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按老衲六十余年游历天下的亲眼所见来看,不论朝廷想与不想、阻止或不阻止,在未来手工业者很大可能都会成为代替农民成为新的社会主导阶层。”
  “而统治手工业者的商人,便会如同统治农民的贵族一样,成为新的贵族。”
  “不对!”
  思考了良久的朱棣打断了道衍。
  “就算你说以后手工业会颠覆式进步。”朱棣坚毅的目光显得异常沉重,“可最终还是人奴役人,只不过从贵族吸农民的血,变成商人吸手工业者的血罢了。”
  “既然如此,还是吸血虫统治的世界,又有什么分别呢?”
  “或者说,你如何证明你所说的,没有吸血虫的世界,会成为大同世界呢?”
  第53章 仓廪实而知礼节
  袁珙忽然问道:“老朽可否先问个问题,道衍和尚再回答陛下?”
  道衍不置可否,正好朱棣的问题他也需要一点时间想一想。
  这几日道衍面壁沉思,虽然大多数问题有了他自己的理解,但毕竟还没有彻底串起来。
  听到道衍和尚以及朱棣三番五次地提到所谓的“姜圣”、“姜先生”,袁珙实在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插话问道:“你们所说的这位姜先生,到底是谁?”
  “全名叫做姜星火。”朱高炽悉心解释说,“姜星火本是宁国府敬亭山下一家小地主,少年失怙,随着乡中私塾先生念了几年学.但不知为何,去年开始变卖家产只身来到南京秦淮河上每日勾栏听曲消遣时光,其人颇有词才,曾写出‘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等词卖予达官贵人换取银钱。”
  “哪又为何会引得陛下如此重视,又为何会让道衍和尚这般疯魔呢?”袁珙还是不解。
  朱高炽看了看朱棣,朱棣略一思忖,点了点头。
  毕竟袁珙对他们来说,还真不算是外人。
  二十年前袁珙就预言了朱棣以后会当皇帝,而且姜星火是否是谪仙人,又如何证明,终归还是要袁珙去看一看算一算的,哪怕断定不了,也总是了却朱棣心中的一个疑问。
  毕竟,相士袁珙已经是元末明初这个时代中,在这个领域里的最顶级权威了。
  不去问袁珙,更没人能解答“姜星火是否是谪仙”这个问题。
  所以既然最终还是得告诉袁珙关于姜星火的信息,还不如现在就趁着袁珙主动问的时候,直接告诉他为好。
  得了父皇的准许,朱高炽继续说道。
  “乃是因为乡里教他的先生是方孝孺的记名弟子,姜星火也被当做方孝孺的‘第十族’抓进了诏狱,而前段时间二弟正好在诏狱里.休息,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此人。”
  “此人言论出人意料,而又往往极有道理,所以道衍大师旁听后,便有些入了迷。”
  “父皇怀疑他有可能是——谪仙人!”
  袁珙心头了然,而他看向朱棣问道:“那陛下召老朽来,便是为了这位姜星火吧?让老朽去相他一相,看看其人到底是不是谪仙临世。”
  “不错!”
  朱棣也不遮掩,坦率说道:“劳烦袁居士了,李景隆也在诏狱中‘休息’,到时候朕会让锦衣卫联系李景隆,借着李景隆,袁居士便可接近姜星火。”
  “老朽心头也好奇的紧。”袁珙在脏兮兮的衣衫上蹭了蹭手,拧开酒壶塞子灌了口酒,“所谓谪仙,老朽这一甲子岁月,是从未见过的。便是元末乱世什么‘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也只是人的伎俩。老朽对于世上是否有谪仙,给谪仙相面会相出什么,也委实是不知道。”
  这边道衍思考完毕,却是不想再听他们废话了。
  “先说第一个。”道衍语气肯定,“都是吸血虫统治的世界,但两个世界定然是有区别的。”
  “姜圣所言,皆是微言大义。”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精神皈依姜星火的道衍,开始了自己对姜星火言论的解读。
  “但姜圣并未详细讲完全部的课程内容,有些不是特别重要的东西,是直接浮光掠影一样一闪而过的.譬如春秋时铁犁牛耕导致制造力进步带来的其他影响,这种‘其他影响’也必然会在下一次制造力进步时出现。”
  朱高炽默默重复道:“制造力进步带来的其他影响?”
  “老衲认为这个‘其他影响’里,最重要的有两点。”
  道衍双手合十,沉声说道:“首先,制造力进步,就意味着生产者的地位,从最终结果上看一定是比之前提高的,就如同从井田制下的奴隶到私田制下的自耕农或佃农。”
  “原因也很简单,在制造力进步后必定会导致原来的秩序崩坏,而更能获得生产者拥护的吸血虫,才能在与其他吸血虫的竞争中取得优势。”
  闻言,不仅朱高炽若有所思,朱棣也皱起眉头来。
  “那么另外一个重要的影响呢?”朱高炽问道。
  “另外一个重要的影响便是思维。”
  “便如《史记·管晏列传》所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大皇子不妨说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朱高炽自小便学习经史子集,这种最基础的东西当然难不倒他。
  “意思便是粮仓充实才会知道礼节,衣食饱暖才会懂得荣辱;君王使用财富遵循制度,贵族们就紧紧依附;而礼、义、廉、耻的伦理不大加宣扬,国家就会灭亡。颁布政令就好像流水的源头,要能顺乎民心。”
  道衍听完后满意地点了点全是黑灰的光头:“老衲认为,思维应当也是姜圣所言‘顶层结构’的一部分,因此制造力的发展一定会让思维产生改变。”
  “这种思维上的变化,很大程度上并不是生产者本身所发起的,生产者忙着生产有价值的物品,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
  “反而是趴在生产者身上的吸血虫,吸饱了血便有时间有精力开始琢磨新的思维。”
  “便如同春秋时期铁犁牛耕的出现,让‘士’崛起的同时,也带来了百家争鸣。”
  “同时,即便这种思维并不是由生产者本身提出的,但却最终会改善生产者的处境。”
  朱高炽看着聪明绝顶到,顺着姜星火的理论就能自己悟道的道衍,接过话来。
  “所以道衍大师觉得,就像是上次铁犁牛耕导致的制造力进步,使得生产者地位提高、出现利于生产者的思维一样。下一次制造力进步所演化的世界,同样会发生这两点,而都是吸血虫统治的世界,但对于生产者来说这便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了。”
  “不错!”道衍点头赞许,“便如同蛇修五百年走蛟,蛟修一千年化龙的道理一样。”
  “可人与人禀赋不同,如果强行一概而论。”
  “到时候,只怕会发生更多的冲突吧!”
  朱高炽的话语铿锵有力,句句在理,令众人无法反驳。
  第54章 我已开悟,立地成佛!
  道衍沉默了片刻,回答了朱高炽关于“公平”的问题。
  “殿下,你说的这些,老衲自然清楚。”
  “不过经过这几日的面壁,老衲认为,这个世界上本没有什么绝对的公平。”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独特的天赋,或许是好或许是坏,但不论哪种,都是上天给予的馈赠。”
  “老衲希望的是,这份馈赠不仅可以让普通百姓受用,并且也能帮助到其他人。”
  “真正的公平,是给每个人寻找并发挥自己独特天赋的机会,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生产价值,而非是像如今的大明这样,当兵的就要世代当兵,做工匠的就要世代做工匠,养马的就要世代养马.”
  “当然,前期肯定存在着困难,甚至是巨大的阻碍,但老衲相信,大同世界总有办法解决这些困扰。”
  朱高炽点了点头,示意他认同了这个解释,或者说,最起码他觉得道衍关于人与人之间公平的这个解释是有道理的。
  可在另一旁坐着的朱棣还是对“吸血虫”这个称呼很不爽,他继续问道。
  “哪又如何证明没有‘吸血虫’的世界,会成为大同世界呢?”
  “须知道,人性本来就是贪婪的。”
  “如果人类能够控制自己的贪欲,那么这样的大同世界固然是极美好的。”
  “可惜事与愿违啊,只要有足够诱惑的条件,那么即便是再坚强的心志,亦难免被蛊惑。”
  “更别说,在巨大的诱惑之前,任何人都会失去公心,做出自私的决定。”
  “这种情况之下,不再次诞生大师口中我们这些‘吸血虫’的存在,怎么可能呢?”
  朱棣的话语逻辑严谨,句句直指问题核心。
  道衍闻言,深深地蹙紧了眉头。
  道衍沉吟片刻后,缓缓地说道:“如何解决人心贪婪这点,老衲面壁多日,依旧推演不出来。”
  朱高炽反而舒了口气,微笑起来说道:“这就对了,大师您既然不知道怎样才算是‘真正’做到这点,那么又何必去追求这些遥远到看不清的未来呢?只要保持现状便好啊。”
  朱棣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暗自松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也放松了许多。
  虽然朱棣嘴上不饶人,但他的心里却是一万个不愿意陪伴他多年的老朋友就这么钻牛角尖钻疯了。
  而且朱高炽的回答十分漂亮——你不知道怎么做到,所以别去强求了;既然如此,还谈什么‘真实’和‘虚幻’?只要保持现在这种状态,不要去胡思乱想就可以了吧?
  见道衍也没想明白,所以朱高炽便抓住机会,立刻反将了一军。
  他顿时觉得轻松舒畅无比。
  道衍听罢,却眉头继续皱起,半响都没再言语。
  朱高炽趁热打铁,拱手拜道:“大师,大同世界遥不可期,不如认真做好大明当下应该做的事情,我们也只有更加努力,才有可能改变现状”
  “不对!”
  朱棣猛然伸手止住了朱高炽的话头。
  此时的道衍虽然平静下来,但破烂的黑色袈裟和他三角眼里透射的幽森寒光,却昭示着道衍,依旧处于疯狂的前兆。
  看着神色异常冷静,而又隐隐透露出近乎狂热的疯狂感觉的道衍,朱棣忽然觉得眼前的老和尚有些陌生。
  道衍忽然闭上了眼睛,他的口中却依旧念念有词,似乎在推演什么。
  而推演到极难处,道衍更是面色变得苍白无比,五官都有些扭曲起来,同时一直在微微颤抖的身体似乎都开始摇摇欲坠。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事实上,道衍作为这个时代最富有智慧的人,他几乎达到了人类在当下物质和精神的顶端,道衍可以拥有一切珍贵的物品,学习一切秘藏的知识。
  姜星火这套能让他看到未来的理论,对道衍的吸引力来说,简直就像是吸引飞蛾的那堆篝火。
  如果姜星火在此处,他大约是能给逆练神功到走火入魔的道衍一点提示的。
  那便是不会有永恒的抽象人性存在,而现在道衍等人所谈及的人性只是当下一个以数千年为单位的具体历史阶段的抽象人性,这是时代给予人们的。
  而从唯物角度出发,就不可能认为人性产生社会,而是社会产生人性;从辩证角度,就会看到人性随着时代和制造力不同而产生的变化、发展和联系。
  当然了,道衍这种极度聪明且自负的人,在寻求不到答案的时候,下意识地会往自己最熟悉、最依赖的路径里钻。
  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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