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0)

  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
  那孩子虽然瘦瘦弱弱,又脏又小,看起来不过十四、十五岁,但唱得很好,歌声充满了感情。
  她不禁驻足,多看了两眼。冯宝刚好想吃冰淇淋,她就给了他十块钱去买,等冯宝走后,她从包里偷偷拿了一百块钱出来,去了天桥下,准备给这个不容易的孩子给些钱。
  如果她的孩子是被卖到一户好人家,顺利长大,大约也已经快成年了吧。她不敢想如果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子若是真成了唱歌的残疾男孩的模样,她会如何。
  谁不会想要家,可是就有人没有它,脸上流着眼泪,只能自己轻轻擦
  她走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她站在了男孩的面前。在看清男孩长相的一瞬间,她知道了答案,她会如何。
  她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不能让冯庆知道。
  *
  宿郢远远地看到那中年女人刚拉开方一的手后退了一步,方一挣扎着又扑过去拉住了她的裤腿。这时,刚刚在他画摊前面的那黑衣少年飞快地朝着中年女人跑去,一脚将方一踢开,中年男人紧随其后。
  天桥下顿时嘈杂起来,也不知争执了什么,眼看黑衣少年就要踢上第二脚了,突然一个人影闪了出来抱住了黑衣少年:不准打方一,你们不准打方一!
  画摊旁边围着的人也被那边的情景吸引去了眼球,一姑娘嘀咕起来:陆均,那边是不是打起来了?我们去看看吧。
  说话人正是章琳,职业病犯了,看见这种事就想管。正说着,一个身影就从他们身旁快速地掠了过去。
  小师傅!小师傅!画!
  第78章 采生折割(十一)
  你放开我妈!冯宝踢了方一一脚。
  那一脚冯宝踢得并不重, 但却没想到方一就此发了疯。傻子死死抱着冯宝的上半身,而方一扑过去拿着滑板旁的铲子要去打冯宝。铲子是铁的, 常年在地上磨, 已经说不上锋利,但到底是只有一毫米厚的薄贴片, 真要戳到冯宝身上那也是可以想象的。
  跟过来的冯庆看见这情景,一时着急,一步跨到方一面前, 朝着他的胸膛狠狠地踹上了一脚。冯庆原本就是个木匠, 就算如今,也还是时不时地干些力气活,人高马大身体壮实, 他的力气可不小。
  哪儿来的讨口子, 胆子还大的很, 打人, 你打谁?我去你妈的死要饭的!他骂完了, 又上去补了一脚, 骂道,胆子大的很啊?来, 你再来打一下?
  冯庆正弯腰准备把方一抓起来再揍,却被文秀丽拦住了:别打了,别打了!
  方一!傻子也松开冯宝, 大叫一声跑过去看方一。
  这时宿郢也来了, 推开人群挤了进去, 见方一抱着肚子趴在地上不动,连忙推开一旁的傻子将方一抱了起来,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背后,拉开他上身灰不溜秋的T恤,看到胸口那片被硫酸烫过的狰狞伤疤上泛了红色,顿时火大,气得胸口不断起伏,转过头去瞪人。
  奈何没法说话,连骂人也骂不了。
  横什么横!现在要个饭都还有帮手了是不是?你以为我们怕了?好心做个善事还得不了善报,给你一百块你还嫌少,你还想要多少!我只见过强买强卖,没想到今天还看见了个强捐!冯宝气得不行,他之前看到方一抱着文秀丽的腿,以为对方是故意想要赖着文秀丽给钱,当即火爆脾气也出来了。如果不是文秀丽在一边一直拦着他和冯庆,他俩早过去把人打上一顿了。
  行了,宝宝,别说了!文秀丽在一旁阻拦。
  宿郢因他的话看了眼方一的钱盒子,果不其然里面搁着一张红票。他深深吸了口气冷静了下情绪,把方一扶着坐回到滑板上,然后将铁盒子里的那一百块拿出来,站起身直接将票子拍到了冯宝肩上,接着一拳就打了过去。
  住手!
  一个比一个来得及时,后头的陆均也赶了过来,接住了他这一拳并将他推开,放开声音吼道:都给我住手!
  冯宝和冯庆正不服,准备再跟宿郢对上,一个女声高呵:警察!谁敢再动一根指头就都给我去局子里走一趟!
  所有人转过头去,看见了一手持警察证的漂亮姑娘。这下好,大家都消停了。
  安静了几秒,气不平的冯宝高声道:来得好!我们来请警察来评评理!
  没什么好评的,别说了宝宝,我们回家吧,啊?文秀丽几乎快哭出来了。
  一旁的傻子虽傻了许多年,但到底还是有个四岁左右的智商,也被人教过有困难就找警察叔叔的话,于是也站起来告状:警察叔叔!他们打方一!
  陆均正因为路遇这麻烦事感到心烦,听到声音皱着眉转过头去,没想到这一看,就把他给看愣住了。
  这张脸这张脸是
  两人中章琳才是正儿八经有证的人,调停的责任主要在她身上,她上前一步,将两方人隔开:都别吵吵了!安静!等人都静了下来,接着道,谁来给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冯宝立马举手:我来说!这乞丐耍赖要钱,抱着我妈的腿不放!
  宝宝,这钱是我给他的,不是文秀丽急着解释。
  那他为什么抱着你的腿不放?妈我可是在给你出头,而且警察都在这儿,放心,一个破乞丐不能把你怎么样!就算钱是你给他的,他为什么又抱着你的腿不放,不就是要钱吗?
  不是
  不是要钱还能是什么?刚刚要不是我踢了他一脚,他肯定就把冯宝打伤了。冯庆也在一旁冷笑。
  宿郢对这边发生的事什么都不知道,但他刚刚确实看见方一抱着中年女人的腿不放。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方正在争吵时,宿郢的身后响起了咕噜噜的轮子声方一拿着他的铲子,划着滑板掉头往另一边走了。
  哎,他要跑了!
  冯宝看见了方一坐在滑板上划着走了,想去追,但文秀丽却不让,左拦右拦。拦着拦着,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蹲在地上拉着冯宝的裤子哭了起来,哭得跪在了地上:你别去追他了,你别去了,我求你别去了。
  这一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到了所有的人,冯宝连忙蹲下来:妈,你怎么了啊?
  你别去追他了,行吗?女人的眼泪一串又一串地流,悲伤极了。
  好,不追不追,但是你怎了啊妈,你怎么突然这样?
  冯庆也莫名其妙:就是,怎么回事啊?你哭什么?
  他们都不知道原因,半路过来的宿郢、章琳一行就更不知道了。宿郢转头去看费力地划着滑板往前走的方一,皱了皱眉,放弃这边的破事儿,跟了过去。
  傻子见状也要跟着去,却被人拉住了。回头一看,是警察叔叔。
  只见陆均紧紧地抓着傻子的手腕,眼中含泪。
  你,不准走!
  *
  宿郢跟在方一后边走了很久。是去郊区那座有着小红铁门的平房的方向。
  昨天已经跟着走了一遍这条路,因而他知道这条对于普通人来说只是散散步就能够轻松完成的路程对于方一这样的残疾人来说有多么长。考虑到方一的身体情况,他几次拦在方一前面,跟方一比手势,想背着他走。
  方一没理会他,固执地埋着头用力撑着铲子将滑板一点点地往前推。他想强硬地去拉方一,方一却一铲子就朝着他戳来了,还好他躲得快,并没有发生什么。几次三番,他也有些无奈。偏偏这具身体又是个哑巴,他没办法说什么话,把自己想说的在手机上打了一串字转成语音放给方一听,但这小乞丐依旧充耳不闻。
  等走得快到小平房时,已经快到十点了,太阳上了头,气温慢慢升了起来。一刻不停地往前滑着滑板的方一前额的头发已经全湿了,像淋了雨似的贴在了他的前额,他偶尔抬起胳膊擦汗,将额前稍显邋遢的刘海捋到了一边,露出了额头和一直被遮挡的眼睛。
  在看清方一的眼睛时,宿郢愣住了。
  方一他在流泪,但他的脸上并没有哭的表情。
  他的嘴角下垂紧抿,直视前方,不住地往外流着泪的眼里也没有丝毫符合这幅表情的哀伤悲痛,而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孩子的冷漠和倔强。
  汗水流下来,泪水再流下来,混在一起将这孩子的脸打湿得一塌糊涂。他是那么瘦弱,但双臂又那么有力,以至于他连续不断地支撑着自己划了近一小时,来到了红色的小铁门前。
  然后,停住了。
  他睁着眼看着那扇红色的小铁门,一直看,一直看,眼泪一直流,一直流。
  宿郢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突然看向蓝色的天空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走到方一面前蹲下,将兜里所剩不多的两片纸拿出来叠在一起对折成小方块,拿着纸巾给他擦眼泪。方一并没有拒绝。
  你昨天说,你要当我的家人。方一突然开口。
  宿郢停下给他擦眼泪的手,将湿透了的纸攥到手心里,点点头。
  那你能不能带我离开?方一问他。
  宿郢犹豫了一下,从裤兜掏出手机,刚想打字问他想去哪,就听方一继续道:你就带我去你住的地方。
  宿郢:我现在也没地方住。
  我给你钱。说着,方一抬起身子将自己那条蜷着的快要废了的腿掰到前边,卷起长裤的裤腿,费劲地将宽大的卷了边的裤边线拆开,从里边取出来已经磨损严重的五百块钱。他把钱塞到了宿郢手里,又说了一遍,你带我走。
  这钱也不知道在裤腿里边存了多久,除了三张还在能使用的范围内,另外两张包在外面的已经花不出去了,边儿已经毛了,纸币上面是一圈又一圈的干了的水迹,大约是因为长时间跪坐着被汗水打湿了的缘故。
  你带我离开这个省,以后我帮你要钱。方一说。
  听到这句话,宿郢猛地抬起了头。
  虽然我残疾,但是我会唱歌,还会吹笛子,我每天能至少要三十多块钱,多了能要一百,一个月下来也有一千多两千,你带我走,我以后要来的钱就都给你,以后我就给你卖命。
  宿郢拍了两下手,做了个停下的手势,但方一看不懂。
  我吃的也不多,一天两个馒头一包榨菜就够了,三块钱都用不了,除了饭我什么都不用买,我要的所有的钱都给你,全都给你。如同从水中拎出来的黄瘦少年拉着宿郢的手,眼角流下两行泪。
  你带我走好不好?
  *
  傻子被陆均拉走了,做了血亲鉴定。因为章琳的关系,晚上就拿到了结果两人有血缘关系。
  结果单出来的一瞬间,陆均就抱着傻子毫无形象地痛哭了出来。他一边哭一边摸着傻子的头:弟弟啊,哥哥终于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了。
  走失了十年,寻找了十年,却这样巧合地、毫无预兆地得到了想都不敢想的结果。本以为凶多吉少的弟弟突然出现在街头,这样的惊喜成功地让这个年近三十的男人涕泪横流、毫无形象。
  傻子虽然不明白警察叔叔为什么要抱着他哭,但是他却没有推开。他犹豫地伸出手在陆均的后背轻轻拍了拍,像个哄小孩的大人一样,回忆当曾经爸爸哄他时的话:别哭了,爱哭的孩子会被狼外婆叼走哦。
  警察叔叔哭得更厉害了,抱得他更紧。
  他虽然什么都不明白,不知道陆均是谁,也不懂为什么他会哭,但依旧在内心莫名的情绪驱动下懵懵懂懂地回抱住了这男人。抱了一会儿,他有些看着窗外,有些疑惑地吐出来了两个字:
  哥、哥?
  *
  另一头,文秀丽几乎是哭了一路回到了家里,冯庆不放心,跟着他们回去了。刚开始冯庆还觉得奇怪疑惑,不明白文秀丽在哭什么,可渐渐地,当他看见文秀丽抱着冯宝一边哭一边不断地喊着宝宝、宝宝的时候,内心就开始一股一股地涌起了不安。
  冯宝也从未见过文秀丽如此的模样,心疼极了,乖巧地任由她抱着,不停地轻声安慰她:妈妈别哭了。
  可他越安慰,文秀丽越哭得厉害。哭到后边就不出声了,只流眼泪。
  看着文秀丽格外奇怪的反应,冯庆的手不知怎么开始发起了抖。一个瘦弱矮小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想起了之前文秀丽突然哭着跪在地上抱着冯宝的腿,嘴里说着的那些话。
  【你别去追他了,你别去了,我求你别去了】
  为什么不去?
  为什么不追?
  为什么文秀丽要给乞丐那么多钱?
  为什么那个乞丐会抱着她的腿不放?
  为什么?
  他颤着声音,将疑问问出了口:文秀丽,你前面,为什么拦着冯宝不准他去追那个乞丐?
  文秀丽没说话,抽泣着抬起头看向他,央求似的唤了他一声:冯庆
  第79章 采生折割(十二)
  如果一个故事, 你已经知道了结局,还会读下去吗?
  如果一个游戏, 你已经猜到了胜负, 还会继续玩吗?
  也许你会,也许不会, 但不管怎样,你有选择。
  *
  您好,住宿吗?
  宿郢点点头。
  您二位要什么样的房?标间还是大床房?大床房的户型只剩下了比较小的一间, 在一楼走廊最里侧, 光线并不是很好,但相应的,价格要低一些, 一百五一晚。前台小姐僵硬着微笑看了眼地上板子上的方一, 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惊讶, 颇有职业操守地温声介绍道。
  方一听不懂什么是标间, 什么是大床房, 他从未出入过这些地方, 什么也不懂,一直埋着头眼睛无神地看着某处。宿郢也并未让方一做决定, 在听到前台小姐的问话后,从自己身上摸出买来的笔和小本子,在上面写上:大床房。
  好的, 大床房一间, 请出示您二位的身份证。前台小姐接过宿郢递来的小本子, 一边为两人准备房间,一边警惕地打量着这看起来来路不太寻常的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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