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
  “我心中自有权衡。”
  “我如果没猜错,长公子说出这句话时,始皇应是且怒且喜且忧。”
  听到嵇恒的话,季公子面露愠色。
  嵇恒却没搭理,自顾自道:“始皇怒的是扶苏公然顶撞自己,否认自己的政策。”
  “喜的是扶苏敏锐的观察到了大秦现在的统治现状,并对其有着清醒的认识。”
  “忧的是扶苏涉事不深,没有自己的班底,尤其是缺乏军功,一旦始皇去世,就目下扶苏的表现,根本无法控制朝局。”
  季公子拍案而起,神色又惊又怒。
  “放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嵇恒,你真以为被判处了死刑,就可以肆无忌惮了吗?”
  胡亥此刻只觉毛骨悚然。
  他本是想让嵇恒来讲一下‘周秦之间的大变局’,让他对天下过去形势能有些了解,但却是怎么都没想到,嵇恒会这么无法无天,不仅不为长兄名称避讳,还诅咒始皇去世。
  这是他断不能容忍的。
  若是这番话被传出去,他更是会受到不小牵连。
  他如何不怒不惧?
  一墙之隔。
  扶苏也是大惊失色。
  嵇恒不尊重自己就罢了,还敢直接诅咒父皇,真是岂有此理。
  扶苏阴沉着脸,霍然起身,道:“父皇,嵇恒多次言出不忌,儿臣请令,立即诛杀此人。”
  嬴政面色微沉,眼中露出森然杀意。
  只是在看向扶苏时,目光微微停顿,最终所有的杀意,都化为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凝重,等目光移开时,本有些阴沉的脸色,已恢复如常。
  嬴政平静道:“朕已判其死期,又岂能出尔反尔?”
  “可是父皇……”扶苏这下是真急了,嵇恒眼下都敢直接咒始皇去世,若是让其继续说下去,只怕会说出更多大逆不道的话。
  他为人子,岂能坐视父皇受辱?
  然而,不等他再次请求,嬴政便漠然看了过来,平静道:“曾子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朕也是想听听,这将死的六国之人,对大秦究竟是何看法。”
  “此人虽言语狷狂,却也不无道理。”
  “世上哪有万寿无疆之人?”
  “江河不舍昼夜,岁月不留白头,逝者如斯,纵圣贤也不能常驻世间。”
  闻言。
  “父皇——”扶苏眼睛陡然一红,悲从心来。
  他向来不惧始皇的任何惩罚,打他骂他,甚或教他去死,都不曾有任何不堪之感,但突然听到始皇承认自己也会老时,终于是忍受不住,直接红了眼。
  嬴政心中长吁一声,拍了拍扶苏肩膀。
  并没有再开口。
  隔墙。
  对于季公子的暴怒,嵇恒并不在意。
  现在的始皇,在关中不少人心中,还是同苍天等高。
  但始皇是人,是人就注定难逃一死。
  他淡淡道:
  “就事论事。”
  “我不与你争辩其他。”
  “或许你认为我在胡说八道,但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听到一个消息。”
  “扶苏会被始皇派去北疆,与蒙恬共事。”
  “到时自能佐证我的观点。”
  “虽然那时我已魂归九霄,却也算还了这顿酒肉之情。”
  “始皇为扶苏铺垫好了一切,但大厦将倾,又岂是扶苏能力挽狂澜的?”
  “扶苏的政见太浅显,也根本不知天下之害,久居宫闱,对大秦的政策了解不深,空谈仁义,最终只会害人害己。”
  “甚至……”
  “我之所以被杀,也是为他所害。”
  话音落下。
  胡亥却是愣了一下,不悦道:“你这完全是血口喷人。”
  “你的罪状早已定下,是因诽谤始皇、诽谤大政,跟长公子有什么干系?”
  “当初你们伏法,长公子可是亲自替你们求了情,你前面说的那‘黔首未集’,就是长公子为尔等求情时说出的,现在你临死,倒怪起长公子来了?”
  “难道六国之人,都这么厚颜无耻?”
  第004章 大舟已过巨波海,新帆却覆江河前!
  隔墙。
  扶苏满脸愤懑和恼怒。
  他就不认识嵇恒,何谈去坑害他?
  这完全是欲加之罪!
  他连忙解释道:“父皇,儿臣之前根本就不认识此人,断不可能去陷害他。”
  “儿臣属实冤枉。”
  嬴政看着神色委屈的扶苏,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继续听下去吧,他的确看出了一些外界没察觉到的东西。”
  闻言。
  扶苏一下子怔住了。
  嵇恒摇了摇酒壶,还剩最后两口了。
  他开口道:“我前面说过,周秦间为千古之大变局,其间需要变革的东西很多。”
  “大秦想真正坐稳天下,首先要解决的便是‘天下一统’,这个一统非是地界上的一统,还包含文化、思想、经济、体制等方方面面。”
  “大秦显然没有做到。”
  “眼下大秦最亟需解决的问题,的确是黔首未集跟旧贵族乱法。”
  “但这两个问题只是表象,真正的矛盾是大秦体制跟关东六国体制间冲突,这是两种思想文化的冲突。”
  “当初荀子入秦,曾留下一长文。”
  “上面连用四个‘古之’,高度评价了秦地风俗,并感叹‘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佚而治,约而详,不烦其功,治之幸也。秦类之矣’。”
  “荀子为惊世大儒,尚且为秦地震撼,何况是寻常黔首?”
  “而这就是问题所在。”
  “七国异族,诸侯制法,各殊习俗。”
  “战国之际,各地因诸侯不同,治理方式不同,因而构成了不同的文化。”
  “这些文化的差异,直接或间接的导致了不同地域间政治文化和治理模式的不同,而这些不同在总体上又表现为关东跟关中两种风格的对立。”
  “这种对立是大变局之下,一统的王朝必须去解决的。”
  “只不过现在落到了大秦身上。”
  “始皇及治国大臣显然对此是有所察觉,开国之初,便废除封建,分天下为三十六郡,律法一体,官制一体,治权集于国服,上下统一政令,让帝国如臂使指。”
  “而后更是彻底贯彻将天下定于一。”
  “推行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改币制等一系列举措。”
  “但这些举措对改善对立帮助不大。”
  “我前几年,曾看过《语书》上面记有现任内史腾的上书,上面写道:‘今法律令已具矣,而吏民莫用,乡俗淫失之民不止……私好、乡俗之心不变!’”
  “你可知南郡归秦多少年了?”
  嵇恒突然问起了胡亥。
  胡亥一愣,很利索的摇了摇头。
  他生来就住在宫中,哪知道这些细枝末节?
  “南郡是始皇即位那年设立的,不过南郡过去早就为秦国实际占领,因而真正算下来,秦统治南郡的时间已近达六十年。”
  “六十年,南郡的私好、乡俗之心不变,依旧盛行楚俗。”
  “这便足见以秦国为代表的关中文化和以楚国为代表的关东文化矛盾之剧烈。”
  “由此也能得出,仅靠一统制度,是完成不了社会整合的。”
  “必须要从思想文化上做改变。”
  “始皇意识到了吗?”
  胡亥脸色一沉,目光有些不善。
  若是嵇恒还敢口出不逊,他定要让嵇恒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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