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节
原本凄凉寂静的义庄中,在房门口处,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着黑衣之人,连面容也被黑纱遮住,看着犹如幽魂野鬼,说不出的诡异。原本因为周一仙等三人的到来而有了几分人气的义庄,因为此人的出现好像又变得阴森凄凉了起来。
与此同时,野狗道人面色大变,露出惊愕畏惧之意,嘴唇动了几下,才涩声道:“鬼先生……”
鬼先生目光扫过周一仙和野狗道人,并没有多作停留,最后落在小环的脸上,倒是细细打量了一番、片刻后,他的身影从门口飘了进来,如鬼魅一般,瞬间便越过了周一仙和野狗,站到了那义庄房门前。
小环在屋中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门外的周一仙和野狗道人也是脸上变色,惊疑不定地看着鬼先生。
鬼先生凝视着小环,又看了看旁边那些灵位木牌,阵阵阴风从他身边幽幽吹过,让他的袖子也轻轻飘动了几下。
“小姑娘,你不怕鬼吗?”鬼先生开口对小环问道,声音听起来十分低沉。
小环犹豫了片刻,看了看自己身旁那几口棺材和那些灵位木牌,道:“有一点……”
鬼先生道:“那为何要收拾这些木牌?”
小环被他沉静而阴冷的目光看着,心里隐隐有些发冷,但还是鼓起勇气道:“就是感觉它们有点可怜。”
“感觉?”鬼先生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几分,道,“你在此处感觉到了什么?”
小环又向后退了一步,皱起眉头,看起来有些不太自信,迟疑着道:“也不是太肯定啊,就是……就是觉得好像有人在这里叹息哽咽之类的,我想把木牌收拾一下,或许会好一点。”
鬼先生不说话了,他只是静静凝视着眼前这个少女,眼神中情绪似乎有些复杂。
这时周一仙和野狗也都看出有些不太对劲了,周一仙在后头赔笑道:“莫非是我们打扰了尊驾,那可对不住了,我们这就走。”
鬼先生丝毫没有理会周一仙的意思,目光只是看着小环,又过了一会后,只听他开口道:“你们走吧,这里是阴宅鬼地,生人不宜久留。”
“哎哎。”周一仙连忙答应,然后对着小环拼命招手,鬼先生身子向旁边移动了两步,让开了门口位置。小环有些紧张地从他身边走了出来,瞄了鬼先生一眼,然后和周一仙野狗赶忙走出了这座义庄。
义庄中重新安静了下来,阴风也随之停歇,鬼先生默默地转过身,看着门口方向那几个远去的人影,好半晌后,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自言自语地道:“通灵听阴?好强的天分啊……”
……
喧闹街头角落里,苍松道人凝视青云山脉良久,忽然长出一口气,叹息一声,正要转身离开时,突然间瞳孔猛地一缩。
一个黑衣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身旁不远处,同样也站在这个街角,微微抬头,眺望着远处的青云山脉。一只灰毛猴子则是蹲在他的肩膀上,向四周张望着。
“鬼厉……”苍松道人盯着他,低声叫道。
鬼厉也没回头看他,仍是保持着眺望远方山峰的姿态,同时口中道:“多年未见,道长你没怎么变啊。”
苍松看了鬼厉一会,道:“你为何来这河阳城?”
“看看热闹而已。”鬼厉道,“道长你呢?”
苍松道人沉默了片刻,道:“我也一样。天底下除了这里,也没地方能看热闹了……”
鬼厉转过头来,两人对视了一眼。
神情都是冷漠,眼神全是复杂。
苍松淡淡地道:“没想到竟有一日,我会与你一起站在这里眺望青云。”
鬼厉冷笑一声,道:“我与你不一样。”
苍松目光微冷,也是冷笑,道:“有何不同?”
鬼厉欲言又止,眼底深处有痛苦之色掠过。
苍松慢慢转过身去,再一次凝望着那片巍巍山脉,低沉着声音道:
“并不是只有你一人,是从小在那山上长大的。”
猴子小灰蹲坐在鬼厉肩头,这时忽然“吱吱”叫了两声,一手摸了摸鬼厉的头,一手指向了青云山。
鬼厉目光低垂下来,用没人听得到的声音,轻声道:
“从小……长大的地方……”
第129章 回家
青云山,大竹峰。
大竹峰首座田不易背负双手,独自在守静堂中来回踱步。他的心情很差,脸有烦躁怒容。一向善解人意的妻子苏茹此刻并不在大竹峰上,而是去了小竹峰水月大师那里。门下诸弟子看到田不易心情不好,一个个躲得远远的,唯一一个平时勉强能说得上话的大弟子宋大仁,这几天也是垂头丧气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此刻也不见了踪影。
田不易当然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当前天下浩劫就在眼前,谁也不知道那些可怖的兽妖什么时候就攻了进来。在苏茹的几番相劝之下,为了弟子宋大仁的幸福,田不易终于还是放下面子去了小竹峰一趟,为宋大仁和文敏向水月大师提亲。
谁知那天水月大师就像吃了火药似的,一点就炸,连同时在场的苏茹面子也不给,更不用说在旁边面色惨然的弟子文敏,直截了当地就拒绝了,还对田不易冷言冷语讥讽嘲笑。
田不易当然是勃然大怒,在小竹峰静竹轩里便与水月大师大吵一架,险些动起手来,最后还是苏茹强行将他劝回了大竹峰。
这一番大闹回来,宋大仁听到消息后便沮丧无比,垂头丧气,整日一张脸如同苦瓜一般。田不易本来心情就不好,一见他这副模样更是恼火,抓着连骂了好几次,说没老婆就没老婆,你潜心修道将来说不定还因祸得福云云。
宋大仁不敢顶撞恩师,口中唯唯诺诺,但不以为然的表情却写在了脸上,显然仍对小竹峰的文敏念念不忘。田不易看了更是生气,骂得更是狠了,到了最后宋大仁几乎像是怕了猫的老鼠,整日里东躲西藏,不敢再见师父了。
这一日苏茹早早出去,特意叮嘱田不易自己到小竹峰去劝劝水月师姐,田不易哼了几声,冷言冷语讽刺了水月几句,苏茹也不理他,径直去了,留下田不易一人生着闷气。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若有所觉,眉头一皱,向守静堂外看去,远远只听见天空中传来破空之声。
只见大竹峰上空一道白光闪过,迅疾如电,直向大竹峰峰顶射来,转眼就到了跟前,落在田不易身前六尺之外,白色光芒一阵摇曳,散了开去,现出了青云门通天峰萧逸才的身影来。
萧逸才脸上带着一丝微笑,拱手道:“见过田师叔。”
田不易点了点头,道:“嗯,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萧逸才微笑点头,随即向四周看了一眼,微感诧异,道:“田师叔,怎么如此冷清?大竹峰诸位师弟呢,怎么都没见到?”
田不易面不改色,道:“他们都忙着修炼,所以没有出来。我这里也不像你们通天峰,人丁旺盛,见不到人也是常事。”
萧逸才一怔,听出来田不易语气中似有几分不快,但他城府颇深,倒也没在脸上表露出来,只微笑道:“原来如此。田师叔,我今日是奉恩师之命前来拜会师叔,有一件事向您询问一下。”
田不易眉头一挑,道:“何事?”
萧逸才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田不易。田不易会意,道:“那进去说吧。”说着转身就要向守静堂里走去,萧逸才跟在他的身后。忽然田不易身子一顿,猛地回头,却是向厨房方向望了过去。
萧逸才有些奇怪,也向那边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看到,不由得问道:“怎么了,田师叔?”
田不易默然片刻,随即摇了摇头,道:“没有,是我眼花了。”他的声音顿了一下,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们进去吧。”
萧逸才听得莫名其妙,不由得又向那边看了一眼,只见那边寂静无声,并无任何异常。当下心里也没多想,就跟在田不易身后走进守静堂去了。
那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守静堂中之后,沉静的气氛又笼罩在大竹峰的山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厨房外头忽然有个人影出现,竟是鬼厉。
只见他默默向守静堂方向凝望了一会,随即转身,推开厨房的门,走了进去。
灶台桌椅,锅碗瓢盆,都还在原处,都还是原来模样……
这情景瞬间和记忆中的画面重合了起来,如一记重拳狠狠地打在鬼厉的心口,让他屏住了呼吸,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然后慢慢地走了过去,走过桌边,他的手指放在桌面上,轻轻地向前划过。木头的纹理在他的指尖起伏着,传来了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触觉。
转过身,他看到了熟悉的灶台,又看到了灶台上竟落着几点油渍。也不知是谁现在做事不精心啊,粗心大意,又或是滑头偷懒。
鬼厉下意识地从灶台边的墙上拿下挂着的抹布,用力地将那几点油渍都擦干净了,然后再小心地将抹布清洗干净,挂了回去……
他的身子忽然僵了一下,好像察觉到哪里不对,慢慢站直了身子,摇摇头,向门口走去。
只是走到一半,他眼角余光忽然又看到灶台附近的柴火堆,那里竟然只有寥寥八九根木柴,只在地面浅浅铺了一层。鬼厉脸色一冷,想当年在这厨房全盛之时,这里非但干净整洁,柴火堆更是满满当当,甚至连屋外墙边都会堆满了柴火……
片刻后,鬼厉忽然身子又是僵了一下……
……
大竹峰弟子居处,沿着回廊缓缓向里面走去。
午后的阳光洒落下来,照在走廊和一间间房屋庭院上,周围很是安静,大竹峰上的其他弟子都不见人影。只是这里的每一处地方,现在看来仍然如此熟悉。
在记忆中,往昔这里最经常听到的,除了师姐田灵儿的清脆笑声,便是杜必书略带沮丧的叫嚷,因为他必定是又输了一次打赌。然后各位师兄们的笑声都会响起,一起嘲笑着他。而年纪最小、最不起眼的那个小师弟,一定是在角落中会心地微笑吧?
过往时光,在缓慢的脚步声中轻轻翻转,陈年旧事,就好像镂刻在这里的每一处砖瓦、柱石、楼台间,在他的身边浮沉飘荡着,簇拥着他,包围着他。
鬼厉的脸色从开始的漠然渐渐柔软下来,曾经阴郁森冷的气息悄然退去,原来过往的时光如此刻骨铭心,多年之后还是无法忘却。
如果、如果……如果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站在这淡淡阳光照耀的走廊间,在回廊低矮的栏杆上缓缓坐下,大竹峰和煦而温暖的阳光照着他的脸庞,一如十年前的模样。
有脚步和说话声从背后远远传来。走得近了,原来是大竹峰门下四弟子何大智与六弟子杜必书,两个人并排向着这里走来。山风吹过,树枝草木一起拂动,走廊上已空无一人。
何大智和杜必书两个人低声说话,慢慢走了过去。杜必书手上还提着一只木桶,里面盛着半桶水,旁边搭着一块抹布,看上去似乎要去做一些清洗工作。未几,他们走到了一间房门口上,杜必书向何大智耸了耸肩膀,何大智笑了一下,两个人一起走了进去。
片刻后鬼厉的身影从回廊之外的角落现身出来,神色复杂第望着那边。他们所进去的房间是那个叫做张小凡的大竹峰弟子的屋子。可是,那个房间不是应该已经荒废多年了吗?两位师兄为什么还要进去?
鬼厉悄无声息地飘了过去。
像是突然陷入了曾经的幻梦,他愣在门口:这个小小的庭院之中,竟然与当年的情景一模一样,依旧还有碎石小径,依旧还有青草绿地,甚至连那一棵小松,也还长在那里,只是这么多年来,它已经粗壮了一圈。
屋子之中传来水声,随即杜必书与何大智的声音传了出来:“四师兄,你倒是说说看,都这么多年了,师父为什么还要我们打扫这间屋子?这不是存心让我受罪吗?”
何大智笑骂道:“臭小子,你又想偷懒了是不是?我可告诉你,师父最近为了大师兄的事情正上火呢,你可别去惹他。不然小心师父他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杜必书嘿嘿笑了两声,道:“我怎么敢去惹师父?只不过小师弟都已经离开十多年了,师父却还是吩咐我们把这里保持原样,天天打扫,真不知道他老人家心里在想什么啊?”
站在屋子外面的那个身影,木然而立,慢慢低下了头。
屋中何大智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师父这些年来虽然从未说起小师弟,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他老人家心里是最疼爱小凡师弟的。”
杜必书的声音道:“是啊,这个我也看得出来,说实话,有时候我也很想小师弟的。但是那有什么用?小师弟他如今早就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难道他还会回大竹峰,重新变作张小凡,再做我们的小师弟吗?”
窗外,鬼厉的神色木然,身子也挺直着,只有两只手握紧成拳,越握越紧。
可以回头吗?
你在时光中迈出的脚步,跨过的道路,多年之后,还记得回首遥望吗?
还想过回头吗?
阳光暖暖照在身上,却仿佛置身冰窖!
何大智与杜必书也沉默了下去,似乎无意中提起的这个话题,连他们也觉得沉闷无趣。他们在屋子中捣鼓了一阵,随后提着水桶走了出来。何大智轻轻将房门掩好,看着小庭院中绿草青青,松枝摇动,虽然一片春意盎然,却总有几分寂寞之意。仿佛这个房子的主人不在,连带着这片春光也黯然失色。
他摇摇头,与杜必书一起离开了。
许久之后,鬼厉从那棵松树背后慢慢走了出来。熟悉的山风吹在他的脸上,拂动了他的发丝。他走到房门门口,抬起右手,放在了门上。
他的动作很慢很慢,似乎手上有千钧重压,就连他脸上的神情,似乎也是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可是,那一种奇异莫名的感觉,像是无形的力量,终于推开了这扇门!
——就像是,推开了过往岁月的一扇窗子,看到了往昔时光。
熟悉的床和桌椅,还有墙上挂着的、多年后已经略带枯黄颜色的字幅,甚至连桌上摆着的水壶茶杯,看上去也和当年一模一样。
有谁知道,这个简陋朴素的房间,曾在梦中出现过多少次?就连这里的空气,也仿佛有着淡淡的过往情怀。他慢慢走进屋子,走到床边,慢慢坐下,用手轻轻抚摸床沿被褥,柔和的感觉从掌心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