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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花无日不春风 第29节

  忽有人高声道:“钟离王到!”
  一霎时堂内鸦雀无声。
  远远可见一行人行来。越孛一步跨出堂来,叉开双腿往正中一站,好像一尊凶神。众将排布在后。
  祝斗南白袍皂靴,步履匆匆,神色肃然,身后跟着高瞻、周显和一队侍卫,也都只着黑白二色。
  越孛昂然而立,不行礼,连话也不说。
  越存沉声道:“钟离王。”算是招呼。
  刀戟森森的阵仗虽然吓人,高瞻仗着身后侍卫壮胆,斥道:“凤翔公不在了,你们越家人就都无法无天了不成?殿下面前,竟敢如此无礼?还不过来参拜?”
  越存一手挡住欲发作的越孛:“甲胄在身,恕不能行礼。”
  高瞻更怒:“谁许你们穿甲胄带兵刃的?这里是宣府镇张家口堡,不是你大同镇,你们到了这里,就跟普通官员无异,这样肆意妄为,难道要造反不成?”
  越存道:“家祖父戎马一生,阵前诞生、阵前殉国,越家人灵前擐甲执兵,只为不忘祖父遗志。”
  “凤翔公的遗志,就是让你们这些不肖子孙败法乱纪、为所欲为么?”
  越孛再也按捺不住:“祖父的遗志,就是惩奸除恶、有仇必报!”
  “你……你说谁是奸、谁是恶?”
  越孛恶狠狠盯着祝斗南:“谁奸谁恶,谁心知肚明!”
  “大胆!”周显怒道,“你们妄称孝子贤孙,竟然这样忘恩负义!是谁闯敌阵夺回凤翔公遗体?是谁把尸身背在背上一步步走回城?不是殿下,你们现在哭灵都没处去哭!”
  “收买人心的伎俩,三岁孩子都不信!”越孛噌一声拔剑三寸。
  众将立即亮出兵刃。
  祝斗南一扬手,止住了身后拔剑相向的侍卫们:“我今日只为吊唁凤翔公。灵前见血,不敬不祥。”
  相持片刻,越存使个眼色,众将收剑。侍卫们也收起兵刃。
  祝斗南迈步向内。
  “慢着!”越孛伸剑一拦,“带兵刃的,全都解下来!”
  周显怒道:“欺人太甚!让我们解刃,你们先脱甲解刃。”
  “不必。”祝斗南道,“他们在此等候,我一人进去。”
  见他如此坦然,众将虽然不敢松懈,却也不由自主地向两边让了让,让出一条路来。
  堂内来吊唁的众将、官都纷纷起身向祝斗南行礼,逝者为大,不便大礼,悄悄拱手而已。
  祝斗南来到灵前,越家人对他不理不睬,他便自己执香而焚,插入炉中,然后,走到案边,将衣摆一撩——
  “殿下!殿下殿下!”众将官都大惊,围拢过来,“万万不可啊,虽说逝者为尊,也不能乱了名分。”
  后进来的越存、越孛也大感意外,只当他又在矫揉造作,被这一拦,也便就坡下驴了,哪可能当真便拜。
  祝斗南却并未理会众人,当真如行军礼一般,单膝落地。
  这下众人更惊:“您快快请起,受您这一礼,老国公泉下有知,只怕也难安啊。”
  “我以赤心拜英魂,老国公,会受。”祝斗南再无多言,合上双目——
  授艺之恩,终得拜谢。我来晚了,让英雄蒙难,于心有愧;我没能履行承诺,保护越季,于心难安。
  往者已矣,且看来朝。
  祝斗南豁然起身向外走去,越家人面面相觑,再无人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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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的地道里只亮着一点灯火。一个丫头提灯,提毓夫人扶着另一个丫头,走得很慢。
  终于到了尽头,眼前一亮,豁然开朗。等候在此的祝斗南几步抢上前,扶住她,挥退了余人:“您小心些,这里路不平。都是地道太窄了,进不来轿子。”
  “不妨事。”提毓夫人抓着他的手,只觉得无比安心,“哪就老到那般田地,连几步路都不能走了?”
  前面现出一片简陋的屋舍,像是临时搭建的。祝斗南道:“住在这种地方,实在是委屈您了。”
  提毓夫人感慨道:“这算得了什么?想当年,咱们是怎么苦熬的?片瓦能遮头,檐雨能解渴。”
  “我早说过了,有朝一日飞黄腾达,绝不让您再受半点辛苦!”
  “好好好,我都知道。”提毓夫人欣慰地拍了拍他手,“一把老骨头了,什么享福吃苦,都看淡了。我就只怕,你们两个不能一条心。”
  闻言,祝斗南停住脚,叹了口气:“世道纷乱、人心险恶。多少迷障以假乱真、多少宵小挑拨离间,难免让人心生嫌隙。这一次,若不是您收到我的信及时赶来,他决计不肯再帮我了。”
  “怎么会。他不过是有些执拗性子,心里,还是对你忠忱不二的。”
  “有您在,我就一切放心了。”
  “今后,便要住在这里了么?”
  “暂时要委屈您了。您贵为一品夫人,所到之处属人耳目,只有这个地方才够隐蔽。另外,眼下城内城外局势动荡,一旦生乱,这里最安全。到了那时,我自然也来这里陪您,您就不会寂寞了。”
  提毓夫人看着他,面露忧色:“那,他呢?”
  “他武艺高强心思周密,一人足以在外应变,少了我们,倒少了牵绊累赘,您不用担心。”
  “平日里,我确也不担心,只是到了十五,你可记着看紧他,千万别让他出去冒什么风险。”
  “我跟您一样牢记在心,您大可宽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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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季一大早推开房门,就见越三千带着一队人回来,个个顶着黑眼圈、提着兵刃。天方亮,他们也刚吹熄灯笼。
  越季哑着嗓音问道:“出什么事了?”
  “有人夜闯灵堂……”
  “爷爷的遗体……”
  “没事没事,姑姑你别激动,太爷爷的遗体、灵位都没事。”
  越季提起的心这才放下:“知道是什么人么?寻仇的还是生事的?”
  “不知道,好像是来偷偷祭拜的。”
  “祭拜,用偷偷的么?”
  “是啊,我觉得大有蹊跷,这才带人去追。可他嗖一下就没了影,找了大半宿也没找到。”
  “难道出了城?”
  “不可能,现在是什么时候?城门紧闭,绝对出不去的。我猜,有可能是城里的人,说不定,还是见过的人。”
  “那就更不用偷偷摸摸的了……他遗下什么没有?”
  “供台上多了一大盘牛肉,拿来——”
  有人将牛肉拿过来,越季嗅了嗅:“这是平遥牛肉,这人竟知道爷爷的口味?”
  “啊?太爷爷喜欢平遥牛肉么?原来牛肉也分平窑凸窑,连我都不知道,这得是多熟的人啊?那为什么不敢见人呢,难道是有过什么过节?可是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解不开的……”
  越季听见越三千后面的唠唠叨叨,陷入了深思。这样了解越毂的喜好,一定是亲近之人。亲近之人,又不肯露面……六哥?她心中一涌。那人现在应该在城中,有可能,是见过、甚至认识的人,不知为何,越季心里晃过一个身影,祝斗南身边那个始终带着面具的人。不过这念头一闪即逝,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将最记挂、最亲近的人,与那个最痛恨、宁愿剜肉割疮也想要在记忆里割得干干净净的人联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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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瞻兴冲冲进到书房:“不出殿下所料,越孛那个炮筒子,一见到那纸军令,立时就炸了,连灵柩也不运了,大吵大嚷着要杀去宣化,跟奋武王拼个你死我活。”
  “那,越存呢?”
  “越存是个闷葫芦,说不出什么,也拦不住越孛。不过……奋武王和那个徒有其名的孙成玉会不会根本不堪一击,被越家轻易夺了宣化,控制整个宣府镇。到时候,殿下您不是又落了空?”
  “不会。”祝斗南将手中军报丢了过去,“京中刚刚派了五百鸟铳手支援宣府。越家人一怒上路,带不走沉重的火器。如此一来,双方可以斗上一斗。而那批火器,自然留下为本王所用。”
  高瞻闻言喜笑颜开:“您有了这样法宝,可以震一震那些贪得无厌的鞑子,让他们再做退让。”
  祝斗南得意而笑,忽地笑容一敛,低道:“你先退下。”
  高瞻留心一听,外面有脚步声,远远一见那面具,吸一口凉气,慌忙从后门溜了。
  “来来来——”祝斗南拉着北极星到案前,“给你看一幅画。”
  北极星没理会:“到处传得纷纷扬扬的那道军令,是真的么?你前日当真是奉了奋武王密令,才拒不出兵迎敌的?”
  祝斗南原本舒展的眉头一压,犹豫了下,好像十分为难:“事到如今,我也不再隐瞒。既然是密令,本应该秘而不宣。可眼下众口悠悠,都将凤翔公的阵亡归责于我,尤其是越家,甚至大张旗鼓地兴师问罪,我实在再难替王叔隐瞒。其实,我三番两次暗示过你,我有苦衷,便在于此。于公,奋武王统辖宣府镇;于私,他是四叔,我能不听他的么?何况,‘敢违军令、格杀勿论’,就算是我,也不能违抗。越家是我将来的姻亲,若非万般无奈,我何忍眼见着老国公年迈上阵,殒身殉国?”
  北极星一字一句道:“我只问你,军令是真的么?”
  祝斗南觉得方才一番声情并茂都白费了,怫然道:“军令谁敢做假?那上面盖有奋武王之印。用不用我拿出来让你查验?”
  北极星道:“我并未见过奋武王之印,就算拿出军令来我也无法分辨。越家人赶到宣化,只能见奋武王之印而手无军令,同样无法辨别真伪。双方本有旧怨,又都手握重兵,一言不合就会大动干戈。”
  祝斗南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你……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是我伪造军令、设计挑拨,让他们互相残杀,然后坐收渔翁?好,就算我在你心中是如此卑鄙,也是如此不计后果么?依你所说,他们谁胜谁负都好,此事一定惊动朝廷,军令是真是假,最终自有定论,到那时我该如何?”
  北极星未答,的确,伪造军令非同小可,祝斗南所言是真是假,他也并不能确定。
  “你也不想想,奋武王是什么人?当朝第一贪权。为了争夺九边兵权,他跟越家抗了多少年?想要联姻,又因我而废。你说有人挑拨离间,不错,只是那人不是我,而是他奋武王!挑拨的是我和我将来的外家!”祝斗南只怕他仍不信,扬手指天,“我对你所说,天可鉴。”
  祝北极道:“我对你说过,不要骗我。今天,再说一次,这是我最后一次信你,听着,最后一次。”转身欲离。
  “诶——”祝斗南扯住他衣袖,与他对视片刻,叹了口气,“从什么时候起,你我之间每次见面就只剩下争执,每次都要闹得赌咒发誓?”
  北极星被他拉着的手臂逐渐不再紧绷。祝斗南笑道:“我请你来,当真是赏画的。来来来——”
  北极星还是甩脱他手。
  “所谓‘闲时要有吃紧的心思,忙处要有悠闲的趣味’,别总绷那么紧。”祝斗南拿起卷轴:“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
  “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你看啊,这上面所绘的江山,渔村野市、水榭亭台、茅庵草舍、水磨长桥,都是江南风物。我知道你性好山水,可放眼北方山水,大多是穷山恶水,没什么可留恋的,迟早,我们也移居江南,享受享受那人间天堂、枕上仙乡,可好?”
  见北极星若有所思,祝斗南小心卷好画轴:“这是真迹,万金难求,收好。”
  北极星伸手一挡:“我喜‘清明山河图’。”
  “清明上河图?比千里江山图更珍贵么?没关系,我一样求来真迹送你。”
  “坊间多的是摹本,不在贵贱。清明上河图绘得是北宋年间汴梁城市井百态,看着画,就时时提醒着亡国之痛、割地之耻,让人不敢错把杭州作汴州。”
  祝斗南不悦:“你年纪轻轻,怎么像那些腐儒酸士,张口闭口什么国仇家恨,真是扫兴!”
  “‘那些’?不要忘了,你是什么出身!”
  “算了。跟你说这些当真无趣。我想说的是,北地荒凉苦寒,又连年争战不断,怎比江南物富人丰,繁华太平?就算割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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