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节

  ……
  “跪着做什么?”三层玉阶之上,颜容华雍的帝王低下头来看着他,眼神冷冽,是万年不变的从容锐利。
  阜远舟握紧了拳头,说过了回到宫里的第一句话:“远舟恳请皇兄收回旨意!”
  “莫家二小姐能文善武,性情直率,相貌不俗,依朕看,让她做你的王妃不会委屈了你。”阜怀尧淡淡道。
  “远舟不喜欢她。”
  “你还未见过她,怎么就知道不喜欢了呢?”
  “皇兄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喜欢谁?!”他想质问,但是话出口时已经变成了哀凉。
  阜怀尧停顿了片刻,才缓缓道:“长兄如父,即使你不愿,朕已经帮你下了决定。”
  “皇兄你从来不会逼我做什么选择的。”
  “婚姻大事,不能儿戏,何况是在皇家,”阜怀尧用一种上位者的怜悯看着他,“不管你喜欢谁都不重要,你都需要一个朝廷承认的王妃。”
  无力感像是潮水一样蔓延全身,阜远舟一字一顿道:“若是如此,远舟愿终身不娶。”
  “身为皇帝金口玉言,朕圣旨已下,聘礼已送,现在木已成舟,朕没有反悔的借口。”阜怀尧不为所动。
  他只能一再重复之前的话:“恳请皇兄收回旨意!”
  “朕说过,你是最好的,”阜怀尧静静地望着他,忽然道,冷漠的眼底终是泄露出了一分复杂,“远舟,朕相信你不会让朕失望的。”
  阜远舟浑身一震,眼眶瞬间红了,“你要我怎么做才不会失望?”
  阜怀尧缓缓垂下了眼睑,挡住了眸中所有的神色,“助我玉衡天下太平,万民安定,愿你一世喜乐,儿孙……满堂。”
  “若我做不到呢?”他近乎绝望地问。
  阜怀尧淡淡地叹了一口气,“你……不会让朕失望的。”
  阜远舟怔怔跪在那里,差点以为自己会落下泪来。
  阜怀尧再度抬起眼帘,琥珀双瞳却是望向了虚无的地方,“百年之后,皇陵之下,朕总是等着你的,那时候,我们兄弟俩就不会再分开,”他的语气飘渺,像是陷进了一个美好的梦境里,“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重复念了几遍那四个字,眼里的光亮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归于一片沉寂。
  阜远舟失神了许久,终究慢慢弯下腰去,一叩到地,“臣弟……谨遵圣谕。”
  你要的,不管是什么,我都给你,所以,请你不要对我失望。
  我希望,我永远是你心中最好的那个,无人可以替代。
  真抱歉,我爱你,爱到已经忘记自己是谁了。
  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请你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接下来的时间就像是走进了一团迷雾里,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只有那鲜艳的夺人眼球的大红,刺进人眼里,就像是一把刀一样。
  他像是木偶一样被人摆弄着,分不清昼夜。
  苏日暮站在他旁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默默碾碎了手中的红色礼盒。
  阜远舟拿起桌上用红纸剪出来的红双喜,凄然一笑,“这东西真是薄凉,自己喜喜气气就好,都不管别人死活。”
  粉红衣饰的宫人捧着华丽的大红锦衣怯声怯气站在门口,道:“殿下,王妃的喜轿已经出发了,您也该更衣了。”
  喜轿来得很快,阜远舟却觉得自己身边流动的时间更快,他还在回想着心尖上那人的音容笑貌,却发现自己已经穿着让他觉得胃液翻滚的大红华服站在了永宁王府门口,胸口的大红花可笑极了,他觉得自己像个街头卖艺的猴子。
  爆竹声震耳欲聋,周遭的人都陷入一种喜庆的疯狂,他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可是那大大的笑容和络绎不绝的道喜声却牢牢跟随在身侧,像是在拼了命嘲笑他的懦弱。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爱他吗?为什么还要另娶她人?
  ——枉费你被称作神才,智计天纵武功独步,却连自己的爱情都无法成全!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你不会再有资格站在那个人身边,和他并肩而行了!
  ——这是一个婚礼,可是在这个婚礼之后,你就会一无所有,你什么都得不到了!什么都得不到!!
  心里有个恶毒的声音在恣意谩骂,阜远舟恍恍惚惚地牵着新娘走进喜堂,所有的人都不在他眼里,他只能望得见高堂的位子上的白衣帝王。
  在这样喜庆的时刻,他仍然是一身白衣,就像是在讽刺着什么。
  他是不是也在嘲讽这个婚礼的可笑?!
  阜远舟这般问自己,压抑着狂喜走到他面前,松开了牵着新娘子的红缎带,朝阜怀尧伸出手去,眼眸深处无声地呐喊:把你的手给我,皇兄,我带你走,我带你走!海角天涯,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阜怀尧看了他很久很久,满堂的红倒映在他浅色的眸子里,像是溢出了血丝一样,不!真的是血,那血一样的眼泪顺着他苍白的脸颊落了下去。
  阜远舟瞬间剧恸。
  最后呢?最后他还是垂下了眸子,眼角流着血泪,却用那清清冷冷的声音说了一句让阜远舟彻底掉进地狱的话:“吉时已至……拜堂吧。”
  万劫不复!
  ……
  “皇兄!”
  猛然睁开眼时,那极眩目的大红和殷红的眼泪还没来得及褪去,和眼前的黑掺杂在一起,混杂成了五颜六色的头晕目眩。
  他用力地喘息着,好半晌才将理智拉回来,伸手抹掉额角的冷汗淋漓。
  原来是梦……
  原来只是梦而已……
  第一百九十二章 乱心
  第二天甄侦照例起了个大早上早朝,顺带把第一天正式报道入朝的苏日暮挖起来。
  幸好苏日暮这段时间跟惯了他天没亮就出门,除了抱怨几句之外倒没使劲赖床,不过区别是以前他能在马车里补眠,现在变成和甄侦一起进太和殿罢了。
  换好官服之后,苏日暮别扭地甩甩手脚,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件事,问甄侦:“子诤要不要上朝?”
  甄侦眨眨眼。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甄侦想了想,迟疑道:“应该不用吧,三爷受伤以来就没上过早朝了。”
  自天仪帝登基以来,阜远舟颇有“恃宠而骄”的意思,早朝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阜怀尧百般纵容,百官也权当无视,反正有事的时候他会出现就是了。
  不过话是这么说,谁知道阜远舟现在是不是迫切想要见自家皇兄呢,苏日暮还是跑去踹好友的门了。
  他和阜远舟是随便惯了,不过一打开门猛地看见一人躺尸状直勾勾瞪着他,那种感觉还是很惊悚的。
  “靠!你丫的吓谁呢?”苏日暮毛了。
  阜远舟掀开被子坐起来,没理会他的咋咋呼呼,“怎么了?”
  目力极好的苏日暮走过去,看到他那眼底的血丝,顿时皱了眉,“一晚上没睡?”
  “睡不着,”不想解释自己做了噩梦就没法子继续睡的事情,阜远舟打量着他身上的藏青色官服,转移了话题,道:“这打扮,看上去还有模有样的。”
  苏日暮撇嘴,对这个评价不置可否,“你要上朝不?”
  “……不了,”阜远舟顿了一下,起身去桌边倒杯水润润有些沙哑的嗓子,“有点累,我睡一会儿。”
  苏日暮有些估摸不准他现在的情绪,只好道:“哦,那你睡吧,中午我和甄侦会回来,你别乱跑啊,记得吃药!”
  阜远舟笑了笑,“知道了,而且你把我封住的内力解开之前,我还出不了这甄府大门。”苏家独门点穴方法他都招架不住。
  苏日暮不屑地哼了一声,“得了吧,在你回宫之前就别想解开了。”仗着一身功夫就乱来,生怕别人不知道身上内伤未好似的!
  阜远舟没说话,伸手招他过来。
  苏日暮不甘不愿地走过去。
  阜远舟替他整了整歪了的衣领,“做官就要有个做官的样子,新晋进士虽然站得离我皇兄远,不过也别打瞌睡,少张嘴多做事,得罪人多了我也保不住你,今年改了制度,别一个月考察就给我惹了一大堆麻烦,不然我就掐死甄侦。”
  “关甄侦什么事?”苏日暮嘴角一抽,白眼一翻。
  “他在翰林院,肯定会带你。”阜远舟随意道,注视着这个比过往十几年不知有活力了多少的好友,眼神复杂。
  他努力了那么多年都没有把他从苏家的漩涡里拉出来,真不知道甄侦究竟有怎么样的魔力——也许正是像阜怀尧之于他……
  苏日暮的手在他面前摆了摆,“怎么了?”
  “没,”阜远舟回神过来,道,“记住我说的话了?”
  苏日暮不悦,“记住了,怎么跟交代遗言似的,存心膈应小爷呢?”心里却是想子诤该不会真的听他的意见打算离天仪帝远一点了吧?出京什么的……
  “真是该缝了你的嘴。”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他脑袋,阜远舟道,“你该出门了,别第一天就迟到。”
  苏日暮“哦”了一声,身后就恰好飘来了一个声音:
  “该走了,苏日暮。”
  苏日暮回头,便看到那个雪青的人影站在门口,后者冲他笑了笑,随即和阜远舟打了招呼。
  “三爷。”
  阜远舟微笑,“麻烦你照顾照顾这家伙了,最近江湖不太平,莫要让他出去捣乱。”
  “应该的,三爷放心。”甄侦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目光闪了闪,颔首。
  目送着两人出了府门,阜远舟站在窗边,抬头望着蒙蒙亮的天色,压下那股隐隐不安的直觉。
  只是梦而已。
  他这般对自己重复。
  ——助我玉衡天下太平,万民安定,愿你一世喜乐,儿孙……满堂。
  这是你的愿望,我不是不知道,可是我做不到。
  我……情愿让你失望,也不愿离开你,真的。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我不求前生不求来世也不求三生三世,惟愿今生同舟共济。
  所以,今生尚未过完,你叫我怎么奢求来世呢?
  ……
  马车声轱辘轱辘,轻微的晃动让苏日暮又快要陷入昏昏入睡的境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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