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程如一沉默的捧着那袋巴掌大的银子,看着严况从中摸出一小块碎银,往旁边一个卖枕头的摊子走了过去。
  程如一趁机偷偷抬起头来,终于看见了这久违的上京城。
  车水马龙,盛景依旧。
  程如一笑了笑。这繁华场啊……真美,就如同自己第一次来时那么美。
  自己初到上京时,还是夜里。
  灯火流转,彻夜通明,一眼过去望不到暗处。人来人往,嬉笑声,喝彩声,叫卖声,交织在一处,热闹得不行。
  他当初也是一袭青衫,独自撑着伞,一步一步,走进了这场华梦绘影。
  这么美的上京城,容得下流民,可却偏容不下自己这一双脚。
  明明自己也是正经踏进来的啊。
  严况已经买了枕头回来,拿过那袋银子藏进了枕头里。
  程如一投去不解的眼神。
  严况解释道:“我只有一个枕头,昨天是给你枕的,没发现么。”
  程如一坦然道:“诶……我以为严大官人天生不需要枕头。”
  “挺会以为的。”严况将枕头塞进程如一怀里:“替我拿着,我还要买别的东西。”
  程如一不甘示弱还嘴道:“严大官人也挺会支使人的。”
  严况不与他继续斗嘴,只道:“你穿了我的衣裳,我得买套新的。你自己逛逛去,别跟着我,过会儿那边的桥上汇合。”
  说罢,严况竟毫无犹豫,转身拔腿就走。
  程如一下意识想追上去,却很快被人群阻隔,再看不见那人的背影了。
  “严大人……”程如一低声喃喃:“你说要买东西……”
  “可你也……没拿钱啊。”
  作者有话说:
  回眸一眼,是盛世人间。
  小严:逛街,算开始约会吗?
  第9章 秋雨
  秋雨萧索,天气时阴时晴,倒也消减不了这上京城里的半分繁华。
  严况漫无目的走在街上,如往常一般神色漠然,高大却落寞的背影与上京城的盛景格格不入。
  其实严况记得,他和程如一初见并非是在诏狱。年前,他外出公干,回京面圣那日刚巧程如一身为金科状元,也与榜眼、探花一同觐见受封。
  夕斜余影,长阶前二人错身而过。金华叠了烟霞,烈火如炬,青衫似江南烟雨,动若碧风,拂过炎炎灼色。
  竟让人忍不住停步,多看了一眼。
  此后严况便不再见过这位新科状元,本朝文武各自为政向来势如水火,那时严况从未曾想过,与程如一再见竟是这般情形。
  程如一是倒霉,但也不过是寻常,算是作茧自缚,却又说不上罪大恶极。他甚至于这世间万千的悲苦遗憾之中,都算不上是头等的精彩。
  可他,却偏成了自己意外的例外。
  在镇抚司里浸润了整十年,严况手里的人命早就不计其数。罪有应得的,蒙受冤屈的,他不是第一次动恻隐之心,可却是头一次,莫名希望程如一能活下去。
  也是最后一次了。
  也许是因为惜才,也许是因为同样举目无亲,也许是因为在这上京名利场里,受万人唾骂的程如一,程如一到底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
  良心吧。
  总之严况就要辞官离京,程如一将会是他手里最后一个犯人。
  阎王屠刀,也有砍到卷刃的时候。
  程如一何去何从,与自己无关。至少在自己最后一眼里,他还活着。
  活着,就有无限的可能。
  思绪纷扰,严况不知不觉已在街上转悠了一大圈。倏然天上又落下雨点子来,长街十里,一朵朵伞花接连绽放,红白青墨,直绵延到目光所及尽头。
  没带伞的行人摊贩匆匆奔走避雨,也有那心宽不怕雨淋的,只做得个大摇大摆,不慌不忙。
  严况一抬眼,恍然发觉自己竟真走到桥头来了。
  方才他与程如一约定桥上会合。可二人各自都清楚,他们之间可没人会赴这个约。
  这桥本没名字,上京人都唤它做青石桥。严况独自走到青石桥顶,望着远处街上风移伞花影,翻涌交错。
  雨势逐渐大了。初时只是飘飘雨花,如今却有倾盆之势,人潮迅速散去,伞花凋零,热闹转眼换成了寥落。
  但忽然之间,耳边雨声却倏然变小。
  严况一怔,而眼下有道影子忽地罩了过来。
  他发梢上的雨滴顺着回身方向,陡然地甩开一片水花。
  “嗳,严大人……”
  雨声在耳畔,在头顶,在伞面上噼噼啪啪作响。
  只见程如一撑着伞,另手夹着枕头,正勉强抬手蹭去脸上的水珠。
  “严大人,轻点啊……我这没叫雨给淋着,倒是被你甩了一身……”程如一闷声抱怨着,同时把枕头往严况怀里一塞。
  程如一只打趣道:“严大人,糊涂了吧。银子都没拿,买衣服打算用赊的吗?”
  严况抱着枕头,却一时语塞。
  程如一被寒气激得哆嗦道:“我再晚来一会儿……啊,严大人是不是就被打成落汤鸡了?所以啊,严大人不会怪我私自做主,拿你的钱买了把伞吧?”
  “不会。”严况看着他,那板着的冷脸多了疑惑茫然。
  程如一却笑着,严况只觉眼前人似乎不再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望向自己的眼神也不再战战兢兢。
  严况垂眸,程如一仰头,二人初次正视彼此的瞬间,伞顶积水已满,顺着伞骨倏然滚落,溅起层层水花,沾湿彼此衣摆。
  作者有话说:
  秋雨淅淅,过往历历。
  第10章 梦华绘影
  雨未停,二人便寻了个茶坊避雨。那茶坊的掌柜娘子也是个热心人,还送来了干净的巾帕。门外雨声不断,店内灶上一直煮着热水,屋中格外暖和。不多时,两盏热茶上桌,程如一迫不及待捧了一盏暖着。
  程如一挑眉道:“谢严官人请喝茶啊。”
  严况没应,只默然望着檐下滴水成河。
  程如一明白严况想问什么。他抿了口热茶,也望向门外,自顾自的说起话来。
  “我方才啊,悄悄回去了一趟……遇到了老花,她好像是在等我,一见面就高兴的领着我到后边巷子里……去看她的孩子们。”
  程如一说着腾出只手,朝着严况摊开掌心道:“五只,一共五只。每只都不一样,白的、花的、灰的、黑的、黄的。”
  每说一只,他便合上一根手指,说到最后,程如一悠悠叹了口气。
  “可惜,天色不善,我没时间替她的孩子们起名了……我走,她跟,直到她明白,我啊,永远都不会再回那个宅子里去了,她才转头回去寻她的孩子们。”
  “她有牵挂,我也有该去的地方。缘分到头终要别离,你说对吧?严大……官人。”
  “为什么。”严况听罢不由回过头来望向他。
  程如一饮了口热茶,对着冷雨呼出一口白气:“严大官人,不知你听说过没有,那吃斋念佛心肠好的人,会买集市上待宰的活野味来放生。唉,可这好心,有时也会办坏事儿。许是错放了毒物凶兽,叫它们伤了无辜旁人。或错放了地点时机……
  “就算自由了,它们也活不下去。”
  严况皱眉:“但你不是;
  “严官人,茶要凉了。”
  严况听出了程如一的话外之音,可刚一开口就被打断了。他伸手去碰那茶盏,果然已经温了,茶面隐隐散着若有若无的白烟。
  严况不再言语,静静饮茶。他知道多说无益。是虽相识的时日不多,却也能摸着些这落魄状元的性子。
  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一盏茶的功夫,雨又渐渐歇了,只剩屋檐树上的积水仍旧滴答落着一场场小雨,天色渐晚,空中也透出暗蓝来,飘着些灰云丝,影影绰绰映出半个朦胧月来。
  程如一撑头望着外面:“雨停了……严大官人,我们是不是要回去了。”
  “快出夜街了,你不看看?”严况摸出些碎银子扣在桌上,起身便往外走。
  “下过雨也能出……诶,等等我!”
  程如一连忙拿上白纸伞追了出去,心道这冷脸的是仗着腿长欺负人呢?
  “跟上,丢了我可不负责。”
  “我是你的犯……你不负责谁负责!”
  严况负手往正街那边走去,程如一叫苦不迭,伸手拉住他的袖子直摇头。
  程如一只得压低了声音道:“严大人……照顾照顾伤员啊?身上痛啊,走不了那么快……”
  “我给你腿用刑了吗?”严况一副不解神情,甚至还真的开始回忆自己是否给程如一上过夹棍什么的。
  程如一咬牙结巴道:“没……有,背……后背疼……”
  严况仍是不解:“走路关后背何事?”
  程如一握拳深吸一口气,在心里狠狠地骂着“楞头阎王”。
  严况似乎觉出了程如一的愤懑情绪,他怀疑自己是否说错了话,又怀疑自己是真的给他上过夹棍,他腿痛不好意思说?
  思索之间,程如一已然气鼓鼓的提着伞往前去了,严况两步追上。
  严况想了想还是道:“慢点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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