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花无日不春风 第6节
“可是……”
“咎由自取。”吴誉一字一字重复着,眼眯起,眼角有泪,很快便隐进密布的褶纹中,“该死。”
“别哭了!”吴伯埙忍无可忍,低呵道。
吴二夫人却不肯收敛:“难道咱们吴家,就这样被人骑在脖子上,被人家欺负么!”
吴伯埙怫然道:“我吴家这是宽宏大量,积德累仁。你妇道人家懂什么?”
吴大夫人也劝:“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想当初,先皇后没的时候,你大伯还抱憾,中宫无子啊,是公爹提点,不该重男轻女,大公主和五公主是先皇后的亲女,吴家的外孙女,要一视同仁,体贴照看。尤其是五公主还年少,皇后一去,伤心过度,日夜啼哭。公爹说了,无论气度样貌,瑕儿是女孩儿们里头最像先皇后的,尽快送了她入宫陪伴公主。现在想想,若无当日的慈爱之心,又哪来今日的锦上添花呢?所以啊,我劝你,凡事宽心,今日退让,安知不是为了后日积福呢?”
吴大夫人絮叨个没完,吴二夫人心知她不会放过一切炫耀自己女儿被册立为贵妃的机会,再想想自己那英年早逝的儿子,嚎得更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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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已过,天气转凉,秋虫寥寥。承平帝伸袖拭了拭本已一尘不染的神位:“还记得么,今天?又是一年了。”
三十年前的月亮隐在漫天的血光和硝烟中,昼夜不停的炮火震得大地摇晃,门窗剧颤,容身的陋室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震得四分五裂,成千上万的鞑靼兵就要破门而入,大开杀戒。
祝尧龄紧紧抓住吴淑琴的手才能使自己的身子不颤抖。周遭暂时安静下来,祝尧龄好久才缓过一口气,脸上的苍白转为怒红,恨恨的:“为了逞一人之能,竟至父皇安危于不顾么?堂堂大晖天子,即便暂时去北地客居,鞑子又怎敢冒犯?只要我们尽数缴纳赎金,父皇自可安然归来。现如今他却要逞强,带着这么点兵,就敢跟十万铁骑抗衡,真是螳臂当车,他死便死了,杀得鞑子性起,一怒屠城,他就是累君误国的千古罪人,万死难辞其咎……”
忽然祝尧龄住了口,似乎意识到什么,脸色大变,喃喃道:“为什么停了?为什么炮火声停了?淑姐,淑姐,是不是我们的炮都用光了,已经破城了,鞑子就要杀进来了,是不是?!”
吴淑琴想起身到窗口看一看,却被祝尧龄死死扯住:“鞑子要屠城了,我听说,他们……他们杀降的,一个都不会放过,砍下所有人的头,堆成锥塔,割下每个人的耳朵来邀功……”
吴淑琴只有一遍遍地抚慰:“不会,殿下是天之骄子,洪福齐天……”
祝尧龄忽然无名火起:“为什么非要跟他们打?这些不事稼穑的野鞑子,他们有什么见识?又不要我们的地,不过是想要些金银茶帛,给他们就是,就算要地,我朝疆域辽阔,九牛一毫割去何妨?宣化算什么?京城又算什么?没了北京,我们还有中京、南京、西京。北边战火不断,死守这个京城又有什么好!”
终于外面响起脚步声和人声:
“臣王弼求见!”
如果说这世上除了吴淑琴,祝尧龄还肯相信第二个人,这人便是贴身侍卫王弼了。
王弼中气十足:“我军英勇无畏,凭借坚城利炮,令鞑靼十万大军苦攻三日不下。凤翔公亲自上阵,生擒叛逆崇忠王。”
祝尧龄对这些感到无比厌烦:“之后呢?”
“毕竟敌众我寡,太过悬殊,而城中炮火殆尽,再打下去必定城毁人亡。陛下殿下皆在城中,凤翔公不敢莽撞,单人匹马入敌阵,与他们和谈。”
“他还不够莽撞?单人匹马,他凭什么?”
“凤翔公许诺鞑靼,为解围城之困,金银珠宝、茶玉丝绸任他们索取,我朝绝不讨还。可若他们今日强虏陛下为质,越家五百亲兵将手持五百道圣旨拼死冲杀,但有一人杀出重围回到京城,将奉旨调动三大营、九边、十三省所有驻军,倾尽全国之力,不惜一切代价,势将塞北夷为平地,让鞑靼亡族灭种。”
“鞑子凶悍,区区几句话,就吓退了他们?”
“领军的鞑靼太师是凤翔公的手下败将,对他颇为忌惮,而且他们知道,今日之势是我军一时不慎,陷入埋伏,若真是倾全国之力大举报复,他们无力抵抗。所以他们答允退兵,也可以不虏陛下为质,但要一个皇子作为替换,送来赎金方可放回。”
祝尧龄的脸色霎时又变了:“父皇……父皇同意了?”
“陛下尚未决断。”
“皇子为质……皇子为质……”祝尧龄的嘴唇哆嗦着,“我、我、我……会是我么?会是我么?”
“不会!”吴淑琴握紧他的手。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祝尧龄此时此刻的恐惧,是前所未有的,居然甩脱了她,直指鼻尖,“你只是一个女人!”
“妾虽身为妇人,也知道家有长子、国有大臣。殿下是嫡长子,是至尊至贵。”
“可是,可是……老三也是嫡子,父皇一向偏向他,一定不舍得让他做人质。”
吴淑琴大声道:“三皇子怎能跟殿下相提并论?没有人能与殿下相媲。无论牺牲多少旁人,就算是白骨成山,血流成河,也应该保住殿下,能为殿下牺牲,是他们的荣耀。若是陛下舍长保幼,妾的父兄、所有的忠正之臣也不会答允。”
“潇湘公是当朝首辅,他要保我,他一定要保我。那个越毂,那个越毂和九原公是结拜兄弟,皇后私下都称他义兄,他是皇后的人,一定会保老三的!所有守城兵都听他的,皇上也一定听他的,我……我不要去塞北为质!”
“殿下放心,只要妾还有一息尚在,就算拼了性命,也不让殿下犯险。”
后来,祝尧龄果然没有成为人质。望着祝尧禅远去的背影,他梦呓一般:“他……他还会再回来么?”
“不会了。”吴氏为他拭去额角冷汗,“不会了。”
祝尧龄仿佛一下子醒了:“是的,没有他,我、我便可以……有朝一日,只要我入主慈庆宫,你便是,便是慈庆宫中馈。”
“妾身父亲说过,殿下是紫微坐命,早晚会入主乾清宫。”
祝尧龄一怔,更加佩服起这个女人来,一时心火熊熊:“他日我若入乾清宫,卿便在坤宁宫。非但如此,我今日仿隋文帝对卿立誓:宫中无异生之子!”
……
“陛下——”太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将承平帝的思绪拉回到秋月皎洁的现时之夜,“翊坤宫来禀,今夜月色上佳,贵妃娘娘已备了您最喜爱的金茎露,请您去月下赏菊。”
“知道了。”承平帝淡淡应了一声,“告知翊坤宫,准备接驾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朝太子一般住慈庆宫。
第6章 剑风花雨一相逢
作者有话要说: 1.最近纵欲过度,明天起缩回短小君囧;
2.万岁山就是景山前身,寿皇殿也是真的,但是前面有个湖是瞎编的;
3.烘牡丹那个法子是真的,是慈禧为了冬天看牡丹,下面大臣想的招儿;
4.文里的拱卫司的原型是锦衣卫(锦衣卫原名就是拱卫司,只是不出名)。廉厉佩刀原型是绣春刀,但是这个太出名了,所以改成雁翎刀了,也挺好听的,是吧?
越季穿了长垂地面的织金裙襕,套上妆花缎披风。贴身婢女铜锤、铁胆在她鬓边髪中横七竖八插了好几支簪。插了拔,拔了插,争来争去越季只肯留下一支点翠荷花簪,捂着头说什么不肯让她们再祸害了:“这样不是挺好么!”
不得不承认,清丽俏皮的装扮,才最适合她们小姐。可铜锤、铁胆还是不依:
“今晚的场合有多隆重盛大,您知道么?”
“多隆重盛大我也不想像个海胆啊,把我头上弄这么多刺干什么!”
众人笑倒。铜锤、铁胆一边笑一边又冲了上去,越季死活也不肯系霞帔,这让她想起垫着大馒头的越三千。
越三千绕她走了半圈:“嗯,这回像个公侯小姐了。”
“什么叫像?我难道不是么!公侯小姐不容易,可累死我了。”越季站着忙活了半天刚想坐下,铜锤铁胆一拥把她推开:
“小姐坐不得!这衣料娇气,一压就是一个褶儿。”
越季提起长长的马面裙,蹲到椅子上,这才总算舒了一口气。
婢女们都一副目不忍视状,这幅做派,活活浪费了一副天生好皮相。
“这回又不像了。”越三千道,“听说揆文王世子最重礼仪,一定看不上你的。”
承平帝有三个弟弟,除却在塞北的尚孝王,还有揆文王祝尧蓂和奋武王祝尧封。二王世子祝北觐和祝北赫,是当今最炙手可热的储君之选。
听了越三千那一句,铜锤、铁胆立即变护犊老妈子:
“看不上就看不上呗,现在是谁挑谁啊?听说那位世子死板得很。还有奋武王世子呢,一直习武,跟咱小姐更配。”
别的丫鬟道:“可是奋武王世子没有揆文王世子生得俊啊。”
“俊顶个啥用,还是有武艺好,万一婚后惹小姐生气,拳脚还能顶一阵子。”
……
越季捧着面颊听她们吵吵:“你说他们两个哪个跟你姑姑比较般配?”
越三千:“七姑,你怎么没羞没臊的,我看人家姑娘一提起亲事,都要挡住脸,不敢看也不敢听。”
“没羞没臊,是因为没心呐。我给你讲讲这两位仁兄的英雄事迹:话说有一次宫中传旨,临时举行午朝大典,传唤百官(抄的万历十五年,嘻嘻)。因为事发突然,非常紧急,太监就提议揆文王世子抄近道,走府中最近的‘王道’,可世子却坚持王道只有父王能走,揆文王虽不在京中,旁人也要恪守礼仪绝不能僭越,于是宁可一路飞奔绕远道,跑得满头大汗最后还是迟了,受了斥责。另一位呢,奋武王世子,有一次在南海子狩猎,因为要追头麋鹿追得疯了,闯入禁地,那里立着一块碑,是‘□□猎虎处’,来者必须下马。因为写得是篆字,世子不认识,任人怎么劝也不信,还一顿马鞭抽过去,连骂‘破石头敢挡爷的路?’,后来被宗正狠狠罚了一顿——怎么样,就这两位,算了吧,咱们还是别高攀了。”
越三千道:“你怎么忘了,如今还多了一位,尚孝王之子祝斗南啊。”
“他呀……”越季吐吐舌,“说不定流鞑靼血呢,鞑靼人都生得小眼睛大饼脸,不好看。”
“怎么你不该说鞑靼跟我们仇深似海势不两立,死也不跟他们通婚么?!”
“哎呀,那是鞑靼军,又不是鞑靼百姓。天庭也有妖鬼,地府也有菩萨,我想,人也是一样的,哪一族没好人,没恶人呢?不过啊……”越季尽量用托着下巴的手挡住脸,“谁不喜欢好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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揆文王府。祝北觐穿着常服坐于托泥宝座之上,就着斑驳晨光看一卷书。婢女们托着衣冠履带鱼贯而入,均是悄无声息。
“世子——”一个太监躬身而入,同样是加着小心,“奋武王府来人送给您一封信,是世子的手书。”
祝北觐缓缓翻过一页书,没有抬眼:“念吧。”
太监拆开书信,展开了:“世子道,他已派人到京郊,以操兵的理由封了路,城里城外都有关卡,势必截住尚孝王之子。今日万岁山登高宴,他是无论如何也到不了的,请您放心。另外,世子今日赴宴欲穿罩甲,为免撞色,请您不要也着红色。”
啪地一声,祝北觐的书拍在案上:“放心?放什么心?我何曾让他拦截过什么人?”
自从鞑靼回书,愿用祝斗南换回鞑靼王子,朝野上下便如鼎沸一般。祝斗南若是当真还朝,必将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论亲疏,他是先皇唯一的嫡孙,太后唯一的亲孙;论势力,太后背后有凤翔公、九原公和荆门公三公支持,无论如何,这半路杀出的祝斗南都更胜祝北觐和祝北赫一筹。
祝北赫首先便沉不住气,前些日急火火来找祝北觐,嘴里嚷嚷着:“什么祝斗南,‘北斗之南,唯一人耳’,当真是狂妄之极,他真当这天下是他的了?咱们都是北,单他是南,这不南辕北辙么?兄弟,以往咱哥儿两个就算有啥误会算是哥哥不对,现在大敌当前,咱两个可得同仇敌忾。”
对于祝斗南,祝北觐并没有旁人那般忌惮。就算他是尚孝王之子,可子以母贵,谁知道他的母亲是谁?想塞北之地,别说官家女子,便是良家女子也难得。多半是女匪、女奴、罪名、贱民,甚至是鞑靼女子。本朝极重血统,若他当真是鞑靼女子所生,就连认祖归宗也是不能,更毋论储位。况且,祝北觐向来不喜祝北赫父子为人,平日里与他们也颇多龃龉,根本不屑与之为伍,所以未加理睬。
这一次重阳登高宴设在万岁山,而非清规森严的后宫,太后是有意让未婚的王孙公子、名门淑媛们借机一见。穿罩甲,是为了展示尚武之风,祝北赫摆明是想投越家小姐所好,先声夺人,最好令她一见钟情,那日后再来多少个祝斗南祝斗北,也都不在话下了。如此做法矫揉造作如妇人争宠,穿便穿了,还不许旁人穿红色,真是只有骄气没有骨气。祝北觐嗤之以鼻。在心中,越季也不过一介武夫之女,他又何曾放在眼里?
那还是好几年前,有一次祝北觐乘轿经过街市,听到前面一阵混乱,掀起轿帘暗中一看,只见前面乱糟糟一团,一匹高头大马上,一个身材细瘦的少女,一脚踩着马镫,一腿曲起踏着马鞍,十一二岁的年纪尚未张开,却神气活现:“一日三刮络腮胡,他不让我露面,我不让他出头!三千,走,揍他们!”
祝北觐皱眉:“谁家的女子这般放肆?”
太监小碎步跟着轿子:“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越七姑奶奶,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又惹了她了。”
“武夫之女,一身匪气。”祝北觐嫌恶地落下轿帘。嫌恶至今。若不是他的祖母端懿太妃和父亲揆文王祝尧蓂一心想与越家联姻,他连这虚应故事也是不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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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岁山上秋高气爽,寿皇殿内,尚食将新摘的桔子亲手奉于在座每一位,笑道:“这是山下头百果园里自栽的,请小姐们品尝。”
“桔子有什么好吃的,皮皱巴巴,像老妪的脸,这东西又轻贱,寻常老百姓也吃得起。要臣女说,贫民才会吃应季的果品,后宫尊贵,应该吃些反季的果品。”
居中端坐的太后循声望了一眼,身旁宫女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太后道:“这位就是潇湘公家的孙小姐么?”
吴贵妃欠身道:“妾妹吴双,前日于西安府的七夕乞巧盛会侥幸穿过七孔玲珑针,忝获‘天下第一巧’之名,于此重阳佳节进京入宫向太后请安。”
“乞巧……”太后一叹,“‘年年乞与人间巧,不知人间巧已多’。”说话间她往旁边一瞥,笑着皱皱眉,“小月季?”
越季将桔子吃得汁水淋漓:“甜,真甜,太甜了!难怪说‘日既暮而犹烟霞绚烂,岁将晚而更橙桔芳馨’呢。”
老人家哪有不爱听这样话的,太后本是微笑,一下合不拢了嘴:“没有你的嘴甜,快擦擦。”说着递过自己的手绢儿去。
吴双看她那副吃相,真是没教养透了,看多一眼都觉得反胃,吴贵妃蹙着眉,朝她摇摇头。
太后看着越季,也笑着摇摇头,不由想起她小时候来。那时她方七八岁,随她大伯母——右都督越卧云的夫人进宫。太后听说小女娃开始学功夫了,问她怕不怕苦?她两个脸蛋儿被果子撑得鼓囊囊:“不怕!学会武艺揍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