈南逸喜爱的羊皮,翻开时有股淡淡膻味和书香混杂,纸页上勾画着红黑线。
  有一句魏北特喜欢——有为者巍然看定四周,这世界对他几曾沉默。
  沈南逸也是喜欢的,他用红黑双线标注,但没有像对待其他句子那般,对待这一句。他仅仅是勾画出来,不做评价与感想。
  似感想万千,又似无任何可言。
  原本离开沈南逸,魏北可以不必再听枯燥的古典与乏味戏剧。他可以和许多年轻人一样,刷微博玩小视频,随便上传自拍也能收获一大批评论与点赞。他本可以从此放弃大量阅读,只需在必要时能拿出点谈资就好。魏北本想改,可他改不掉。
  离开锦官城,进入天山北麓已一月有余。有关沈南逸的记忆从未在他脑子里淡去,反而因一次次重复播放更深刻。
  有时想得紧了,喧嚣的画面不停止,魏北压根睡不着。
  睡不着时,魏北会胡乱翻着朋友圈。沈南逸是没有动态的,倒不说屏蔽谁,只是从注册至今,沈南逸当真一条也没发过。
  算他的怪癖之一,远离人类虚拟社交怪圈。
  blue bar的老板时常给他发消息,说什么好好去拍戏,以后火了常回来看看。保证不要他上台表演,全场的少爷随他选。奶奶的看护也会给他发消息,通常是奶奶的照片、生活费转账、还有医疗缴费等。
  照片里,奶奶显得慈祥安宁,淡色浑浊的瞳仁静静看向镜头,再透过屏幕,静静看着魏北。他感到坚定而幸福,同时也有恐慌。
  看护说,奶奶时日不多了,可能她自己也有预料。前几天奶奶与看护聊天,声音低低的,看护一直没怎么听清楚。
  倒是最后一句听清了,奶奶问:我还能不能看到我孙子结婚啊。我想抱曾孙啦。
  看护问魏北有没有女朋友,魏北心尖猛然收缩。他难受得差点无力呼吸,半晌才说没有。现在不想谈恋爱。
  不谈恋爱哪行呢,人总是要结婚生子嘛,不过你还年轻,慢慢找。看护说。
  饶是给魏北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在奶奶面前说他喜欢男人,且爱上了一个男人。
  信息再往下,是来自照顾囡囡的护士。这个实习护士叫江媛囍,名字取得很特别。
  魏北当初加她时调侃道,双喜临门,你是你们家福星啊。
  江媛囍见过一次魏北,魏北朝她笑,她全脸与脖子都红透了。两人近日来发信息很频繁,魏囡才做完骨髓移植手术一个多月。江媛囍负责日常照顾,也负责给魏北报告魏囡的近况。
  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昨天,江媛囍说锦官城阳光明媚,并发了一张自拍给魏北,背景是成排的金灿灿的银杏。她问他秋天美不美。
  照片上的女生简直嫩得能掐出水,杏眼格外明亮,嘴唇饱满上翘着,笑得极温暖。
  魏北一时有点不好回复,片刻后,他答银杏黄了确实美得很。
  江媛囍以为他认真在说,还咯咯笑着发来语音,说你真是大直男。
  魏北便不回了。
  一个多月前,医生说给魏囡找到了匹配的骨髓,可以做移植。魏北知道是谁在背后动用关系,全国那么多需要骨髓移植的病人苦苦等待着,魏囡在中华骨髓库登记后,寻了两三年也没结果。近期不过短短近一月时间,居然找到了合适骨髓。不是人为才有鬼。
  做手术是个漫长且痛苦的过程,手术期内通过化学方式把骨髓清洗干净,再植入新的捐赠骨髓。而恢复也是极其危险的,2-6星期之后,新骨髓才能开始正常工作产生血细胞,期间随时可能因感染而死。
  魏囡进手术室那天,刚好碰上魏北跟随剧组出发去天山。他没能等到囡囡结束手术,只得在病床前陪魏囡讲话。
  去手术时,魏囡伸出小手与魏北拉钩,她黑漆漆的眸子盯着他,说话声音软糯糯的。
  “哥哥,你要好好拍戏啊。囡囡好好治病。我们都会更好的,是不是。”
  魏北鼻子发酸,笑着说:“是。”
  收到手术成功的消息时,魏北已降落在天山附近的城市。这边刚下过一场雪,道路上的除雪机嗡嗡作响。几小时的飞行使得世界变了样,锦官城的浮华与夹了火锅味的热闹飘散在风里。
  魏北感觉有些脱力,心中悬了好几年的大石块稍微下降半刻。他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呼进冷空气。雪渣子顺着食道通往胃部,霎时火热与寒凉干起仗,胃部开始痉挛性疼痛。
  他又捂住胃,看着微信对话框里“手术成功”四个字,红了眼。他想跳起来大喊,似最最耀眼的陨石那般飞过无声宇宙,插过大气层,激起一身火焰飞速下落。
  可魏北忍了会儿,他给江媛囍说感谢,麻烦了。
  他想了想,给沈南逸发消息,说囡囡的手术很成功,您垫付的医疗费我以后会还。
  魏北发送出去几分钟,才想起沈南逸不喜欢用微信,基本不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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