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0)

  但转念一想,这辈子狄其野敢说出来,总好过前世什么都不说,最后不声不响来个晴天霹雳。
  当主公当到这份上,自己应当是独一份。
  顾烈心底自嘲。
  狄其野见顾烈不反驳,拐弯抹角地试图谏言:我觉得,人活着,总该允许自己有些乐趣。
  前世今生,狄其野大概是一定要给他当这个大夫。
  自己病成那样出来给人看病,比颜法古算命还不靠谱。
  顾烈好笑地看着狄其野,反问:那你呢?
  我怎么了。狄其野疑惑不解。
  你,顾烈想起这人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驴品性,心底叹气,你军规抄完了?
  狄其野一翻白眼,十分不雅地撸起袖子,换了支笔,沾墨,不入眼也不入心地抄起来。
  *
  此时,纪南城东。
  曾经鼎鼎大名的元一道观,如今衰落得空无一人,荒草丛生,鬼影瞳瞳,不像是个道观,倒像是个鬼窝。
  颜法古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道袍,拿着旧拂尘的手中还拎着纸钱袋子。
  他曾在这出家,曾在这痛失挚爱,曾在这砍死人。
  他穿行在道观中,口中念诵经文,手中雪白的纸钱一把一把地抛洒入空,被寒风卷高,又飘飘扬扬地落下,像是无边飞雪。
  颜法古曾有一个极疼爱的女儿,他的妻子难产而死,颜法古亲手将女儿带大,长得冰雪聪明,伶俐可爱。
  她还没有大名,她命格太好,颜法古怕大名压坏了,只起了个小名,叫小乖。
  他至今都记得,炎炎夏日,他做道场法事,嘴巴念经念得干裂,回到家中,幼小的小乖给他打井水喝,心疼地搂着他的脖子。
  这么好的孩子,怎么有人忍心害她。
  燕朝腐坏,四大名阀横行霸道,不过是王家的一户旁系,也嚣张跋扈。家里死了男婴,竟然大张旗鼓地要配活阴亲,找八字绝配的女孩儿结真冥婚。活阴亲,真冥婚,顾名思义,是要找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儿,送下阴间,给那个尚未成形的男婴当老婆。
  算出小乖八字、带着王家人把小乖抓走、亲手放干小乖血的那个道士,按元一道观的辈份,颜法古该管他叫一声师叔。
  那个畜生是他师叔。
  小乖是被放空了血死的,颜法古可不肯这么便宜那个畜生。
  他也不想脏了小乖的眼睛,就在这道观,亲手把那个畜生砍死了。
  颜法古记得当时有人大喊,颜法古你禽兽不如!他很想问问那个人,敢不敢对着王家,骂一声禽兽不如。
  他颜法古就敢,小乖头七之日,他在为皇帝祈福的法会上破口大骂,大呼楚王冤死,暴燕必亡。喊完,他边跑边笑,边跑边笑,若不是路遇主公,恐怕已经被燕朝走狗给砍死了。
  颜法古撒光了纸钱,又从袋子里掏出两瓶从姜扬那偷的烈酒,扬手把一瓶砸在柴火上。
  烈火冲天而起。
  颜法古坐在门槛上喝酒,这门槛真高啊,得捐多少钱才能在道观修一条这么高的门槛?颜法古不知道。
  小乖,小乖啊。
  颜法古喃喃叫着女儿的名字,仿佛她还在膝下玩耍似的,爹爹终于要去给你报仇了。
  姜扬等他靠着大门睡着了,才让亲兵把他架起来,好生送回家。
  然后他看向道观烧出的熊熊火光,吩咐道:等火熄了,把它拆了吧。
  这种不干不净的地方,本不该留着。
  *
  半月后,顾烈亲帅王师北上,浩浩荡荡前往秦州。
  第32章 北上赴约
  此番北上, 除去祝北河镇守荆州, 楚军核心将领尽数随行。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八卦,即使是在行军途中,天寒地冻, 也冻不住群众的八卦热情。
  先是两大俊男的穿着,狄其野手下的五大少都是公子哥,这就得交给他们来, 他们很快分析出了主公和将军的衣着重点。
  主公披着一件纯黑的狼毛大氅, 内是同色皮甲,皮甲下是深青滚暗金边的棉袍, 在姜扬的劝说下披上了狼毛大氅连着的帽子,怎一个帅字了得。
  将军照旧是白衣铁甲, 衣服是姜通见过的那套,外面披着白狐裘, 头戴银盔。本也是潇洒帅气,但白狐裘的带扣是片颇可爱的玉桑叶,他手上还戴着副羔皮手套, 顿时就减了气势。
  五大少总结, 男人该像主公那么穿。
  中年人毕竟没有年轻人那么无聊爱美,姜扬执着地带着那把羽扇,让颜法古看一眼就觉得有风吹来,冷飕飕,何况他一路连输了三把骰子, 欠了姜扬一屁股债,两袖漏风,恨不得把自己去当铺当了。
  姜扬一边欺压同僚,一边第不知多少次欣慰地感叹:主公越发沉稳了,大楚之福。
  我怎么觉得主公是越发不爱笑了呢,颜法古嘀咕。
  姜扬假装不经意的对着颜法古摇扇子,手一晃就把骰子给换了,义正言辞道:谁家正经人一天到晚笑啊笑的,这就叫沉稳。
  颜法古要哭了:稳,特别稳,姜兄,你找别人玩去吧。
  正说着,狄其野骑着他那匹大黑马从前面溜过来,好奇问:玩什么呢?
  颜法古看见了救星,挤出朵干菊花似的笑脸来,热情招呼道:狄小哥,玩过骰子么,很简单的,特别好玩儿。
  不了不了,我还欠主公一大笔债。狄其野用实话推脱道。
  颜法古给了狄其野一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眼神。
  狄其野背上一寒。
  姜扬问:狄小哥怎么到后头来了?
  狄其野干笑了两声。
  他本来是和顾烈并排骑着的,倒不是原本就这么安排,启程时狄其野是随在顾烈右后侧,他们越骑越并排,是因为无双他看上了顾烈那匹马。
  顾烈赶路骑的马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温驯马匹,这头棕马耐力好、脚力佳,性格沉稳温顺,最适合长途赶路。
  结果一上路,就被无双坚持不懈地凑上去骚扰,无双时不时用马脸去蹭人家脖子,又或是大脸对大脸,得亏是那匹棕马脾气好,否则非撂蹄子把顾烈摔了不可。
  顾烈头顶上阴云密布,狄其野一边替无双尴尬,一边怕顾烈又找他抄军规,这就溜后头来了。
  颜将军,听主公说你算命极准,顾烈之前和狄其野提了一嘴颜法古算的那个三异星,让狄其野很是好奇,这下子拿出来转移话题刚好,要么你给我算算?
  颜法古当时就懂了。
  年轻小伙子最想算什么?姻缘嘛。
  谁家少男不思_春。
  颜法古一副我都懂,我知道你害羞你不用多说的神情,神秘兮兮地摸遍了腰带,找出两枚铜钱
  姜兄,行行好,借一个吧,颜法古哭丧着脸说。
  姜扬大发慈悲还了一个铜钱给他:用完还我。
  颜法古深感人心不古,世道冰寒。
  颜法古握着三枚铜钱,左摇右摇上摇下摇,胡乱摇了一通,往马背上一开。
  嚯!
  旺夫命!
  狄其野嘴角一抽,打马就跑了。宁愿去看顾烈黑脸,都好过听假道士胡说八道。
  颜法古自己对着铜钱目瞪口呆,马踏过一个水坑,一枚铜钱从马背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滑了下去。
  姜扬嘴里啧啧有声,伸长手从剩下的两枚里取走一枚,还教训颜法古:你说你,一天到晚的瞎算什么,就没准过。
  颜法古对着仅剩的一枚铜钱泪流满面。
  多哉乎?不多也。
  下午时分开始落雪,灰蒙蒙的天像是扯絮一般飘下雪来,大军安营扎寨,顾烈和狄其野对着堪舆图论战,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姜扬掀了帅帐的帘子走进来,请他们过去吃饭。
  颜法古捉了两只野_鸡,我忽然想着以前咱们打信州的时候,烧野味打围炉,大家伙儿一锅吃饭,姜扬绝口不提颜法古是因为欠债被他强行赶出去找野味的,笑得温文尔雅,以后没什么机会。难得有空闲,也让狄小哥尝个新鲜。
  狄其野好奇起来,顾烈本未答言,片刻后才笑了笑,说好。
  他们去姜扬的帐子,颜法古不仅亲自抓鸡,还亲自掌勺,把铁锅铲得虎虎生风,油香四溅,大料葱姜不要钱地往里放,最后倒水一焖,滚出汤来,下野菜,开吃。
  狄其野确实很新鲜,肉美汤鲜,野菜刚被雪冻过,在肉汤中一烫,带着丝丝甜味。加上冰天雪地加成,这种大锅菜吃起来分外好吃,他去看顾烈,发现顾烈也没少动筷子。
  此时狄其野想起姜扬方才那句以后没什么机会,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狄其野刚入楚军时,顾烈与众将还时不时兄弟相称,嬉笑怒骂,虽也守礼,却没有太多避忌。
  这次启程,顾烈多以本王自称,也渐渐收敛了喜怒。虽然在狄其野看来是顺眼了许多,对于楚军诸将,恐怕会觉得主公日渐威严沉稳,不爱说笑了。
  当下时局,顾烈问鼎天下就在一二年之间,这种变化是十分必要的。及时理清君臣尊卑,对顾烈,对他们自己,都好。
  姜扬是个有心人。他确实是把顾烈当成自家后辈看待,若不是如此,没必要冒这个风险,费这个麻烦,就为了最后和顾烈吃一顿大锅饭。
  吃了饭出来,狄其野跟着顾烈走回帅帐,天上的雪停了,地上已经积起浅浅一层,半月从乌云里飘出来,月光照在积雪上,莹莹皑皑。
  看不见星星。
  顾烈,对着冰雪,狄其野忽然觉得顾烈这个人和烈字一点都不搭,你为什么叫顾烈?
  近卫训练有素地走远,顾烈被打断沉思,还是被这种幼稚问题打断沉思,他看了一眼帅帐方向,无奈跟着狄其野走错路,咬牙答:是祖父所取。
  狄其野好奇,有什么寓意?
  狄其野,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要是想问,就以一换一。你先回答我,你的名字有什么寓意?
  我的名字没有寓意,是系统抽怎么说,狄其野想了想,是随机从无数个字里面抽选组合出来的。我觉得不错。大火燎原。
  顾烈听完,回答他:祖父曾说,烈字取自《诗经小雅四月》,冬日烈烈,飘风发发一句。
  狄其野品不出好坏:这是首好诗?
  顾烈没点头也没摇头:这是首被流放的臣子写的迁谪诗。
  史书记载,顾烈的父亲是顾麟笙不受宠的儿子。
  那为何?
  我哪知道。
  你的堂兄弟们都叫什么名字?
  顾璋、顾玦记不清了。
  一个个,都是带玉王孙,都好生金贵。
  怎么就你一个,寒风烈烈,烈日炎炎,水深火热?
  狄其野回头看看顾烈,禁不住感叹:主公,你可真是个老实小孩。
  顾烈气笑了:老实小孩?
  嗯,狄其野还敢点头,有点笨。
  没喝酒,怎么醉成这样?顾烈半是疑惑半是嘲讽。
  狄其野低头笑笑,忽然正经起来,虽然还笑着,语气却认真了许多:主公,你待末将与众不同,末将唯有为主公厉兵秣马,征战沙场,万死不辞。
  顾烈迅速接口道:你是想说,让你打仗可以,管事,休想,是这个意思吗?
  狄其野惊讶挑眉,顾烈却不为所动。
  他太清楚狄其野了,前世,狄其野决不会亏欠别人,独来独往,意外欠下的人情一定会巧妙地还回去。别人故意招惹他,他一定找机会讨回来,若不是故意招惹,他也许就懒得麻烦。
  临死,他都能让顾烈欠他一个诱反敖戈的人情,他自己了无牵挂地去了,最后算起来,还是顾烈对不起他,不是他对不起顾烈。
  这一世顾烈才知道,这小子在他那个时代竟也是一样做人,死成个英雄,留下遗计助阵,也是无牵无挂,说起来没有对不起谁。
  时刻把自己和他人分得明明白白,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天性,又或是两者原因都有,总之是遗世而独立,随时能羽化而登仙。
  可他这样,难道不曾伤了人心?
  他当真谁都对得起?他当真一点都不曾后悔?
  活两辈子都没长进一点,还想给别人治病。
  那就看看到最后,是谁,治得了谁。
  你放心吧,顾烈冷哼一声,没打算让你管事。
  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就是不想干活有什么办法。
  狄其野心里松了口气。
  他确实不想牵扯政事,上辈子吃亏吃够了,这辈子再不想沾。
  何况,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是否会掀起蝴蝶效应,若是一不小心拔苗助长,不论是凭空授之以渔还是授之以鱼,缺乏完整体系,积年累月发展下去,也许这个时空的人类进入银河,依然是三岁孩童抱重金行走于闹市,重蹈覆辙。
  二人再没说话,各自思索着,不知不觉调换了行路顺序,刚才带错路的狄其野落后一步,顺利跟着顾烈走回了帅帐。
  *
  陆翼和敖戈没有停下攻势,已将整个秦州东南角打成一片,就快打到青城山。
  他们在离鱼凉不远的赭石城安排驻地,等着迎接主公到来。
  楚军不急不缓,一路行来,慢慢进了赭石城。
  陆翼和敖戈本想按照惯例驱马迎上前去,却见姜扬颜法古他们毕恭毕敬地下马跪侯,严守礼节,二人对视一眼,意识到今非昔比,当即滚鞍下马,及时补救。
  走上高台宴帐,主公解了狼毛大氅,略整衣冠,上了主座。狄其野就跟在主公身后,摇头示意近卫自己不解狐裘,被姜扬拉到主公右手下首席的位置坐着。
  陆翼露了个玩味的笑容,敖戈面上却是闪过了一丝嫉恨。
  他二人说了些接风洗尘的客套话,顾烈与他们有对有答,都是套路。随后开宴饮酒,气氛才轻松起来。
  陆翼端着酒杯看向狄其野,玩笑道:荆州一别,今日再见,狄小哥越发潇洒了。
  过奖,狄其野举杯对饮,却一点都没有要回夸的意思。
  敖戈忽然从旁插话道:还是主公会养人,把狄将军养得越发精细了,狄将军如此怕冷,可要让他们上个汤婆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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