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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好凶猛 第460节

  这时正好有一队商旅来到马家庄雇渡船过襄江,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歇脚,看着庄子里民壮操练,有一名青年忍不住好奇朝草鞋老汉揖礼打听招讨司行文到底是怎么回事。
  草鞋老汉看那青年约三十岁左右,脸皮白净,唇留短髭,看上去气宇不凡,连忙站起来还礼回道:
  “南蔡招讨司设于章山的巡司,从各村寨招募民壮操练备防湖匪——成功应募的,除了发给兵刃、服帽以及钱饷外,还勒令各村寨宗绅,但凡租贷田地及钱粮给民壮家小的,佃租一律不得超过三成,钱粮利息按年不得超过两成,还要从应募之日往前追溯两年予以偿退,以此奖赏民壮出力保护乡野之功。马老太爷是咱家庄子最大的地主,全庄子四五千亩地,他家就占了六成。现在咱庄子有四十多佃户后生应募上巡司的民壮,马老太爷从此之后,不仅不能再从这些家佃户收取高租高息,一下子还要倒退出一两千石钱粮。这不,马老太爷气得快上西天,他儿子马大官人也急吼吼的跑去江夏告状了,听说还纠集好一伙人,准备去建邺告御状呢!”
  “这不是乱搞吗?招讨司私设巡所,就已经逾矩了,什么时候竟然有权插手民间钱粮之事?都这么乱搞,还要州县衙门做甚?”一名同行的中年人听草鞋老汉讲述减租减贷之事,在青年身边低声嘀咕道,“他真当自己是荆襄王了?”
  “……”青年看了中年人一眼,使眼色着他莫不要多嘴,朝草鞋老汉拱手道,“这里乃是荆门县境内,除了各家往江夏找制置司告状,就没有别的动作?县里也没有丁点反应?”
  草鞋老汉也非全无见识,警惕的打量了眼前一行人几眼,嘿默笑道:“有,怎么没有?城里城外的老爷们这些年收着租子,穿锦穿绸,将咱们这些穷老汉一个个都逼得没有活路,到处都是拉旗造反的,怎么可能一点动作都没有?”
  草鞋老汉讥讽几句,就往晒谷场那边走去。
  马老太爷也看不懂青年一行人是什么来头,担心是招讨司派下来的探子,不敢再胡乱抱怨,也一瘸一拐的拄着拐杖走开。
  “楚山于荆北广设巡司,勒令诸县出钱粮给巡司招募民壮操练,转头又给民壮撑腰压低佃贷,真是好算计啊。仲家兄弟,你想想看,这些破落户除开往后能享受低租低息,每家每户眼下就能一下子索得十几二十石甚至更多的钱粮,心里还不乐开花?一个庄子清偿旧佃至少都要挖出一两千石粮食,荆北四县上千座庄子,不得挤出一两百万石粮食出来。佃户手里粮食多了,市面上就不缺了,楚山正好低价揽购,全收入囊中,真真是好算计啊!除了一下子招募六七千没脑子跟着瞎起哄的破落户,收买了这些贱民的人心,又能借机收刮大笔的钱粮,天下人还真没有几个如此精明呢,偏偏这些破落户,还以为赚到多大的便宜!”中年人也是桐柏山出生,自诩早就洞悉楚山的伎俩,看晒谷场上操练民壮一个个都耀武扬威,愤愤不平的说道。
  “我们都已经离开泌阳,还说这些做甚?”青年意兴阑珊的说道。
  青年乃是举家迁出南阳,前往建邺定居的仲和。
  桐柏山匪乱期间,仲和统领家丁、族众,参与平灭匪乱,与徐怀、唐盘、徐心庵并称淮源四将;平灭匪乱之后,仲和不觉得乱世将至,留在桐柏山苦读,一意想考取功名,而徐怀与唐盘、徐心庵、唐青、韩奇、殷鹏追随王禀前往岚州,于两次伐燕北征战事之中崛起。
  待徐怀与唐盘、徐心庵等人再回桐柏山,得置楚山县而自领之;其时仲氏族人仲季堂在楚山也得以指挥四五百人马征战。
  仲和内心失落之余,迁出桐柏山,定居泌阳城,后得程伦英举荐入南阳府兵马都监司任军吏。
  然而去年为南阳府军轮戍汝蔡之事,程伦英率军吏孔周、刘武恭等人与宁慈、周运泽决裂,半公开的站到楚山那一边,仲和明哲保身退出南阳府兵马都监司。
  建继帝驾崩,楚山借进剿洞荆湖寇之事,调派兵马进驻南阳各地,仲和意识到南阳将没有他的立身之地,近一个月来他将在泌阳的田宅统统抛售一空,带着家人前往建邺定居。
  中年人姓田,早年也是桐柏山里的大姓家主。
  桐柏山匪乱之后,田氏却没有急着迁往泌阳,田家老大的闺女还与徐家徐忻定了亲,但徐忻随徐怀从朔州返回后,徐家仗着徐怀撑腰,竟然要求三日之内就成亲,田家兄弟觉得太过匪夷所思、太有失体统,不敢当面拒绝,却是连夜携家小逃到泌阳定居。
  这次田家兄弟也决定举家迁出南阳,以免往后在徐氏屋檐下低头生存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仲氏、田氏这些年已经中落许多,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次也是各携家人、仆从二三十人、大大小小箱笼数十担,从泌阳乘船南下。
  船到章山因为汉水被封锁而被迫中断行程。
  他们只能临时上岸,想着雇小船先去汉水东岸的竟陵县,再雇马车前往建邺。
  他们却没想到在章山歇脚,却发现楚山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触手已经伸到荆北四县的角角落落了。
  不管楚山野心勃勃是否已经引起朝廷的警惕,仲和都知道此时的楚山已非他们所能诽谤,当下除了唏嘘几句,也是赶紧找当地人雇来舟船,渡过汉水到竟陵县又雇来马车,绕到黄陂县再换乘舟船东进建邺。
  一路耽搁下来,差不多到十一月上旬才抵达建邺。
  不过,仲和已先一步遣家人赶到建邺购置宅院,他们到建邺之后直接住进新宅,不用担心受流离之苦,但令人愁心的,还是日后的出路。
  仲氏偌大的家产,经过几番折腾,在建邺购买一栋宅院以及一处两百余亩粮地的田庄之外,已所剩无几。
  虽说新帝登基,都说朝廷明年就会重启科举,但这些年变乱,仲和娶妻生子,也早早丢下学业,不指望还能参加科举走上仕途。
  他到建邺之后,只是早早遣人到晋府投上名帖——仲和此时放下身段,当然也不指望能得到礼部侍郎晋庄成的赏识,而是想着他与晋府红人晋龙泉相识多年,遣人将名帖送给晋龙泉,希望能得晋龙泉在建邺指点一二门路。
  晋龙泉那边也不生分,即便一时间脱不开身,当天也是遣人送上乔迁贺礼;隔了两天晋龙泉又遣人过来说是晋府为晋庄成三夫人诞下贵子设宴庆贺,他特地将仲和列入宴请名单之中,请仲和一并过去饮宴。
  仲和准备好贺礼早早赶到晋府,走进晋家在建邺城里的宅院,发现宴请的宾客之中,有不少就是最近一个月近似逃难般迁出泌阳的宗绅,想必都眼巴巴的能得到晋庄臣的赏识,在建邺谋个差遣;仲和在诸多宾客之中,也看到曾在桐柏山并肩作战剿灭匪乱的旧识邓珪。
  邓珪发迹之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巡检使武吏。
  赤扈人第一次南侵,邓珪作为京西南路兵马都部署司的一名武吏,曾随京西南路勤王兵马,在胡楷麾下听调;之后受胡楷差遣,前往巩县助先帝守城,从此飞黄腾达,与张辛、刘衍并称御营司三统将之一。
  不过,仲和也听说邓珪因为与楚山关系密切,又是先帝赏识提拔的爱将,近来很有些不如意。
  新帝登基,邓珪奉诏从驻地庐州回到建邺述职,一直都被留在建邺,都过去半个多月了,新帝也没有将邓珪放回庐州继续统兵的意思。
  看邓珪坐在晋庄成身旁,一脸愁眉莫展的样子,仲和心想,难不成邓珪将是第一个因为与楚山有牵涉,而遭新帝罢黜的大人物?
  第二章 旧识
  这次除了晋庄成妾夫人诞下贵子,又逢老太爷也从泌阳搬来建邺居住——这次私宴除了南阳籍在建邺的士绅外,朝中也有不少相好的官员受邀过来饮宴庆贺,里里外外摆上二十多桌酒席。
  仲和地位不显,与近期从南阳新迁建邺定居的十数人,坐在东跨院的一间厢房里用宴,都没有机会凑到晋庄臣、邓珪这些人物跟前去。
  虽说厢房里这么多人,都刚迁来建邺不久,但也有不少消息灵通的人士,几盏酒入腹,他们就开始高谈阔论起来:
  “说温国公妄行废立,多少有些冤呢,其实这一切都是靖胜侯在暗中捣鬼。靖胜侯拿到先帝密诏,什么都不透露,就率兵马赶来建邺,不要说温国公了,当初建邺城里有几人没有被他误导以为先帝欲立皇子寅?温国公上当受骗,中了计,还留下字据,然后父子二人赶到政事堂欲立皇子寅为帝,却被靖胜侯出其不意拿下,你们说冤不冤?”
  “……我听到宫里传出的消息也说官家事前是一点都不知情,甚至直到温国公父子被靖胜侯拿下,都还以为是针对他的阴谋,留在枢密院不敢动弹。不过,在知道详情后,官家也只能顺水推舟严办温国公父子,谁叫温国公上当受骗留下字据呢?”
  “这件事啊,一定要我说,纯粹是靖胜侯这事做得太不地道、太缺德了,也不知道温国公父子以往怎么得罪了他,竟然用如此狠计置郑家于死地。我们这些人啊,离开泌阳真真是做对了,真要是犹豫不决继续留在泌阳,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死?”
  仲和才到建邺两天,还没有来得及跟同乡相聚,听到这样的言论很是吃惊。
  在他看来徐怀野心勃勃是一定的,郑怀忠、郑聪父子被擒也一定有很多的隐情,但是他没想到竟然就连刚到建邺不久的南阳同乡们,都已经广泛议论整件事背后的内情了,朝廷这是要准备做什么?
  晋龙泉走进屋来,将仲和脸上的诧异看在眼里。
  他当然知道这些事之所以能在南阳籍的宗绅之中快速传开,乃是晋庄成授意一些人在背后煽风点火;而晋庄成有时候甚至在公开场合不加掩饰谈论这些事,目的就是生怕别人以为晋家跟楚山有什么牵连。
  晋龙泉装作津津有味的听了一阵,又持酒盅与众人对饮一番,临了走到仲和身边,说道:“晋公此时吃过一轮酒了,身边清静了一些,仲家兄弟可以过去敬一下酒……”
  “多谢。”仲和感激的谢道。
  晋庄臣乃礼部侍郎,在朝中已经算得上公卿一级人物了,今日宴请的宾朋之中,身居高位者也不在少数,普通宗绅根本就没有凑到跟前敬酒的资格。
  仲和也不奢望能直接得到晋庄成的赏识,但晋龙泉念及故旧,特地创造他到晋庄成等人跟前敬酒的机会,他心里还是感激得很。
  仲和当下就站起来,在众人羡慕的注视下,跟随晋龙泉往晋府正式的宴厅走去。
  东跨院所摆的酒席乃是八人凑一张八仙桌吃酒,宴厅这边则是晋老太爷、晋庄成与邓珪等宾客在厅中列案饮宴。
  容貌秀美的侍女们似蜂蝶一般穿梭在几案之间递碟斟酒,还有乐师坐在宴厅的角落里吹奏琴笛以助酒兴,外面园子里也是张灯结彩,不知道要比东跨院热闹多少。
  晋龙泉这几年在晋庄成身边兢兢业业打理诸多事务,还是很受晋庄成的信任。
  晋龙泉领着仲和走进来敬酒,晋庄成却是说了几句赏识的客气话,但这纯属客气话,并没有将他当作什么人物,也无意引荐给身旁谈笑风生的官员。
  宴厅客宾众多,除开晋庄成外,仲和就认得晋老太爷、晋家长公子晋玉柱及邓珪三人,一一敬过酒便要告退走回东跨院。
  “仲和,你坐过来饮酒。”邓珪喊住仲和。
  众人微微一怔,仲和更是愣在那里。
  晋龙泉也是眼疾手快,不需要晋庄成吩咐,立刻指挥仆役在邓珪与晋玉柱之间添了一张矮案,将酒水菜肴都摆上。
  不管朝中怎么传言邓珪受新帝猜忌,但他此时出任左龙武军都统制、原州刺史、兼知庐州、御带器械,封襄阳侯,兼领枢密院都承旨,地位绝对不比晋庄成稍低。
  他既然开了口挽留仲和在宴厅吃酒,晋庄成肯定也不可能驳他这个面子。
  要不然,晋庄成又何必请邓珪过来饮宴?
  仲和坐到案后,也是心绪难定,却不是嫌邓珪此时可能受新帝猜忌,他压根就没有这个资格去嫌弃,实在是有些受宠若惊。
  仲和刚才进来敬酒,宴厅里众人以为他只是晋家普普通通的一个同乡,此时看到他叫邓珪挽留下来饮酒,都颇感兴致的看过来。
  “想当初桐柏山匪患祸害唐邓随申等地,邓某得幸与靖胜侯携手清剿盗寇,仲家兄弟亦率族众杀贼,出力甚伟——朝廷赏功时,仲家兄弟叙功还在唐盘、徐心庵等人之上呢,可真真是桐柏山一员悍将,”
  邓珪跟众人介绍起仲和来,不掩赞誉之辞的笑着说道,
  “不过呢,仲家兄弟淡薄名利,喜读诗书,桐柏山匪乱平息过后就隐居乡野,朝廷屡次相召,最终也只在南阳府兵马都监司当过一段时间的军吏又挂印而去,我都没有机会与他相聚,没想到我这次回京,竟在晋公府上得见,真是幸事啊……”
  楚山除了诸州兵马都监司所辖的守兵外,还编先锋军及天雄军左右中军总计四镇战兵,以王举、徐武碛、陈子箫及王宪四人为统制官。
  眼下徐怀在荆襄组建南蔡招讨司进剿洞荆贼军,不管背后有多少明争暗斗,在新帝登基时,徐怀除了上表称贺外,还上书请求朝廷允许楚山新编天雄军后军,任命唐盘、范宗奇为正副统制官,专司进剿洞荆贼军,同时还上书朝廷,请求允许徐心庵顶替徐武碛,出任天雄军左军统制之职。
  朝廷还没有正式下旨应允,但这些事宴厅里的众人都已知悉,也很清楚唐盘、徐心庵在楚山军的地位如何。
  而整个朝廷就没有多少统制级的将领。
  跟崇文抑武、以文御武的天宣年间不同,即便脑筋再顽固的士子,也清楚武将在此时的地位已非往时能同日而语的。
  现在邓珪介绍仲和早年与唐盘、徐心庵齐名,剿匪作战功勋甚至在这二人之上,怎么可能不引起他们的兴趣?
  在他们看来,以邓珪的地位也没有必要虚言夸捧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
  一时间众人与仲和相饮甚欢,晋庄成、晋玉柱父子与他交谈也亲切许多。
  待一番饮宴后,邓珪才问仲和怎么会在建邺。
  “我之前多次游历江东,对江南风情人物素来仰慕,再加上内人王氏前年染疾留在南阳一直未愈,这次便痛下决心举家迁来建邺居住。”仲和哪里知道邓珪跟楚山有多少牵涉,小心翼翼的回答邓珪的问话。
  “你此时在何处高就,还是留在宅中一心苦读圣贤书?”邓珪问道。
  “世道变乱、胡虏未灭,哪里还能静下心来不问窗外事啊?只不过迁到建邺还没两天,想效力朝廷,还无从投效。”仲和说道。
  “那你家小留在建邺,你随我去庐州可好?”邓珪相邀道,“你一身本事,不能效力军中以御胡虏,实在是太可惜了!”
  仲和怔在那里。
  桐柏山匪乱过后,他就与邓珪没有任何的交集,这些年过去,随着双方地位的差距越来越大,他也抹不下脸去攀附,却没有想到邓珪竟然有意招揽他。
  见仲和竟然有所迟疑,晋庄成站起来,笑着问道:“怎么,邓侯都请不动你为朝廷效力?”
  “能在邓侯帐前效力,仲和求之不得,难免有些喜出忘外,还请邓侯见谅。”仲和连忙站起来,给邓珪行礼。
  众人纷纷举杯相贺:“仲将军一身本事,当效力军中以御胡虏!贺邓侯又新得一员虎将!”
  第三章 进剿招讨策
  酒宴结束,邓珪热切的与仲和携手离开,晋庄成也是带着长公子晋玉柱恭送邓珪、仲和离开——南阳士绅会多留些时间听晋庄成教诲,看到这一幕,特别是看到仲和受宠若惊的样子,忍不住酸溜溜的嘀咕几句:
  “别真以为有多大能耐,要不是当初看走了眼,此时说不定都已封伯封侯了,还需要灰溜溜倚仗他人的提拔?”
  大越崇文抑武、以文御武、厚待士臣,诸部公卿及宰执级人物基本上都有封爵,而统兵将臣哪怕是做到都统制一级,品秩也被压得极低。
  像郑怀忠、高峻阳等人在天宣年间就已经是经略使了,但才勉强加刺史头衔领取相应的俸禄,但想得到封爵非要有泼天大功才行。
  建继帝在襄阳即位登基之后,危急的局势决定了迫切需要提升武臣的地位。
  当时除了高峻阳、顾继迁、郑怀忠、文横岳、徐怀、葛伯奕、韩时良、刘衍、邓珪、张辛等人都直接封郡公、县侯外,另外有一批军功卓越的武将都得以封爵。
  像唐盘、徐心庵二人早就册封开国子爵,这次楚山举荐唐盘、徐心庵出任统制官,朝廷一旦应允,少不得还要改封开国伯。
  即便仓促迁到建邺的南阳士绅,骨子里怨恨楚山那种野蛮践踏士绅的做法,但楚山武功之胜,却非他们闭上眼睛就能不承认的;要不然,他们也不会仓皇变卖田宅逃离南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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