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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十四 阁老三问

  李彦直自从徐阶处回来,日与风启蒋逸凡商议斟酌,拟好了一篇好大的腹稿,只盼着夏言能得召见时好对问。
  真是心想事成!夏言竟真个传话来召他,而大出李彦直等意料之外的是,夏言竟不是召他去府中,而是召他去西苑!
  西苑是什么地方呢?原来,在嘉靖二十一年,宫中发生了一场罕有的宫娥篡弑事件,几个久受压迫的宫女趁着嘉靖熟睡之时用麻绳勒住了嘉靖的脖子,要将他勒死,可惜忙中生乱,绳子竟打了个死结,因此只将嘉靖吓昏了,之后皇后赶到,将宫女制服斩首,但经过此事之后嘉靖惊吓过度,再不敢在紫禁城内居住,却搬到皇城西苑。这次事件,就是著名的“壬寅宫变”。
  皇帝不住紫禁城,可大明的天下还得继续转动,因此嘉靖二十一年以后,内阁大学士也跟着嘉靖一起,到西苑的板房办公去了。壬寅宫变以后,嘉靖等闲不上朝,就是六部尚书也难见到他的龙颜,所以能到西苑板房里走动的,也就夏言、严嵩这些阁老,以及少数能得皇帝欢心的大臣、道士,几乎可以这样说:上金銮大殿易,入西苑板房难!
  不想这时因缘巧合,李彦直进士还没考上,就被阁老召见,他不敢怠慢,沐浴更衣后便准时赶到,才进偏门,就撞到了陆炳要出来,李彦直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不认识。
  陆炳瞥了他一眼,问门卫:“此人脸孔陌生,是谁?”他是锦衣卫的首脑,有保卫皇帝之责,正当此问。
  门卫道:“是夏阁老召见问话的。”
  陆炳哦了一声,才放了他进去。
  西苑林园之清幽雅胜,那也不用说了,可惜这时到处挂满了符箓,八卦镇门,桃木剑镇户,石凳摆作七星,树木曲成龙虎,道教氛围甚浓,不像皇家园林。
  李彦直低着头,又进一道门,却见三个人谈笑而出,这三个人一个是太监,一个是道士,还有一个却是个老者,长身瘦削,眉目疏朗,年已六七十岁,却仍精神爽溢,头戴道教香叶观,更显脱俗。
  领李彦直来的人见到他们,慌忙带李彦直让在一边,口称“阁老”。李彦直心里一动:“难道这老者就是严嵩?”因当下内阁中只有夏言、严嵩二人,看领自己来那人的反应此人应该不是夏言,那就应该是严嵩了!一念及此,李彦直便忍不住偷看了一眼,心道:“他长得这般神仙相貌,是怎么生出严世蕃那个怪胎来的?”
  严嵩等对李彦直二人也不理会,就走了过去,走了两步,严嵩忽然回头,看了李彦直两眼,问:“这是谁?”
  领李彦直来的那吏员道:“启阁老,是夏阁老召见问话的人。”
  严嵩哦了一声,说:“来到西苑见首辅,怎么穿着便服,无礼!”因指着李彦直问:“你是何处官员?官居几品?”
  李彦直慌忙行礼,道:“学生尚未入仕,还只是个举子。”
  严嵩对那太监、道士笑道:“奇了奇了,贵溪(夏言)居然会见一个举子。”因问李彦直:“你是夏阁老的亲戚?此来莫非是为明年会试之事而来?”
  那太监和道士一听,心里都直打鼓,均想:“你莫非是想说他是来贿赂阁臣的?夏阁老可不是这等人!这脏水怕泼他不到。”
  李彦直不慌不忙,躬身道:“学生是福建甲辰科举子,三年前因路上水土不服,中道折返,误了会试,这次便提前半年来,在京中赁房读书,一边适应北边的水土。今日忽得夏阁老传唤,心下正自惶恐,却还不知是为了何事。”
  严嵩嘿嘿一笑,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彦直禀道:“学生姓李,名哲,字彦直,福建延平府尤溪县人氏。”
  严嵩哦了一声,挥手道:“去吧去吧,既是夏阁老召见,我就不拦你了,免得去迟了被他责怪。”他雅颜温语,若是没心机没见识的人定都要当他是个老好人!李彦直自诩阅人不少了,还没见着严嵩时觉得自己对这个人已很了解,这时遇到了他却反而摸不透对方了。
  别了严嵩,来到夏言当值的板房外,那吏员命他且候着,入内禀告,半晌出来让他进去。
  李彦直低头入内,这整座西苑都笼罩在全真氛围之中,只有这板房内书香扑鼻,一扫虚无缥缈之妄念,尽是刚正精进之气派!屋内有人抄写文书,有人来回奔走,极为忙碌!居中坐着一个相貌清矍的老者,正在批阅文书,李彦直进来他也不抬头,是由吏员引李彦直拜见,李彦直才知此人就是夏言。他眼角余光扫了屋内一眼,心中暗叹:“在这等环境下,我如何说得上话?”
  夏言仿佛没注意到李彦直已经来了,又忙了半晌,才抬起头来,问:“你就是那个福建来的李举人?”却又不像在问,只是在确定。
  李彦直应是,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举人和阁老之间距离如地比天,如泥比云,李彦直虽不至于像寻常举人一般在首辅面前吓得无法动弹,但按规矩夏言没开口之前他是不能胡乱说话的。
  此时板房中几张胡床几案上公文堆积如山,李彦直知道这里面任何一份公文都牵涉着一件大事!阁老手提一提笔,圈点之差就可能会导致几千几万户人倾家荡产或超升发财,就可能让某行某业兴旺发达或彻底沉沦!东南折腾了那么久,许栋王直十余万海上男儿冒着生命危险所追求的东西,在这个屋里不过是一张纸而已!
  这就是生杀决断之大权!叫外头的人害怕,叫门边的人艳羡,又叫屋内的人战兢!
  夏言将手头的票拟告一段落,这才停下,李彦直正想着夏言问商人犯禁出海时该怎么回答,问水手杀人时该怎么回答,问海禁利弊时该怎么回答,又准备以开海禁设海关后朝廷可能得到的赋税收益为重点,要游说夏言以东南之财养西北之兵,变通商海为福,践踏蒙古立威,不料夏言开口就问:“听说东南有士绅经营末业(商业),以禁海开海邀利,可有其事?”
  李彦直心中一震,可没想到夏言的眼光毒辣到这个地步!心中又是一喜,因夏言若有此认同,则接下来的话就好说了!便答道:“阁老明听,确有其事。”
  他正要以言动之,夏言根本就没给他机会,便问:“听说边海之民遇不平事,不诉诸于知县父母官,却到海岛海船上听奸民中之雄者论决,可有其事?”
  海上原有一帮豪杰,以人情常理主持公道,一开始只是行之于海船之上,随着势力的扩大便在他们开澳的海岛上也如此行事。其时东南吏治腐败,州县官员贪赃枉法,在民间公信力大失!正所谓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老百姓在地方投诉无门,只有少数冤情极大且苦主性格坚韧者才会上访,否则便大多忍气吞声。但自海上出了这帮豪杰,沿海老百姓不相信官府的,便都跑去找这些豪杰诉苦,其中有不少也确实得到秉公处理。这等海岛法庭、海舟讼断,在当时的下层社会已开始形成一定的影响力,如澎湖的三老申明亭,其实也是其中一家,只是东南大多数官吏对此都置若罔闻,像孙泰和那样的人,都只要蚁民们不闹事就好,因此以为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但此事涉及到的却是大明朝廷的威望与公信力问题,貌似无妨,其实却干系着大明立国的根基!李彦直自然知道其中干涉重大!这时被夏言一问,为之一怔,额头微微出汗!却不得不道:“是有这种事。”
  他正要阐述此事之肇端与详细经过,夏言又问道:“听说浙海与闽海的屿穴之中,栖息有夷人,这帮人开港开澳,凡有大小事务,都由岛上奸民与之共同会商议决,可有此事?”
  夏言所掌握的讯息,其实也不见得就比其他官吏多多少,他也没法子深入到知晓双屿此刻都是那些首领作主——他要关注的事情太多,视野太大,也没法子细致入微地去记住许栋、王直、徐惟学这样一些“小人物”的姓名。
  然而他却能在这样一些笼统而模糊的信息中见微知著,一下子就抓到了最要害的点子上!这等可怕的洞察力真叫人心生恐怖!
  夏言这第三问涉及的却正是双屿由商人首脑自治的体制!而参与自治的首脑人物当中又是华夷杂处,这一点却也无法讳言。虽然李彦直心里有一整套如何将佛郎机势力逐步驱逐出东海的计划,但夷人在海岛上拥有一定的政治话语权在眼下却是事实!这一点以他此刻的身份地位是没法跟夏言说得清楚的!
  而商人自治的体制此时虽然只是一个雏形,力量还十分微弱,却又与整个大明皇朝的体制存在生死对立的大冲突!这却是李彦直怎么也没法辩明白的!
  若是在“事件”问题上,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夏言竟然一下子就抓到“体制”这个致命点,李彦直但觉得脊椎骨一凉,汗流浃背,道了声:“是!”竟没法说下去了。
  夏言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去吧。”就命人调蒙古方面的宗卷来看。
  李彦直进入西苑板房,面见夏言,除了见面告辞等礼数语言之外,竟然就只说了三句话!出来后风启蒋逸凡问他如何了,他却半晌开不了口,最后终于叹道:“没办法了。”
  蒋逸凡不解,问是什么意思,李彦直道:“夏阁老令人肃然起敬,但大家立场不同,道路殊异,其势不能两立!”
  风启蒋逸凡面面相觑,正自作声不得,忽报严世蕃来请,风启愕然道:“严公子的消息好快!”
  “不是他消息快。”李彦直叹息道:“是我去西苑时就遇上了严嵩。嗯,不过这样也好。现在我反而感谢夏阁老了,他堂堂正正地召我去西苑问话,以明无私,却连带着显得我此行也是明明白白。严世蕃纵然知晓,谅来也不会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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