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花二

  才刚回到家,手机简讯声便响起。
  我挂网,整晚都会待在聊天室里,有空上来一下。
  亲爱的小学妹,我想我们需要好好聊聊。
  传讯者是余昭明。
  她知道学长要跟她聊什么?其实她自己现在思绪也很乱,根本不知从何说起.洗完澡,打开笔电上线,输入自己的账号、输入自己的密码进入聊天室。
  看到那个系统维护者的账号便醒目地挂在最上头。
  昭然日月:我不空虚不寂寞不需要一一夜情,人如其名正直有为!
  后面还加一个很干的图释。
  看到名字后面那串文字状态,她先笑了三十秒,很快地更改状态
  嘉嘉:我不是应召女不钓鱼不找一夜情,这样可以跟你聊聊吗?
  原本,只是想呼应学长的状态调侃他一下,没想到还没等到学长传来讯息,三分钟内立刻一堆邀约讯息传来,把她整个画面都塞爆了。
  她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年头空虚寂寞的宅男真多。
  她手忙脚乱,赶紧把状态改掉,才接到余昭明传来的私聊讯息。
  昭然日月:咦?我不过去撒泡尿回来,怎么改掉了?突然改变心意,不想跟我这个无趣的老男人聊了?
  嘉嘉:没想招来一群饥渴豺狼,我会被你害死!
  顺便再附加一个很“凸”的表情。
  没想到那头更没良心,回了她一个拍地板大笑的动作娃娃。
  昭然日月:让你体会一下我稍早的感受啊,应召女也就算了,居然连8夺都找我一夜情,还有一看就知道的逊咖网络警察,我看起来就那么一脸猥琐、求不满吗?超干的!
  换她回他一个叉腰伸食指的仰笑娃娃。
  嘉嘉:活该!谁叫你平时口没遮拦,宝贝满天下,谁知道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要不是跟你太熟了,我一度也怀疑过你是不是。
  昭然日月:宝贝,你这样讲太伤我的心了。(传递哭泣娃娃)
  昭然日月:话又说回来,那群豺狼里有没有温驯一点、顺眼一点的小绵羊?挑个起来用用看。小学妹,你年纪也不小,是该见见世面、开开荤
  嘉嘉:去你的!我才不想见这种世面。
  昭然日月:认识你这么久,好像没看你对哪个男人小鹿乱撞过?
  谭嘉珉盯着后面那句话,默默凝思了会儿。
  动心吗?其实曾经有过。
  只不过,情苗来不及抽长,就被自已硬生生折毁了。
  如果不是这样,或许、或许今天的她也可以很幸福
  嘉嘉:学长,我知道你要问杨叔赵的事。你怎么会认识他?
  昭然日月:他是我家的姻亲,我大嫂家排行第四的堂哥。阿魏说,你们以前认识,要说说吗?
  嘉嘉:(苦笑)他们家,应该对我深恶痛绝,鄙视到了极点吧?
  昭然日月:阿魏说,你不能接受叔赵的残疾,选择放弃他。
  嘉嘉:学长,你会瞧不起那么肤浅的我吗?
  昭然日月:嘉嘉,我认识你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相信你会这么做一定有你的理由,而且绝对不是台面上这个。
  嘉嘉
  昭然日月:跟你家有关系吗?
  她心下一惊。
  学长平日嘻皮笑脸,十句里有八句不正经,但有时候,突然冒出的一句话会正中要害,他的观察力其实敏锐得惊人。
  嘉嘉:你怎么会?
  昭然日月:不用结巴,亲爱的。你人生最大的败笔和拖油瓶,除了那家子还能有什么?会让你做出反常的事,八成又是被某人拖累。
  心房涌上一阵暖意。
  这世上,还有个人那么懂她,即便千夫所指,也信念不移地相信她。
  相信她不是那种轻率地玩弄他人感情、践踏对方自尊的人。
  但,伤害毕竟是事实。
  她确实亏欠杨叔赵。
  如果说,有谁能够给她一个方向,那么在这最茫然的时刻,她也只能倚赖他。
  嘉嘉:学长,如果你做错了一件事,然后四年过去了,脑海里还一直在想着它,对那个人很愧疚,怎么也过不去,那该怎么办?
  昭然日月:要看是什么事,事情有大有小,谋杀和误杀的罪名就差很多.
  嘉嘉:若是无心之过呢?因为当时太年轻,当下又整个人都乱了方寸结果就变得很糟糕。
  昭然日月:那就想办法弥补。
  嘉喜:弥补?
  昭然日月:对。一直在心里想,我不是故意、我很对不起他能改变什么?
  受到伤害的人终究是受伤了,不如想想实际的补救措施,让对方好过一点,也对自己的良心有实质的交代。
  嘉嘉:可是他要我嫁给他。
  昭然日月:叔赵?
  嘉嘉:嗯。
  昭然日月:那你就先假设看看,你嫁给他,是一个人受惠,还是两个人?婚姻是一只天秤,施与受平衡,才能维持,否则,你的补偿最终会变成伤害。
  谭嘉珉看着眼前的文句,久久没回应上一个字。
  她知道,学长对她说这些话,有很深很深的涵义,他在告诉她,如果她要嫁给杨叔赵,唯一的那个理由,除了自已能带给对方幸福外,也必须那个人身上有她要的幸福,双方互惠,得到
  的快乐一样多才行,否则再多的理由都不是理由。许久过后,画面再度刷新时,底下多了一行文字
  昭然日月:嘉嘉,你爱叔赵吗?
  她爱杨叔赵吗?
  如果四年前有人这么问,她会毫不迟疑地点头。
  很喜欢、很喜欢这个男人,喜欢他的坚毅、喜欢他的性情、喜欢他沉默望着窗外的侧脸、喜欢他说话时沈缓的语调每一点、每一个细微处,都好喜欢,喜欢到累积成了爱。
  以前的杨叔赵是什么模样,她不知道,认识他的时候,意外已经发生,他已经是这个沉默少言的杨叔赵。
  那是他出事后的第四年,由其他医护人员口中得知,这名vip病房里的病人,是因为车祸意外所造成的伤,那场车祸很惨,不只让他失去了行走的自由,更痛的是同时失去双亲。
  父母送医后不治,他在加护病房熬了一个多月,伤势沉重,医生总共开了七张的病危通知,但最后,他还是凭着坚强的生命力,勇敢熬了过来
  三年多来,那双腿动过数次大小手术,每每怀抱希望,再面对失望。
  现实就是这么残忍,她在医院里看过太多这样的病患,十个有十一个会挫败、会用焦躁来宣泄情绪,表达内心的恐惧与愤懑。“反正好不了,为什么要白费力气受这些苦”
  偏偏他就是那个绝无仅有的例外。
  每次住院,他都表现得很平静,她从没听过由他口中说出这类的话,家人、医生为他安排任何手术,他只是点头聆听,百分之百配合,连劝说安抚都不需要。
  有一回送药到病房,在走道遇到刚从里头出来的杨叔魏,对方有礼地朝她弯身致意。“麻烦你了,请稍微多留意一下我哥。”
  “杨先生怎么了吗?”
  “就是没什么我才担心。小时候,他连打针吃药都不肯,每次生病都爱仗着自己身强力壮,宁愿拖着让它慢慢好,不喜欢躺在病床上受制于人的感觉,我爸还笑说他是天生的王者骄傲”嗓音一哑,他眨眨眼,掩饰微红的眼眶。“现在这样任人宰割,在身上划下一刀又一刀,他心里一定很痛苦。他是个性太强的人,有话不会说出来,所以”
  谭嘉珉不解。“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大概因为我哥对你印象还不错吧。”
  有一回,她中午固定送药过来,杨叔赵盯着摆到眼前的药盘,困惑地望向她。
  “这是我的药?”
  这年头,药都长这样了?什么颜色都有,比彩虹还缤纷。
  她从推车中挑出他的药放进小量杯,正要搁到药盘上,回眸才发现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啊,那、那是巧克力球。”刚刚拿来哄病童吃药用的。
  他抿抿唇。“我知道。”某m牌巧克力包装还在,其中一颗还滚出药盘转了两圈,掉到男人最尴尬的那个部位。
  她赶紧收好,被他打趣地调侃:“不是要拿来哄我吃药?”
  “”她当时一定脸红了,窘得要命,自己找台阶下。“那,杨小朋友给不给哄?”
  杨叔魏那时,清清楚楚在他哥嘴角看见了不明显的浅浅笑痕。
  所以他想,或许这年轻的小护士,与他哥能聊得来,稍稍排遣内心的忧郁。那天,她下班时,经过半掩的病房门,见他坐在轮椅上,沉默地望着窗外,想起杨叔魏的话,不知怎的,脚步
  便绕了进去。“想不想去外头绕绕?”
  杨叔赵回眸,瞥了眼墙上刚换过的值班护士名条,再望向她。
  她解下胸前的名牌。“我下班了。”所以完全是私人时间,私人邀约。
  他想了下,点头。
  他们也没去哪儿,就在楼下的花园走走,住了半个月的医院,便格外想念外头的阳光、以及新鲜空气呼吸起来的感觉。
  谭嘉珉似乎看见了什么,要他稍等一会儿,便兴冲冲地跑开。
  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个纸袋。
  “吃一个?”
  杨叔赵垂眸,看了眼递来的那个小狈造型的鸡蛋糕。“你喜欢吃这种东西?”
  “对呀。”
  杨叔赵伸手接过,打量了一下丑丑的垂耳狗。
  不过就是甜甜的面糊以模具烤熟,随处可见,口味也平凡无奇,到底哪里好吃?
  “小时候我爸常买给我吃,只要十块钱就可以让一个小孩子吃得很饱,还有买到童年的快乐与回忆,无价。”
  “你爸很疼你,有父母疼的孩子,总是幸福的。”
  “是啊,你也一样,之前遇到你弟,他说你父亲也很疼你,简直把你宠进骨子里了。”
  “他是很疼我。高中时叛逆,家里希望我读商,为家族事业尽一分心力,但我跑去加入社团、玩音乐,我妈不想跟我说话,反而是我爸,偷偷跟我说:“不要理她,喜欢什么就去做,自己的兴趣最重要,老爸给你靠。
  我妈气死了,觉得我不懂事,骂我骂到”
  “只要是我想、我要的,他永远无条支持,爸他不该太放任我一一妈妈怪他太宠我所有的压力他都替我一肩扛下来,他是真男人,我心中最有担当的男人表率。”
  “嗯。很多事情,我们无法强求永恒,但回忆属于我们,那些美好是谁都夺不走的,死神也是。”
  杨叔赵似乎听出了什么,轻瞥她一眼,也没多言,只将鸡蛋糕移近唇边,咬上一口,感受她的童年与回忆。
  从那天开始,他们变得很有话聊。
  杨叔赵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么多话的人,他不健谈,也不刻意找话题,但与她似乎就是什么都能说上两句,像是童年的鸡蛋冰、木偶戏,还有
  那时才三块钱一包的科学面
  “三块?我那时明明就已经五块钱了!”土匪啊!
  他冷凉地瞥她。“你接下来是要讨论年代差异吗?”
  “呃”她干笑。“你不是大叔啦,绝对不是。”
  “我也没说我是。”
  有时她排早班,还会提早来,带着她做好的蔬菜蛋卷和鲜果汁来跟他一起吃早餐,叮咛他多吃蔬菜和新鲜水果,有益健康。
  他曾经小小困惑过,他们现在还算是医病必系吗?可是没有一个护士,会与她的病人分享早餐、利用下班时间陪他聊天解闷,
  算是朋友吧?
  有一回她送药来,他顺口打趣她。“今天没有彩虹糖?”
  “没。赏你加倍佳一枝。”她由口袋中摸出棒棒糖来。
  之后,她无时无刻都能摸出一些小小的甜嘴玩意儿,半玩笑式地送给他.
  他想,至少,应该是吧。
  他让阿魏给他带来一只玻璃密封罐,将那些甜嘴小物往里头摆放,就搁在最靠近病床的那个抽屉里.
  有一天,她来上班时,看起来不大对劲,嘴角的笑容撑得很无力。
  他不知道该不该问、又该怎么去问,若真问她一一为了什么事不开心?
  她会说吗?他们,是可以分享心事的朋友吗?
  中午阿魏来时一一他不知怎的,便开口叫他去买鸡蛋糕。
  “鸡蛋糕?用奇奇怪怪的造型模具烤出来、软软的、甜甜的、小孩子吃的那种?”杨叔魏一脸错愕。是他幻听、需要挂一下耳鼻喉科的诊号,还是老哥返老还童了?
  “你没有听错,就是那种。医院侧门就有小贩在卖,快去。”
  杨叔魏一肚子困惑地买回来,杨叔赵坐上轮椅,自己到护理站找人。她没在护理站,他沿着长廊找,在靠近安全门的地方,听见细微的抽息声
  推开半掩的安全门,抱膝坐在楼梯上的那人,仰起湿湿的眼眸望来。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滑动轮椅上前,递出那一小袋鸡蛋糕。
  她呆呆看着,似乎反应不过来。
  于是他拈起一块,递向她唇边。
  她眨眨眼,似乎回过神了,就着他的手,张嘴一口一口吃掉,而后俯低脸庞,趴卧到他腿上,无声抽泣。
  他一句多余的安慰也没有,只是静静地,凝视她。
  恩忖了片刻,才缓慢地抬手,贴上她颤动的肩背,轻轻拍打.
  一下,再一下,很有耐性地,用无言而深沈的温柔陪伴。
  再然后,连很少出现的杨仲齐,都察觉这两人之间不寻常的气流了。
  “叔赵和那个俏丽小护士是怎么一回事?”眼神、还有互动,都不对劲。杨叔魏耸耸肩。“应该在打爱情预告片的阶段吧。”
  他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发展,如果小护士要当他大嫂,他是举双手赞成啦,瞧瞧大哥近来心情多好,连嘴角的笑意也变多了,出事以来,还没见他神态如此轻松过,是真正的放松,不是
  那种隐抑式的平静。
  他从来没见过大哥用那么柔软的眼神看女孩子,一个人在病房时把玩那个装了半满的玻璃甜食罐,嘴角还会隐隐带笑。
  还有小护士,对哥说话,口气比对别的病人更软,眼神柔柔,笑容甜甜,整个就是很不一样。
  他在等,看大哥什么时候才要告白,让隐隐四窜的暧昧小火花,直接烧出熊熊爱火来,他很期待的叻。
  杨叔赵动手术的前一晚,谭嘉珉在病房里陪他,拿棉花棒沾湿了滋润他双唇。
  “你暂时不能喝水、进食,等你从手术室出来,我做蔬菜蛋卷给你吃。”她记得,他还满爱这一道食物的。
  他抚抚棉被下的双腿。“我从来没有一回,比现在这次更希望手术结果顺利,让身体重获自由,我还有好多事情想做”包括,谈一场铭心的恋爱。
  “你神经喔。”她笑骂。“不管手术结果怎么样,你还是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啊,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吗?”他抬眸,定定凝视她。“你认为,这一切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说,以前的你很优秀,聪明、果敢、有主见,不玩音乐、收心好好读书后,学位拿得利落又漂亮,有一度你爷爷甚至想过,是不是家族企业由你来接手会比较好?然后事情就发生了,一个意气风发、前途无限的大好青年,瞬间由云端跌落绝望谷底。”
  “我不认识以前的你,不知道以前的你到底有多出色、多了不起,我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个你,这样算是谷底吗?抱歉,我无从比较,也没这么想过。你就是你,我不知道哪里不同。”
  他静默了一阵。“嘉珉,我会试着让自已活得很自由,不局限在这小小的轮椅空间里。”至少,他知道她不会对如今这个他失望。
  “那就好。”
  她将水杯搁回桌上,伸手要替他拉上被子,被他反握住。
  “明天手术时,你有排班吗?”
  “没,我明天休假。”在他松手时,她悄悄伸指,回握住。“但我会来,在手术室外面等你出来。”
  她做到了她的承诺,当他由手术室出来,被人从麻醉药效中唤醒时,睁眼看到的,便是带着笑打招呼的她。
  “嗨,清醒了没?”
  他闭了下眼,再睁开,重复几次。“头有点晕。”
  他对某些药剂的反应过敏,这她是知道的。
  “有没有胃口吃东西?”
  他摇头。“想吐。”
  胃是空的,只能吐出胃酸来,折腾了一下午,他累到几乎昏睡过去。
  杨叔魏在旁,看得心酸酸。
  每动一次手术,都像要磨去他半条命一样,结果还是没有任何改变,他却不曾开口埋怨过,为何要这样折腾他,只是默默地接受他们所有的安排,再承受一切失望,与苦果。
  谭嘉珉安顿好他,拉妥被子后回头看见杨叔魏一脸想哭的表情。
  “不要这样.他心里会有负担。”亲人的情绪,很容易直接影响到病患,杨叔赵很在意亲人的感受。
  她曾经问过他:“为什么没见你发过脾气?”
  他却反问她:“我能对谁发脾气?会包容自己情绪的,也只有家人,阿魏和我一样,也是同时承受失去双亲的痛,还要为我这双腿奔波打点、我原本担的责任,他不比我好过,我有什么资格对他发脾气?”
  他连情绪,都不想成为弟弟心上的负担,所以总是说好,总是配合,当个百分百模范好病患。
  如此应抑的性情,她每每想起,心总是微酸泛疼。
  杨叔赵出院前两天,杨仲齐默默找上她,问她:“愿不愿意去当叔赵的居家看护?”
  还说,她的直属长官那里,他都打点好了,她是无限期的留职停薪,不是辞职,哪天想回来,主要还是看她自已的意愿。至于杨家这里,该给她的待遇,绝对不会上不了台面。
  话全让对方说尽了,该打点的地方也周全妥贴得让人挑不出毛病,她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再说一一她的心也不想拒绝。
  那个生平头一回,勾动她太多幽微心绪、也令她太心疼的男人,她想留在他身边,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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