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撄宁每日换着理由往外蹿,马车也不乘,就迈着两条小短腿,蹦蹦跶跶的将燕京的大街小巷都跑遍了。短短几日下来,竟比之前在燕京住的两三年都活泛。
  “小二,添一碗绿豆汤!”
  “好嘞!”
  街边的早点铺子卯时初便大开门户,巳时收摊。
  能大摇大摆的出门溜达,撄宁连床都不赖了,早早就拉上明笙出门。
  这家早点铺子的芝麻糖塌饼是满燕京出了名的好吃,即便她来得够早,也是等了才能找到空桌。
  撄宁之前有幸尝过他家的饼,不过只啃了一半,就被阿爹抓到现形,强行‘押送’回府。
  明笙买好樱桃酥酪回来时,撄宁已经吃完一只比她脸还大的塌饼,正专心致志的和第二只塌饼的糖水做斗争。
  塌饼是新鲜出锅的,吃完一只再上第二只,落在碟中还滋着气儿。撄宁抻着脖子去吸饼里的糖水,热乎乎的一口下去,只让人觉得通身舒畅,恨不能把舌头一起吞掉。
  撄宁被烫得‘哎呀’一声,又不舍得把手里的饼放下,只能左手拿饼右手端碗,饱饱的喝上口绿豆汤,然后意犹未尽的咂麻咂麻嘴。
  红润的舌尖往外一探,连嘴唇上粘的两粒芝麻都不肯放过。
  明笙见自家小姐这幅饿死鬼投胎的馋样儿,无奈的叹了口气。
  主仆俩刚出门便分道扬镳了,明笙负责去买樱桃酥酪,撄宁负责来早点铺子占桌。
  明笙揣着樱桃酥酪坐下时,铺子掌柜正巧把二人身边走过,撄宁把人叫住了:“掌柜,再来两个塌饼,加碗绿豆粥。”
  “得嘞。”
  早点铺的铺面只有窄窄一条,两个人转悠起来都费劲,街上的布棚却扯了十数丈远,人坐得满满当当,不过少见女子,有也是一条街上做生意的,撄宁这个外来客,无意间吸引了不少异样的眼神。
  明笙把包着樱桃酥烙的黄油纸展开,垂着头低声道:“小姐,你觉没觉着有人一直在看我们?”
  周边纷杂的目光如此之多,但俩人长久以来养出的默契,叫撄宁立时领会了明笙的意思。
  她抿了口绿豆汤:“你也察觉到了?”
  “嗯……奴婢之前便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方才去买樱桃酥酪,回来时特地饶了原路,可奴婢在来回路上,见到了同一个人。”
  明笙咬了咬唇,嗓音里带着颤:“他瞧着像寻常路人,但若真是寻常路人,为何会出现在奴婢回来的路上?这可隔了大半个西市……”
  撄宁仰头把一碗汤喝的干干净净。
  她没看明笙,只是摸着下巴,露出个贼兮兮的笑,轻声道:“他们跟着正好。”
  “啊?”
  等明笙吃完塌饼,撄宁便带着她溜溜达达的去了前街的一条闲置的铺子。
  燕京的店宅务一直掌握在太子手中,这两年,京中商铺租赁费用翻了个倍不止。撄宁刚被被接回燕京时,便私下张罗着想开个绸缎铺子,当时要拿同地段商铺三年的赁贴,只需一千六百两。
  她前两日重又生出开商铺的心思,正好西直街上有铺子赁贴到期,要找下家。
  可一打听价格,已是五年起租,租金五千七百两整了。公家租赁还要与官府交半成的贴金,合下来就是将近六千两。
  撄宁看上的这间铺子还不算大,租金却高得离谱,不知这条街上有几家商铺能赚回租金来?
  也难怪,生意好到掌柜脚不离地的早点铺子,也只能挤在两丈宽的窄铺里。
  这赁贴,寻常人可拿不起,恐怕生意没做成,还要赔个底儿掉。
  何其残酷。
  西直街。
  商铺门口贴着偌大一张租赁告示,可门庭冷落无人问津。
  店宅务的人就坐在门口长凳上,他见撄宁又来,紧紧拧起了眉头,不耐烦道:“这位姑娘,不是我为难你,你想拿赁贴就得签五年的契书,五千七百两,一两都不能少。你要是出不起这银子,就算了吧。”
  撄宁眨巴眨巴眼,余光瞥到街角的人影,眼睛发亮,干脆道:“五年起租可以,但租金得照我说的来,两千一百五十两,一分都不能再多了。”
  那汉子闻言挥了挥手中的汗巾,驱赶道:“去去去,别跟老子耍贫嘴,你就是天仙下凡也没用。”
  “我是为太子办事的,你想好再回答我。”
  短短几字,撄宁扔的掷地有声。
  反正自己前脚把商铺租下来,跟踪她的人就得过来挨着搜一遍。
  太子的人亲自‘巡查’过,店宅务的人还敢质疑不成?
  这间铺子,命中注定要写上她撄小宁的大名!
  走正道,人家要拿她当冤大头宰。
  那她就只能走歪路了。
  第104章 一百零四
  赵吉在店宅务呆了这两年, 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女子经商的有,上来就讲价的有, 聪明会借势的也有, 集三者于一身的, 确实只有眼前这位。
  但他也不是被唬大的, 闻言只是诧异了一瞬, 除了多余掀掀眼皮, 多看面前的小娘子两眼, 半点重视都瞧不出来。
  见面前人神色认真的望着自己, 他敷衍的冲着街对面铺子努努嘴,哼笑一声道:“姑娘可别说笑了, 做生意就讲个公平诚信, 您满街上打听打听去, 就您提的价儿,半间铺子都租不下来。且不说我有没有本事给您缓下价来, 即便我有这个本事,今儿应了您,其他铺子如何商榷?”
  赵吉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 继续道:“况且, 我和您说的那位贵人可搭不上关系, 您跟我说不着。”
  他虽然一口一个‘您’, 但话里是明晃晃的慢待意味。
  若是晋王殿下在此,恐怕早已拔剑相向了。不过撄宁初入商道, 年轻、莽撞、没人脉, 除了灵活的脑袋,就靠那副不骄不躁的宽厚性子。
  被慢待是常事, 她并未挂心。只暗暗鼓了鼓腮帮子,没有同他争辩,反而笑眯眯地问:“那照您看,我该跟谁商议呢?”
  俩人初次见面,赵吉便亮明了身份,他是店宅务的专知官,掌的就是租赁的营生。方才这话不过是晾出态度来,倒是被撄宁的反问噎住了。
  他见撄宁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最后那点耐心也耗尽了,微俯着身看向面前两位姑娘,直言道:“得了,我没功夫跟小娘们儿打哑谜。你要真是给太子办事的,头一回见面为何不讲?短短两日就摇身一变成太子的人了?凭你红口白牙一翻,老子就得信,你的嘴皮子功夫这么值钱?”
  说到最后,他眼里透着莫名的打量。那眼神落在身上,是如毒蛇一般,叫人觉得湿滑不适。
  撄宁没听出赵吉的言外之意,单论这番露骨难听的话,并不能激怒她,而且,她本也没觉得两句话就能将人说服。
  撄宁微微敛着眼,乌溜溜的眸子在长睫掩护下转了小半圈,短暂扫过街尾假意闲聊的二人。
  她下定了决心,贝齿在唇边留下一痕,难为情道:“话赶话说到了这儿,我也不好继续瞒您了。初次见面,实在不是我有意隐瞒,只是我家主子近日……繁事缠身,我代为行事,总比直接找亲信要好,不给主子招眼。”
  对不住,对不住。
  撄宁在心中默默给太子点了三根香。
  短短半个月,他也是当了自己两回口头上的‘主子’了。
  真是……真是个顶顶好的天生背锅王八呀。
  “但您也瞧见了,我不大会办事,就连方才的话,也是旁人一字一句教了我才会说的。”
  果然,骗人的事儿,也是一回生二回熟的。
  撄宁上前半步,先看了赵吉一眼,随后眼神撇向街尾,轻声道:“主子觉得我办事不利索,特意派人来盯着呢,生怕出什么岔子,不信您可以去问。”
  她见赵吉视线飞速扫过街尾,又飞速收回来,知道事情已然在自己预料之中了,不由得在心中给自己鼓了鼓掌,勉强将涌到嗓子眼儿的笑咽下去。
  “最近京中风言风语甚多,我们想拿赁贴,也不好直接从店宅务那边走不是?原可以直接办的事儿,现在也只能兜个大圈子……”
  撄宁适时的轻叹口气,眉心微蹙,在伪装出的持重可靠模样外,又添了点儿为难。
  赵吉重新打量起面前人,眼中是遮掩不住的怀疑,但总好过一开始那副连眼皮都懒得撩的轻蔑。
  “你倒是会编,我也能去请俩托儿来,剩下的随口胡诌便是。”
  撄宁闻言垂下了脑袋,伸手从袖中摸出一物。她侧过身子手腕一翻,刻意调整成街尾二人能看出动作有异,却瞧不出她手中之物的角度。
  她心中暗暗认同了赵吉的话,说的真是没错。她可不就是开局一张嘴,剩下全靠胡诌吗?
  不过想归想,说归说:“您不信我也正常,只是,这令牌……做不得假吧?”
  赵吉再没见过世面,也能瞧出那令牌是皇家的东西,莫说旁的,就是这巴掌大的金块,三五个商铺都能租下来,实在没必要因为这几千两银子扯皮。
  他心中已然信了八分,是以没敢上手去摸那令牌,只是用眼细细描摹了一遍。
  “只有这个?”
  “这算不得什么证明,”撄宁拿着令牌的手心冒了汗,生怕这厮上手把令牌翻过来,那朱描刀刻的‘晋王’二字可藏不住。
  她紧张到心头怦怦敲着小鼓,面上却愈发沉稳:“我跟您透个底,这令牌…上头交代过了,不能轻易示于人前。但我办事拙,长了副没法让人信服的模样,又实在想不出自证的法子,才想起它来。等会儿咱敲定了赁贴,那两位肯定要来相看,您可别给我说漏了。”
  闻言,赵吉看向她的眼神变了变,像打量一只待宰的肥羔羊,琢磨着从哪儿片下块儿肉来。
  “那租金便找你说的来,只是……”
  他话未说完,就被撄宁迅速截断了。
  “哦对了,上次咱虽未谈成,但我也被主子提去问询了一番,劈头盖脸的挨了好一顿骂。”
  撄宁深知自己一双杏眼,若是瞪圆了,便天真得显眼,说机灵也机灵,但怎么看都不是老油子的对手。
  所以她说话时一直微敛着眼,硬是给自己挤出了一双凤眼,可怜眼皮险些抽筋。
  赵吉一听这话,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
  店宅务归在太子名下,油水可没少捞。上头虽定了价过了明目,但层层盘剥下来,至少得涨五成。
  约定俗成的东西,大家心中都有数便是,可真摆到明面上,捅到太子面前,那就是两码事了。
  赵吉心中发慌,喉咙咽了又咽,偏面前之人是给太子办事的,他也开罪不起,一时间竟噎住了。
  撄宁用眼尾余光瞄着他的脸色,从红到青再到绿,精彩程度堪比大染坊。
  她这才不紧不慢的开了口:“不过您放心,我没提您定的价儿,只说自己心中犹豫。您手上松快松快不难为我,我必然也不会干难为您的事儿,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她也是一口一个“您”,二人的角色却对调了。
  赵吉脸色变了又变,此时他已顾不上判断对方身份的真伪,满心只想着该如何应对当下的局面。
  僵持良久,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开口道:“小人有眼无珠,姑娘切莫同我一般见识。”
  说着,他抬手干脆的往自个儿脸上扇了两下,陪着笑解释:“实在是职责在身,许多事情小人做不得主……”
  他还想再解释,对面的人却抬了抬下巴,示意向案上的赁贴:“无妨,您松松手我也松松手,大家都好过。我今日是带着银票来的,赁贴可以定了吗?”
  分明还是那张冷美人的皮子,赵吉却不敢再慢待了,更妄谈心生揶揄。
  他连连点头:“是,是,我这就拟定予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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