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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花笑 第56节

  银子早被她买了钗环首饰花光了,要是白守义来讨,她还真不知如何应对。
  香草见她意动,悄悄低下头,掩住唇边一抹笑意。
  香草做夏蓉蓉贴身婢子多年,此次进京,夏家父母特意叮嘱,一定要达成夏蓉蓉与杜长卿的亲事。
  如今杜长卿虽家产比不得从前,但在盛京有铺子有宅院,也好过其他许多人,这门亲事是可行的。
  然而这些日子呆在医馆,香草算是看得分明,杜长卿对夏蓉蓉并无他意,倒是和那个陆大夫亲近有加。
  香草本就是为了能和杜长卿结亲而来,此事要是做不好,不仅夏蓉蓉失望,夏家父母那头也难以交差。她怀疑陆瞳与杜长卿私下有情,虽无证据,但陆瞳在医馆中,隐隐有女主人的姿态,阿城和杜长卿都唯她是从。
  香草想要将陆瞳赶出医馆,奈何一直也找不出法子,谁知今夜偏叫夏蓉蓉撞见了厨房里的一幕。
  这是老天送到眼前的机会。
  香草顾不得腿上擦伤,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去给夏蓉蓉拿纸笔。
  “小姐,您还犹豫什么?如今能帮上忙的只有白掌柜,快快给白掌柜写信,若真有问题,也好及时挽救。”
  屋中灯火微弱,映照地上倾翻的水渍,夏蓉蓉望着水渍良久,咬了咬唇,终于下定决心般站起身来。
  “知道了。”
  “我写就是。”
  第六十九章 母子
  一连几日,夏蓉蓉都躲着陆瞳。
  从前白日陆瞳在医馆里坐馆,夏蓉蓉主仆都会跟在后头帮忙,这几日却躲在院中不肯出来,撞见了也是绕道避开。这举动过于明显,杜长卿明里暗里问过几次,被夏蓉蓉敷衍过去,还以为她们二人背地里吵架了。
  外头阴云滚滚,银筝帮着陆瞳把一尊白瓷做的菩萨像搬到屋中小佛橱里。
  观音像是陆瞳从西街一家修香浇烛铺里请回来的,铺主称是请万恩寺大师开过光的灵物,陆瞳见那尊观音小像雕得栩栩如生,又想起自己住的寝屋里还空着一处小佛橱,正好能装下此像,遂花五两银子将瓷观音带了回来。
  白衣观音放进了小佛橱,小佛橱便不如先前那般空旷了。
  银筝左右看了看,绽开一个笑:“大小正正好,就是缺一个龛笼,等闲了再去找找合适的。”
  陆瞳“嗯”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外头院子,道:“走吧。”
  正是午后,空气里闷得出奇,天空阴云黯霭,似有山雨欲来。
  杜长卿趴在铺子桌上午憩,见她二人出门,懒洋洋抬起头:“别忘了拿伞。”
  “知道了。”
  待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医馆外,夏蓉蓉掀开毡帘从里面出来,跟着往外望了望,问杜长卿:“快下雨了,陆大夫这是去哪儿?”
  “鲜鱼行吴秀才他娘死了。”杜长卿抹了把脸。
  “她俩去送挽金。”
  ……
  狂风粗暴,将檐下的白纸灯笼吹得哗啦作响。
  院子里,孝幔挽幛层层叠叠,纸马梳头堆积如山。长明灯摇曳暗影里,一只黑漆木棺沉甸甸停在灵堂中。
  吴有才一身粗麻孝衣,正跪在棺柩前的木盆边往火里填纸钱。
  吴大娘在几日前去了,算卦的何瞎子替他娘算好了入土的吉时就走了,吴有才在盛京没别的亲人,西街的邻坊帮忙办完丧事,陪着守了两日灵,说些节哀的话,也就三三两两地散去——人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过。
  他一个人在此地守灵。
  母亲生前的衣衾都已叠好,放在一边,等入土时一同殡殓。吴有才目光落在那方叠好的衣衾上。
  衣衾上绣着一丛金色花,花开六瓣,宛如笑靥。
  是萱草花。
  吴有才看着看着,眼眶就渐渐红了。
  吴大娘节俭,极少买新衣,一件麻衣能穿十几年。有时候手肘膝盖处破了,怕补丁不好看,就捡了别人不要的线绣些花儿补上。
  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萱草花是母亲花。
  母亲……
  儒生的眼泪滚落下来。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纵然早已知道母亲命不久矣,但当那一日来临时,吴有才仍觉突然。
  明明头天傍晚时她还对他说,这些日子胃口不好,明日想吃绿豆冷淘浇白饭开胃,到了夜里,他去给母亲擦身时,母亲的身体已经冰凉。
  来送挽金的街坊都劝他,母亲走得无知无觉,没有痛苦,是喜丧,叫他不要悲伤。但这么多日过去了,吴有才仍不能释怀。
  他还没有金榜高中,还没有为母亲争得诰命,甚至未曾让母亲享过一日福,夸过一句口,怎么母亲就去了呢?
  再不给他机会。
  手中黄纸被捏得发皱,男子哽咽不能自已,身影如无家之犬一般孤零,眼泪砸进火盆里,连同纸钱一起化为灰烬。
  外头风声更大了些。
  长风卷起院中挂着的招魂白幡,天色阴沉似傍晚,黑云中隐隐有雷光穿梭。
  就在这淅淅风声中,隐隐响起柴门被叩响的声音,吴有才一愣。
  这个时候了,怎还会有人来?
  来帮忙的街坊们都早已回去,最关心他的胡员外也有一家老小要照顾。西街有点交情的邻里已经送过挽金,吴家没有别的亲戚了。
  他这般想着,就听外头叩门的声音一停,紧接着,“吱呀——”一声。
  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吴有才抬起头。
  乌云将天色压得晦暗黑沉,灵堂寂寥惨淡,院中纸钱纷纷似雪,有人的脚步声缓缓靠近,不慌不忙。
  女子全身裹在素白长裙中,狂风将她衣角吹得鼓荡,鬓间那朵霜色绢花却洁如羊脂,于摇摇欲坠的灵堂烛火中,于满院翻飞纸钱中,眉目渐渐出现,宛若匆匆幽梦,似假还真。
  吴有才茫茫然望着面前女子,心想:她怎么也穿着孝衣?
  女子在他面前停步,低眉看着他:“吴公子。”
  吴有才骤然回神。
  “陆大夫?”
  来人是仁心医馆的坐馆大夫陆瞳。
  他打了个战栗,忙站起身:“陆大夫怎么来了?”
  自母亲去世后,他浑浑噩噩,直到眼下才想起,是有一阵子没见着陆瞳了。
  吴有才对这位陆大夫极是感激,先前这位陆大夫给母亲出诊,将母亲从鬼门关上救回一次,后来又隔三差五让银筝姑娘送来给母亲的药材。
  吴有才知道,自己给的那点药钱,远远不够陆瞳送他的那些。他无以为报,只能将这份感激藏在心里。
  陆瞳把用白布包着的挽金放到吴有才手上。
  吴有才踌躇:“陆大夫,我不能……”
  陆瞳却已走进灵堂,在燃烧的火盆前蹲下身,拿起一边的黄纸往里填烧起来。
  吴有才一愣。
  昼色阴晦,灵堂中灯火通明,她白衣素净,发间簪花如雪,在这冥冥阴天里,像从坟间爬出来的新娘鬼,年轻美丽,单薄森冷。
  吴有才莫名觉得有些发冷。
  陆瞳问:“下月初一秋闱,你要下场吗?”
  吴有才愣了一愣,答道:“要的。”
  他跟着在火盆前蹲下来,与陆瞳一道往里烧纸钱。活人其实是不知道死人能不能收到这些钱的,可总要有个念想。
  吴有才道:“可惜娘看不见了……”
  过去那些年,每次他从考场归家,母亲都会在家等着他。但今年只剩下他一人。待他考完回来,屋中的窗上再不会透出光亮,等他推门,再不会看到母亲灯下缝补的身影。
  他正沉浸在悲恸中,陡然听见陆瞳开口:“其实这是好事。”
  吴有才抬起头,不明白她这话究竟何意。
  “就算你今年下场,也不会中,与其让她再一次失望,倒不如让她怀着希望离去,对她来说,这不是件好事吗?”
  女子语调一如既往动听,说出的话却是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刻薄。
  吴有才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话里的讽刺,他愤怒地看向陆瞳,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
  “你!”
  “生气了?”陆瞳微微一笑,抬手往火盆里填了一张纸钱,“你知道吗,你母亲的病并非绝症,早几年医治,不会只这几年活头。”
  “可惜,被耽误了。”
  吴有才的脸色骤然惨白。
  他自然知道。
  母亲刚开始身体不适时,没有告诉他。她那时一心扑在鲜鱼行,每日只想多卖几条鱼给他攒笔墨书本钱,不愿为此耽误鱼摊的生意。
  后来渐渐地难受起来,倒是瞒着吴有才去看了一回大夫。大夫告诉吴大娘,这病需好好歇着,用昂贵药材调养,吴大娘舍不得,也担心误了鱼摊生意,咬牙忍了下来。
  直到实在瞒不住了,吴大娘才将病情告诉吴有才。他再带吴大娘去瞧大夫时,已经太晚了。不是调养就能调养得好的。
  面前人还在说话,字字句句都像是要往他心里戳,“她这病只要在一开始发现时,用补养药材温养休憩就可痊愈,但因为要让你安心读书,不耽误你下场扬名,所以错过了时机。”
  “是你,耽误了她。”
  “轰隆”一声,远处有雷声忽动。
  吴有才捂住脸,从喉间溢出一丝痛苦低鸣。
  他喃喃道:“是我,是我的错……是我无能,是我没本事……”
  若不是他,若不是为了他,母亲怎么会牺牲至此!他一辈子汲汲功名,自以为怀才不遇,实则就是不敢承认才学平庸,一无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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