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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第五章

  是由于议员的疏忽呢,还是他存心如此呢?不管怎样吧,若不是佩尔曼内德太太提醒的话,大家差点忘记一件大事。佩尔曼内德太太一向是家庭大事簿的一位最忠实、最热心的读者,就是她向大家提醒:根据记录,一七六八年七月七日是公司成立的日子,家族公司成立一百周年纪念日就在眼前了。
  当冬妮用激动的声音把这件大事告诉托马斯的时候,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似乎触动了他。前一时期他的那种高涨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地他又变得沉默了,而且比任何时候都沉默得厉害。
  他有时刚刚工作了一半就走出办公室,蓦地为一阵烦躁不安的情绪攫住,在花园里蹀躞徘徊,但是在踱步中,他又时而站住,好像被什么挡住或者被谁喊住,叹着气,用手捂住眼睛。他什么也不说,他的心事从不让别人知道有谁可以说呢?马尔库斯先生一听到他的伙友告诉他珀彭腊德这笔生意,有生以来第一次发了一顿脾气百年不遇的事情!,而且声明,他决不参与这件事,对这件事也不承担任何责任。但是对于他妹妹、佩尔曼内德太太,托马斯却多少透露了一点消息。一次定期的家庭聚会之后,大家已经走到街上,临分手的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暗暗提到和珀彭腊德作的那笔买卖,托马斯把她的手一握,低声地迅速说了一句:“唉,冬妮,我真愿意已经把它脱手了!”话还没说完,他就把身一转,快速地离开了,剩下安冬妮一人木然失措地站在那里从那快速的握手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悲观绝望,从那迅急的耳语中可以觉察到久已郁积在胸中的恐怖但冬妮再一次见到他并向他提起这件事时,他却讳莫如深,他对自己在那一刹那间暴露无疑的脆弱感情感到羞愧无比,同时他对于自己独力担负这个事业而力不胜任,也感到万分痛苦他只是厌烦地、迟迟地说:“哎,我的亲爱的,这件事我看没有必要再耗费我们的精力了。”
  “忽略过去,汤姆?这不可能!简直不能想象!这件事是你能够掩盖得住的吗?你认为全城的人都记不起来这一天的重大意义吗?”
  “我不是说我们能这样作;我是说,我希望能静静地度过这一天。如果一个人对现在和将来心满意足的话,大家庆祝庆祝也还可以。当一个人感觉得到自己和自己的祖先志同道合,自己是在秉承他们的意旨办事,这时纪念自己的祖先才是一件愉快的事如果这个纪念日赶上个好光景时候的话总而言之,我不赞成搞什么庆祝活动。”
  “你不应该这么说,汤姆。你也不是真正这么想,你应该最热心才对,如果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一百周年纪念日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这该是一种多么丢脸的事!你现在只不过有一点心烦气躁,而且我也了解这是为什么虽然现在说起来,你没有任何理由不安但是等那天一来,你就会又高兴又感动,像我们大家一样”
  她说得对,这一天不可能默默无闻地度过。没过多久,一条启事就被刊登在报纸上,详细地记叙了这家声誉昭著的老商号的历史,同时也预告即将到来的周年纪念日。实际上,即使没有这篇启事,风气敦厚的商业界也不可能会忘记这一天的。至于在亲友里,首先谈到这件事的是星期四来参加团聚的尤斯图斯克罗格。而佩尔曼内德太太则照管了另外一件事:宴会一结束,那只装着家族记录文件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大皮夹子就庄严地摊在桌上,热心地为大家介绍起公司的创始人来,汉诺的高祖父,第一个约翰布登勃洛克的生平事迹,作为庆祝这个纪念日的准备工作。他什么时候出过紫斑,什么时候染上了真性天花,什么时候从三楼摔到一间平房的房顶,什么时候害热病,神经几乎濒于错乱,所有这一切冬妮都以类乎行宗教仪式的虔诚笃敬读给大家听。读完这些以后,她又兴致颇高的,找到十六世纪最早的一位留有记载的布登勃洛克,那位在格拉堡当了市参议员的远祖,又找到那位在罗斯托克做裁缝的祖先,这个人据记载家境“非常宽裕”为此特意在底下划了条线,而且连活的带死的,生了多少个孩子“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冬妮赞叹道;接着又开始读起那些已经撕碎、变黄的老书札和节日祝辞来大家的猜测完全正确,温采尔先生是七月七日早晨的第一位贺客。
  “议员先生,百年寿诞啊!他一边手中熟练地舞动着刮须刀和磨刀的皮带,一边道贺说。“我敢说,公司有一百年了,其中几乎有一半时间都是由我一直伺候贵府修面,您府上许许多多事情我都阅历过,怎么能不是这样呢?不论哪一天,我都是第一个见到老板的人您家故世的参议老爷也是早晨最健谈,他常常问我:‘温采尔,您认为稞麦怎么样?我是应该卖出呢,还是再等一等,还可以看涨吗?’”
  “不错,温采尔,我也是这样。我简直想象不出来我这里这些事怎能没有您。我对您说过不止一次了,您从事的这个行业比起别的工作来有太多的优点。您早晨一个圈子兜完了,就会比任何一个人知道的事都多,因为那时您的剃刀差不多在每个大宅邸的老板的脸上绕过,您已经了解了他们每个人的情绪,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您从事的是最让人羡慕的工作。”
  “您说的是真情实况,议员先生。讲到议员先生自己的情绪,请原谅我的直率议员先生今天早晨脸色又有一点苍白?”
  “是吗?不错,我是不大舒服,而且我看短时还好不了,我想今天这一天我是安闲不下来的。”
  “我也是这样想,议员先生。这座城市中的每一个人都对这件事非常关心。议员先生一会儿可以往窗户外边看一看:一片旗海!下面渔夫巷口停泊的‘屋伦威尔’和‘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两条船把所有的旗子都挂出来了”
  “哦,您快着一点吧,温采尔,我没有工夫耽搁了。”
  议员今天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先穿上办公服,而是在淡色的裤子上立刻穿了一件敞胸的黑礼服,可以看到一件白色凸纹背心穿在里面。上午就少不了有贺客来。他又向镜子里望了一眼,用火钳烫了烫上须,就轻轻地叹了口气离开这间屋子。周旋应酬开始了现在要是明天多好啊!他能不能有短短的一小会儿不受人打扰,有短短一会儿松弛一下他脸上的肌肉?可是不行,整天他都要应酬客人,也就是说,他需要既圆滑又神气地答对一百个人的祝贺,依据每一个人的不同而采取不同的应酬方式,恭敬的、和蔼的、严肃的、嘲讽的、宽厚的、诙谐的、亲切的从下午到深夜在市政厅地下室酒店内设宴招待他说自己不舒服这并不是实话。他只不过是疲倦而已。一夜的休憩,只赢得晨间神经片刻的安宁,转瞬间,他又觉得自己的心灵压上那莫名的愁闷他干嘛不说实话呢?倒仿佛是,每次身体不舒适都要使他心有歉疚似的!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但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
  他走进餐室的时候,盖尔达兴致勃勃地迎着他走来。她为了招待客人也已经打扮整齐。她穿着一件苏格兰料子的闪光裙子,一件白色衬衫,一件薄薄的绸子做的佐阿夫式小外套,和她那茂密的深红色头发是一种颜色。她微笑着,露出一口宽宽的整齐的牙齿,颜色比她美丽的面庞还要白净,连她那双谜一样的距离很近的眼睛,这一天也流露出盈盈笑意。
  “今天我很早就起床了,你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到,我的祝贺是多热烈了。”
  “真是的!一百周年对你也是这么一件不同平常的大事吗?”
  “最了不起的事了!但是也许,只是这种节日的情绪肯定是让人难忘的一天!譬如说这个吧,”她指了指早餐桌,桌面上摆着用刚采下的鲜花编成的花环“这是永格曼小姐的手艺但是你如果认为现在就可以喝早茶,那就错了。客厅里现在挤满了人,准备给你献礼呢,而且我也有一小份儿你听我说,托马斯,今天咱们家一定贺客盈门,这当然只是个开始。开始的时候我会勉力支持着,可是中午我一定要躲一躲。气压计虽然不高,可是天空还是蓝得出奇映着这些旗帜倒非常好看。全城的旗帜一起舞动,一定十分壮观!可是一会儿准会热得要死过去吧。你的早餐一定得等一等。你今天本来应该早起一点,现在只好饿着肚子去迎受第一场激动了!”
  老参议夫人,克罗蒂尔德,克利斯蒂安,伊达永格曼,佩尔曼内德太太和汉诺都聚集在客厅里,冬妮和汉诺吃力地扶着准备好的礼物,一块大纪念牌老参议夫人第一个向他的儿子表示祝贺。
  “我亲爱的儿子,今天是个好日子好日子,”她说了一遍又说一遍。“我们应该永远赞美主的仁慈是主的仁慈赐给了我们这一切”她感动得落下眼泪来。
  议员被母亲搂抱在怀中,心中不禁一阵发软。仿佛他内部某种东西已经溶解,离他而去。他激动得不知所措,内心充满了一种怯懦的欲求:他要永远依在母亲的怀中,贴在她的胸上,沉浸在那从她柔软的绸衣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水味里,他要闭着眼,什么也不再看,什么也不再说他吻了她一下,挺直了身躯,然后把手伸给他的兄弟。后者带着一副困窘的、神思不属的面容和他握了握手,他在重大宴会或喜庆节日里总是这样。克罗蒂尔德照例拖长了声音语气平静地说了一句什么道贺的话。至于永格曼小姐,她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一只手摆弄着她的平平的胸脯上挂着的一条银表链。
  “到这边来,汤姆,”佩尔曼内德太太说,声音微微发抖“我们扶不住了,汉诺和我。”由于汉诺的胳臂没有什么力气,实际上她承担了那块纪念牌百分之九十的重量;她使出十分力气,精神又非常兴奋,所以样子像是一个如痴如醉的女殉道徒。她的双眼湿润,面颊绯红,一面用舌尖舔着上嘴唇,作出一副又仿佛是力若不禁,又仿佛是故作顽皮的神情“来了,来了!”议员说。“这是什么呀?好的,放手吧,把它靠在墙上。”他把这块牌子倚着钢琴旁边的墙竖起来,站在它前边,这时家里的人已经从四面把他簇拥在中心。
  雕花的大核桃木镜框里镶着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四位主人的画像,上面配着洁净的玻璃;下面用金字写着名字和年月。这里有按照一幅老油画描绘下来的公司的创始者约翰布登勃洛克的画像。这是一位身材颀长、神情肃穆的老人,紧闭着双唇,一副既严肃又坚毅的面孔下面系着一块大绉花胸巾;这里有让雅克霍甫斯台德的朋友约翰布登勃洛克的满面春风的、生得丰颐阔腮的容颜;这里也有约翰布登勃洛克参议,下额支在僵挺的硬领上,大嘴四周全是皱纹,鹰钩鼻子,正用他那一对充满宗教热诚的眼睛炯炯地盯着观看这幅肖像的人;议员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画像摆在最后,画的是他比较年轻的时代四幅肖像各自用金色的麦穗图案环绕起来,画像下面同样用金色数字醒目地写着年代:1768-1868。但是在四幅肖像的最上面还有一句格言,用的笔迹与说出这句格言的先辈的笔迹相同,用高大粗黑的醒目的字体写出的。格言是:“我的孩子,白日精心于事务,但勿作有愧于良心之事,俾夜间能坦然就寝。”
  议员背着手,对着这几幅肖像端详了良久。
  “不错,不错,”最后他有些开玩笑的口气说“夜里能睡个安稳觉,确实是件好事情”
  接着他转过来对大家说,他这时又变得严肃起来,虽然只是简直地表示了一下谢意:“我衷心地感谢大家!这是一件非常美丽、也非常有意义的礼物!你们说,我们把它挂在哪里?挂在我的办公室里好吗?”
  “对了,汤姆,挂在你在办公室的书桌上面!”佩尔曼内德太太回答说,抱住她的哥哥;然后她打开窗户,指着窗外让他看。
  在夏日的蔚蓝的晴空下每家每户都招展着两色旗整个一条渔夫巷,从布来登街一直到下面的码头。码头上“屋伦威尔”和“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因为是公司的仓库,所以布置得格外引人瞩目。
  “全城都是这样!”佩尔曼内德太太说,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还不知道街里的情形吧?
  汤姆。连哈根施特罗姆家也悬出旗子来了!哼,他们不这样不成否则我就把他们的窗户砸碎”
  他笑了笑,她又把他拖回到屋子中间,让他站在桌子一旁。
  “这里是贺电,汤姆当然,这只是外地亲友拍来的最初几封私人贺电。商业字号的贺电都送到办公室去了”
  他们打开几封电报:从法兰克福拍来的,从汉堡拍来的,阿尔诺德逊先生跟他的家里人从阿姆斯特丹发来的,尤尔根克罗格从威斯玛尔拍来的突然,佩尔曼内德太太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还不失为一个好人,”她说,把自己打开的一封电报推到她哥哥跟前。这是佩尔曼内德先生发来的。
  “时间来不及了,”议员说,把自己怀表的弹簧盖打开。“我要喝点茶去。大家一起去,怎么样?再过一会家里人来人往就安静不下来了”
  伊达永格曼这时向议员的妻子作了个暗示,于是盖尔达又叫住议员说:“再等一会,托马斯你知道,汉诺立刻就去补习功课了他想给你朗诵一首诗过来,汉诺。你就当自己在独自背诵,不要慌!”
  小约翰在假期里七月正好学校放暑假要补习算术,为的是使他这门功课跟得上班。在圣葛尔特路德郊区的一个什么地方,一间低矮、潮湿的屋子里,正有一位红胡子、脏指甲的先生等着他,跟他一起练习那头疼的九九表。但是首先要作的是,给父亲朗诵一首诗,这首诗是他和伊达在三楼露台上费尽心思才学会的他靠着钢琴站着,身上穿着的是一身哥本哈根水手服,亚麻布宽领,白色的领圈,有些夸张的水手式大领结露在下面。他的细瘦的腿儿交叉着,头和上半身略微向一边侧着点,那姿势显得又羞怯又秀美,虽然他自己对于后一点毫无察觉。他的长头发在两三个星期前刚刚剪短了,因为在学校里不但他的同学,甚至连他的老师也拿这件事取笑他。尽管如此,他的头上仍然复满茂密的柔软的发卷,而且长得连额角和脑门都被挡住了。他的眼皮垂着,棕色的纤长的睫毛遮在蓝眼圈上,他的紧闭着的嘴唇微微有一些扭曲。
  他非常清楚,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事。他一定会哭出来,而这首诗也会由于哭泣而不能背完;他的心会紧缩着,正如同星期日在圣玛利教堂里听费尔先生在管风琴上奏出动人肺腑的庄严的调子时一样他肯定会哭出来的,正像过去每次一样,当别人要求他表演什么,考他什么,或者测验他的本领和聪明时一样爸爸就特别喜欢这样作。如果妈妈刚才什么都不说,也还好一点,妈妈本意在鼓励他,但是他觉得这样一说反而更糟了。他们都站在旁边瞧着他,他们提心吊胆地看着,他随时会哭出来他抬起眼睫毛来寻找伊达的眼睛,伊达一边揪弄着胸上的银表链,一边满脸愁苦忠厚的样子向他点着头。他不由得产生了要扑到她怀里的欲望,让她把自己领走,他唯一希望听到的是她那使人平静的低沉的声音,听她说:不要慌,孩子,不用朗诵了“我的孩子,你可以开始了,”议员简单地说。他在桌子旁边的一张靠椅上坐下来等待,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脸比往日这种场合绷得更紧。他挑起一条眉毛,用考察的,甚至有些庄严的目光打量他的儿子。
  汉诺挺直了身子。他用手抚摩了一下钢琴的光泽闪闪的木盖,有些恐惧地看了看周围的人,从奶奶和冬妮姑姑眼睛里射出的温存的目光里得到了少许勇气,于是他用生硬的、低低的声音说道:
  “牧童的主日颂歌作者,乌兰德。”
  “唉,你的样子不对,孩子!”议员喊道。“不要靠在钢琴上,不要把手搭在肚子上身子要站直!声音要响亮!这是第一件事。到这边来,站在帷幔中间!把头向上抬胳臂自然地垂下来”
  汉诺站到起居间的门槛前边,胳臂搭拉下来。他顺从地把头抬起来,可是眼睫毛却低低地垂着,使人一点也望不见他的眼睛。可能那里面早已是两汪眼泪了。
  这一天是主日,他开始朗诵,旁人几乎听不到。因之父亲插进来的话,声音也就显得特别响:“一个人开始朗诵,首先要向听众鞠躬,孩子!声音也要响得多。重新开始:牧童的主日颂歌”
  这太残酷了,而且议员自己也知道,这孩子唯一一点勇气会荡然无存的。然而孩子是不应该被人一吓就失掉常态的!孩子应该学会坚毅,学会有男子汉气概“牧童的主日颂歌!”
  他又重复了一遍,虽然意在鼓励,但面孔却依然板着。
  但是汉诺却已经弄得丧魂失魄。他的头低低地垂到胸脯上;他那从深蓝色水手服的窄袖口里(那袖口上还绣着一只锚)伸出来的一只纤小的右手痉挛地扯着绣花锦缎的幔帐。双手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隐约地看到青色血管。
  我孤寂地站在空旷的田野,他又勉强说了一句,但是下面的一句便再也背不出来了。诗中那一股凄凉的情调已经控制住他,他感到自己万分悲苦可怜,因此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任泪水从眼角里涌出来。突然间他又想起过去某些夜晚的情形来,他非常渴望现在就回到那样的夜里去:他有一点不舒服,因为脖颈痛,要不就是发一点烧在床上躺着,伊达走过来给他水喝,充满温情地把另一块湿手巾放在他的额上他把身子一歪,双手拉开幔帐蒙在脸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哎,哭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议员厉声厉色地说,他现在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你为什么哭?你在今天这样的日子还是拿不起劲头来作一件使我高兴的事,这件事本身倒是确实值得一哭。你是个小姑娘吗?你要是老这样下去,将来可怎么办?将来你也有在大庭广众说话的时候,也要刚说一两句话就痛哭流涕吗?”
  不,我永远不在大庭广众下说话,汉诺苦恼绝望地独自想道。
  “你好好想想你为什么这样做,”议员结束了他的训诫。当伊达永格曼还跪在她一手养大的小孩前边给他擦眼泪,一半谴责一半温柔地抚慰他的时候,议员先生已经来到了餐厅。
  当他忽忽忙忙地吃早餐的时候,老参议夫人,冬妮,克罗蒂尔德和克利斯蒂安都一一跟他告了别。他们今天要跟克罗格、威恩申克两家人以及布登勃洛克三姐妹一起在盖尔达这里吃午饭,而议员却不能和他们一起去,市政厅地下室酒馆的宴会正等着他呢,以尽主人之谊。虽然如此,他也不想在那里耽搁过久,他希望晚间仍然能和家人在一起。
  他在那张摆着鲜花的桌子上从托杯里喝了杯热茶,匆匆地吃了一个鸡蛋,又在楼梯口吸了两口纸烟。格罗勃雷本可不管现在是不是盛夏时节,脖子上仍然围着那块毛围巾,他左胳膊伸在一只靴筒里,右手拿着一只擦鞋刷子,鼻子尖上坠着一滴长鼻涕,从花园小路上走到前厅来,在楼梯下面站着的那只前爪擎着名片盘子的棕熊那里迎到主人的眼前“恭喜恭喜,议员先生有的人有钱有势,有的人却连饭也吃不上”
  “好了,好了,格罗勃雷本,你的话都很正确!”议员塞在他那拿着刷子的手里一枚硬币,然后穿过前厅,走进紧挨着前厅的一间专为接待客人用的办公室去。在办公室里,一位职员,一个高身材、眼神忠实的人迎着他走来,用文诌诌的词藻代表全体职工向他祝贺。议员随便应付了几句,就走到窗户前边自己的坐位上。但是他刚刚看了一下放在桌上的报纸,拆开几封来信,已经有人敲起门来。第一批贺客已经登门拜访了。
  这个代表团是由堆栈工人派来的,六个大汉子,像六只大熊似地砰砰咚咚地闯进来,嘴角向下垂着,显出无比的忠诚朴实,手里各自摇着自己的帽子。领头的一个把嘴里咀嚼烟草的黄汁子吐到地板上,提了提裤子,又兴奋又紧张地谈起“一百周年”和“几百年、几千年”这些贺词来议员答应这个星期给他们大大一笔犒劳之后,才把他们应付走。
  以后来的是几个税吏,代表本区税局所有同仁向主人致贺。他们辞别以后,与另一批贺客正撞了个满怀:“屋伦威尔”和“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两艘货船上派来的水手,由两名舵手率领着,这两艘轮船同是属于航运公司的,现在正好停泊在本地码头上。以后又来了搬运粮食的工人,他们穿着黑颜色的褂子,短裤,带着圆礼帽。这中间不断有市民穿插着祝贺,譬如说,铸钟街的史笃特裁缝师傅,就在羊毛衫上套着一件黑礼服来了。也偶尔有邻居来祝贺,比如花店的老板伊威尔逊。一个白胡须的老信差,带着耳环,眼睛老是眼泪汪汪的,这是一个怪老头,议员平日在街上遇到他,碰上情绪不错的时候,总招呼他“邮政局长”这个人一进门就喊:“我并不是为那件事来的,议员先生,我可不是为那件事来的!虽然我听人谈,您不会让向您道贺的人空手回去的我可是不为这个!”虽然如此,他还是千恩万谢地拿走了他的赏钱道贺的人没完没了地川流不息。十点半左右,使女来通报说,议员夫人也开始在客厅里款待第一批客人了。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走出办公室,匆匆地走上楼梯。走到客厅的门口,他停顿了片刻,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领带,闻了闻手帕上的香水味。他的脸色苍白,虽然这时他全身都浴在汗水里;却一丝温暖也没感觉到。只是办公室里的一番应酬差不多已经弄得他精疲力尽了他叹了一口气后走了进去,准备在这间充满阳光的屋子里欢迎胡诺斯参议,一位家资五百万的大木材商人,胡诺斯夫人、小姐,以及胡诺斯小姐的丈夫,议员吉塞克博士。这些贵宾刚从特拉夫门德回来,他们和许多第一流家庭一样都是到海滨去避暑的,这次只是由于要向布登勃洛克家祝贺才赶回来。
  他们连相互应酬的话还没说完,已故的市长的儿子,鄂威尔狄克参议带着夫人(她是吉斯登麦克家的姑娘)就进来了;胡诺斯参议刚刚告别,他的弟弟又走进来。这个人虽然比哥哥少一百万的财富,却多一个议员的爵衔。
  从这时候起,这间房子里的喧嚣就没停下过。那个演奏音乐的小爱神浮雕像下面的白色的大门几乎没有一分钟关得住,人们坐在客厅里面永远看得到外面阳光从天窗直泻下来的楼梯间和楼梯本身。客人们一分钟也不停地在这条楼梯上走上走下。但第一由于这间客厅很宽敞,很舒适,二则客人又东一簇西一簇地聚在一起谈话,所以来的人远比走的人为多。不久以后使女们就索性把客厅的门敞开,不照刚才那样开来关去,而客人们一部分也就伸展到嵌木地板的走廊上来。全都是嗡嗡口营口营、嘁嘁喳喳的男女谈话声,到处是鞠躬、握手、玩笑的话语、哄堂的大笑。这种混为一体的笑声从地面上升了起来,又从天花板上,从天窗玻璃上发出回音来。布登勃洛克议员一会儿出现在楼梯口上,一会儿在屋里凸出的窗户前面答谢客人的贺词,他有时只是随便的应付几句,有时又真挚诚恳地高喊几声。市长朗哈尔斯博士是一位满有威仪的矮胖身材的人,他的剃得光光的下巴缩在白领带里,蓄着灰白的短鬓须,无法掩饰的疲惫之色挂在脸上。他受到所有在场的人的欢迎。酒商爱德华吉斯登麦克参议偕同他的母性摩仑多尔夫家的夫人,以及他的弟弟兼伙友施台凡、弟妇一位身体非常健壮的出身于地主家庭的女儿也来了。施台凡吉斯登麦克是布登勃洛克议员一位好友,他非常佩服议员。作了寡妇的摩仑多尔夫议员夫人高坐在客厅正中的沙发上,她的儿子奥古斯特摩仑多尔夫参议和妻子哈根施特罗姆家的玉尔新小姐刚刚向主人祝贺完毕,正在招呼熟人。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把他那痴胖的身躯斜倚在楼梯栏杆上,扁平的鼻子在淡红的胡须中费力地吸着气,正和议员兼警察局长克瑞梅博士在谈天。后者的一张微笑的、略显狡猾的面孔四周,长着一把威武的连鬓胡子。检察官莫里茨哈根施特罗姆博士带着他的漂亮的妻子汉堡的一家姓普特法尔肯的姑娘也来了,博士长着一副带缺缝的尖牙齿。有一分钟大家看到格拉包夫老医生怎样用双手握住布登勃洛克议员的右手,但是转瞬间他又被建筑师乌格特挤到一边去。普灵斯亥姆牧师张着两只胳膊,出现在人们眼前。他今天穿的是便服,只有从他的僧衣的长度才可以约略看出他的庄严身份。此外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当然也来了。那些议会,市民委员会,商务总会等团体派来的代表则一律穿着黑礼服。天气已经开始热起来了,女主人在一刻钟前已经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一阵杂乱地脚步声出现在楼下大门边,听去像许多人一下子走进前厅里似的,同时又发出一声嘹亮的嚷叫,响彻全屋所有的人都拥到栏杆旁边,走廊里,客厅门前边,人们把所有能站住脚的地方都挤满了,争先恐后地向下看。楼下,一队拿着乐器的人人数在十五至二十之间已经排好了队,担任指挥的是一个戴着棕色假发,蓄着水手式的灰胡须,一大声说话就露出一嘴黄色的假牙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彼得多尔曼参议率领着市剧院乐队走进房子来了!转瞬间他已经凯旋地登上楼梯,手里挥舞着一迭节目单!
  于是为庆祝布登勃洛克公司一百周年纪念的祝贺乐曲开始了。但是从欣赏音乐的角度来说,这里不是合适的地方,音符搅成一团,和音彼此淹没,变得毫无意义,吹低音大喇叭的是一个胖子,吹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仿佛在拚命,只是这个低音大喇叭的吱吱轧轧的声音就把所有乐器遮盖住了。
  祝贺乐曲开始是一首颂歌大家都感谢主,接着是奥芬巴哈的美丽的海仑娜的变奏曲,然后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大杂烩节目可以说相当丰富。
  多尔曼赢得了人们的一致喝彩!大家都向他道贺,现在在音乐会没有结束以前,谁都不想离开了。客人们在客厅里和走廊上或坐或站,一边听音乐一边聊天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和施台凡吉斯登麦克,议员吉塞克博士,建筑师乌格特一起站在楼梯的另一边,那儿离三楼楼梯不太远,通向吸烟室的过道。他靠着墙站着,只在别人谈话中,偶尔插入一两句话,其余的时候他一直默默不语地茫然向栏杆外边凝视着。气温越来越高了;但是现在也满有落雨的希望,因为根据从天窗上一阵阵掠过的暗影来判断,现在一定是满天乌云。一点也不错,暗影越来越多,一块紧接着一块地掠过去,楼梯间这种明灭不定,变幻不已的光亮最后竟弄得人们的眼睛也酸痛起来。楼下镀金的器皿、枝形灯架和黄铜的器皿,全都暗淡了下去,转瞬间又复辉煌夺目只有一次阴影停滞的时间分外长。同时人们听到有什么硬东西敲击着天窗的玻璃,发出五六响稀稀疏疏的细脆的噼啪声,一定是落雹子了。片刻之后房间又恢复了阳光灿烂。
  人们有时会被压抑的气氛所控制:在正常情况下只能使我们发一阵脾气或者刺激我们产生一种健康的愤怒的情绪,这时竟会变成一种郁闷无言的哀愁,重重地压在我们的心上此时的托马斯正是这种情况。小约翰的行为以及家中这种节日气氛在他心中唤起的感觉都使他郁郁寡欢,但是最使他愁闷的还是他几经努力却依然不能产生某些欢快的感觉。他曾经一次又一次试图让自己高兴起来,一扫愁容,告诉自己说,这是伟大的一天,他应该有饱满欢畅的心情。但是虽然乐器的轰响,客人的笑语喧哗以及这么多人的面孔正在震撼着他的神经,再加上他又回忆起过去,回忆起他的父亲,因而时时有一种酸楚的感触,然而在他精神中占上风的却是一种可笑的痛苦的感觉。四周的事物无一不让他啼笑皆非,那被低劣的音响歪曲了的音乐,那喋喋不休地谈论着行情和酒筵的庸俗的客人这种感慨和厌恶掺和在一起就使得他的情绪变得极为沮丧抑郁。
  十二点一刻左右,在市剧院乐队的演奏的节目接近尾声的时候,有一件小事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这件事一点也没有妨碍或者破坏笼罩一切的节日欢乐气氛,只是迫使主人不得不暂时离开人们一会儿,因为商业上有一件急事需要处理。事情是这样的:在乐队将要演奏下一个曲目的时候,办公室的一个最小的学徒走上楼梯来。当着这样多客人,他显得困窘不堪。他本来就是一个发育不全的驼背,这时他把一张羞得通红的脸比平时更低地缩在肩膀里面,为了故作镇静,拼命地向后甩动一条长得令人吃惊的胳膊,另外一只胳臂向前伸着,手里托着一份电报。他一边往上走一边偷偷地东张西望,找寻他的老板。当他找到了托马斯以后,就开始从人丛中挤过去,一面向那些客人们不住地致歉。
  其实他根本不用这么做,因为没有一个人注意他。客人们在继续谈话,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略微移一下身子给他腾出道儿来。而当他鞠了一个躬把电报递到布登勃洛克议员手中,后者拿到电报离开了吉斯登麦克、吉塞克和乌格特,走到一边打算读它时,仍然是几乎没有一个人留心这件事。虽然今天接到的电报大多数都是贺电,但是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在办公时间内收到的急电还是必须立刻送来。
  游廊在通向三楼的地方拐了个弯,沿着客厅的侧面延伸下去,直通到仆人使用的后楼梯,这里还有客厅的一扇旁门。对着三楼楼梯口是一道从厨房往上送菜的升降机的门,旁边靠墙摆着一张比较大的桌子,那是使女们擦拭银器的地方,议员就站在这里,背对着那个驼背学徒,把电报打开。
  但是他一下子是那么吃惊,不论是谁都要大吃一惊,看,他痉挛地、急促地倒咽了一口气,咽得那么急,弄得喉咙发干、连声咳嗽起来。
  他想说:“这倒好。”但是他后面的嘈杂的声音把他的语声掩盖住。“这倒好,”他又说了一句,但声音有些含混不清,最后一个字只成了一声耳语。
  因为议员既不动也不转身,甚至连一个手势也不给,那个学徒只得手足无措地等了一会儿,然后怪模怪样地鞠了个躬,从后楼梯走下去。
  议员先生依然站在那里。他那握着电报稿的两只手松软无力地垂下来,他一面仍然像刚才那样半张着嘴,迅急而费力地一口又一口地吸气,一面前后摇摆着上半身,同时又像中了风似地,机械地不住甩动头发。“这一点雹子这一点雹子”他颠颠倒倒地说。但是过了一会他的呼吸逐渐均匀了,安静了,身体的摇摆缓和了;他的半闭的眼睛罩上一层疲倦的、差不多是绝望的神情,他沉重地点着头,转过身去。
  他打开大厅的门,走进去。垂着头、步伐迟缓地走过这间大厅的光滑如镜的地板,在屋子的最里面的一扇窗前一只深紫色沙发上坐下来。在这里是无人打扰的。可以听得到花园里喷泉的淙淙声。一只苍蝇嗡嗡地飞闯着窗玻璃,前厅里的嘈杂只能隐隐约约地传进来。
  参议懒散地坐在那里。“这样倒好,这样倒好,”他低声自语道;过了一会又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已经平定、宽心了似地,又说了一遍:“这样非常好!”他放松了身躯,使自己平静了下来。然后坐起来,折起电报;插到上衣胸前的口袋里,站起身,预备回到客人中间。但就在这时候,他又像受到打击似的,重新倒在沙发上。那音乐那音乐又开始了,一阵怪诞的喧嚣,模仿的是快马奔驰的声响,由锣鼓和铙钹打出拍子,但是其余的乐器却或者过缓,或者太急,没有一样能合上旋律。这是愚蠢无知,刺激神经,令人无法忍受的一团混乱,咯咯吱吱,轰轰隆隆,咿咿轧轧,中间还夹着短横笛的几声尖利的鸣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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