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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风华正茂 第39节

  李承平看看她,旋即,露出苦笑。
  “……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乐安也笑,只是不苦。
  “你想象的是什么样儿?妖妖娆娆,油油腻腻,靠脸上位的小白脸?那你来的不是时候,或者说,正因为来的是你,所以你见不到那样的他。”
  人在不同时期、不同人面前,所展现的模样,都是十分不同的。正如乐安面前的李承平,绝不会出现在其他人面前一般,李承平想象中的睢鹭的形象,此时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而睢鹭初见、甚至再见乐安时,却又绝对符合李承平对他的想象。
  因为那时他要扮演的,就是这么一个角色,不然突然一个弱冠还未及的小年轻,冲上来拦了位高权重年至不惑公主的车驾,说他钦佩仰慕公主已久,愿与公主携手共渡岁月漫长。
  ——那样的话,且不说旁人怎么想,就连乐安自己,恐怕也丝毫不会觉得感动,而只会觉得,这人脑袋大概有病吧。
  所以,他只能用最符合世人想象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
  而到了李承平面前,他自然不需要再伪装乃至自污。
  哪怕凭裙带关系上位,也得给上峰留个好印象不是?
  不过显然,哪怕他表现如此优秀了,这个留给上峰的“好印象”,还是不及之前“睢鹭”这个名字给李承平留下的坏印象影响大。
  “这么说,他还挺有志气。”比如此时,听了乐安的话,李承平便不无讥讽地说道。
  乐安无奈:“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然而李承平这会儿看上去有些怒气冲冲地,显然听不太进去乐安的话。
  况且,偏见也不是乐安几句话就能扭转的,李承平再听乐安的话,乐安也不是李承平的脑子,代替不了他的所思所想,而每个人在他人眼中形象如何,也终归要靠自己。
  于是乐安也不再多说。
  她不说了,李承平却似乎还在耿耿于怀。
  “姑姑,你刚才那是玩笑话吧?不是为了整顿科举才随便找的个由头吗?等这事一了,也就没这人什么事了,哪怕给他封官进爵也好,可你怎么放出那话,怎么还叫人住进枕玉阁……这种人心思不正,徒有其表,脸再好看也不能要……”
  他嘟嘟囔囔抱怨了一堆。
  乐安含笑听着,神思却恍惚飘到从前。
  那时她还带着李承平在民间,那时她还不知道他将登上那个天下至尊之位。
  她带着小小的孩子,看民间人家娶妻嫁夫,有那丑的娶了嫁了美的,美的娶了嫁了丑的,小小的孩子什么也不懂,指着人家新娘子新郎官说这个好看那个丑。
  乐安那时,还存着些烂漫心思,便如此语重心长地对小小的孩子道:看人要看心,不要看外表,心思不正的人,脸再好看也不能要,而彼此投契的人,长相不般配也没什么,心才最重要。
  可谁知后来,他和她,竟被裹挟着一路走至如今的位置。
  那些普通人嫁娶间的道理,如今看来,便有些不合时宜了,不适用于乐安,更不适用于他李承平。
  因为他们这种人的嫁娶,已经不知不觉、主动或被动,掺杂了太多太多别的东西,而这一点,她明白,李承平更应该明白。
  虽然如此,他还能说出这话,乐安便是高兴的。
  无论是真是假。
  “姑姑,你在听吗?”
  似乎终于发现乐安的走神,李承平不满地抗议。
  “在听了在听了。”从回忆里回过神,乐安略显敷衍地应付道。
  “真是的……”李承平皱皱眉头,似真似假地抱怨,“姑姑,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哄呢。”假装都假装地如此不上心。
  乐安笑笑不说话。
  走神的事可以糊弄过去,但别的事儿可不行,所以李承平很快又发问了——“所以姑姑,这个睢鹭,到底怎么回事?”
  他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在执拗地求一个答案,丝毫不容她躲避。
  乐安“唉”了一声。
  随即道:“怎么回事,重要吗?”
  李承平点头:“当然重要,这可是姑姑的终身大事!”
  “嗯……”乐安托着下巴沉思状,“那……就是我被他出众的皮相吸引,继而发现他皮相之下有趣的灵魂,一见起意,二见生情,三见直接缘定今生。”
  李承平:……
  “姑姑!”
  乐安哈哈大笑。
  第35章 最后一次了
  笑归笑, 轻松的话题说完了,还得聊正事。
  “你知道我今日去崔家了吧。”
  暮色渐深时,乐安提起这个话题。
  李承平脸上惬意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 变得郑重凝肃起来, “嗯。”他点点头。
  乐安笑笑,随即,便细细地跟他讲了起来, 讲她跟崔静之都聊了些什么,做了什么利益交换, 给了什么许诺,桩桩件件,巨细无遗,几乎全部复述出来——甚至连中午在崔家吃了什么菜都提了一嘴。
  只是唯独没有提,与崔静之最后的那段对答。
  等到讲完,暮色已经深沉地看不清人。
  “你该回宫了。”
  乐安看看天色, 便道。
  “唉……”这下, 换李承平唉声叹气, “要不今晚就不回去了吧?今日的折子我都批完了才出宫的。姑姑, 你留我住一晚可好,我看枕玉阁就不错, 我都好久没住过枕玉阁了。”
  准确地讲, 是打从亲政以后, 就再也不曾住过了。
  当然, 皇帝陛下下榻枕玉阁,闲杂人等,自然要统统滚出去啦。
  可乐安却摇头,一把子粉碎了李承平的美梦。
  “那可不行, 折子批完了也不行。”
  又不是小孩子了,哪有动不动就留宿亲戚家的道理,如今的皇宫才是他的“家”,是比旁人更不能抛舍、甚至等闲不得离开须臾的存在,更何况——
  “承平,”在李承平又要抗议之前,乐安忽然叫他的名字。
  “明日,乃至之后的不知多少日,你还有许多硬仗要打。”乐安直视他的眼睛,说道。
  “虽说崔静之这边问题不大了,明日议事,你把卢玄慎也加上,卢攸应该不会反对,届时汤明钧起头,清流随上,崔静之卢玄慎便会跟着赞成,如此你便并非孤立无可依。可说到底,清流人少势弱,卢玄慎身份尴尬,崔家也不是崔静之一个人的崔家,尤其那些跟其他世家牵连甚深的,早已如同气连枝,牵一动百,崔家如此,其他家更如此——所以现在,你仍旧是以寡敌众的。”
  所以,不是说乐安起了个头,就能直接把后面所有的路都给他铺平了,等在李承平面前的,仍旧是实打实的硬仗,而硬仗,是要消耗无数精力的,丝毫不容分心,不容轻忽。
  闻言,李承平眉宇间的天真痴顽逐渐消失,缓慢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嗯,我知晓的,姑姑。”
  乐安笑,送他到房门前。
  到了门前,李承平便示意她不必再送,自行下了门前的台阶,跟乐安挥挥手:“那么姑姑,我走了。”
  乐安站在台阶上。
  李承平早已长大,身高也早已超过了她,两人站一起,乐安头顶只到他肩膀,连说话,都要仰望他,除非此时,她站在台阶上,而他站在台阶下。
  她站在高处,低头往下望,于是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还是那个需要仰望她的孩子。
  “承平。”她又叫他的名字。
  “嗯。”似乎意识到她要说什么,李承平这一声应答,声音有些轻,语调却有些沉,头也微微低了下去。
  “就把这,当作一次大考吧。”乐安说。
  李承平年幼时,乐安常常考校他功课,一月一小测,三月一小考,一年一大考,规律严谨,从无断歇,要求甚至比帝师还严厉。不过,从他长大以后,从他的视线能与她齐平以后,乐安便再也不曾考过他了。
  所以,听到乐安再一次说出这个曾经让他一听就冷汗直冒的词,就算早有准备,李承平也不禁愣了一下。
  然而随即,便又听——
  “不过,也是最后一次了。”
  站在台阶上,乐安最后一次,居高临下地对他说道。
  *
  李承平回到皇宫时,已是夜色深沉,有在宫城办公的官员,如中书、门下二省的,此时都已离宫回家,而各宫各殿,也都已点起了灯火。
  四下里很寂静。
  李承平从马车里出来,望着眼前长长的路,站立了一会儿,随即,挥退了宫人抬上的轿辇,又让宫人不要近身,只在后面远远地跟着,随即他便孤身一人,慢慢地、静静地走。
  走过朱红琉璃瓦的宫墙,走过雕龙汉白玉的御道,走过三省议事的政事堂,一直走到内宫大门,天子居所。
  灯火通明,巍峨耸立,却是他的“家”,只有他一人的“家”。
  曾几何时,他也曾这样走过一遭。
  从京城之外到京城,从皇城之外到皇城,再从大内之外到大内。
  最终到达那个最高、最高的位置。
  只不过那时,他不是孤身一人,而是始终有一个人在旁,牵着他的手,告诉他——“承平,往前走。”
  那时他人小,腿短,走不了远路,走到半道两腿酸痛,便喊累,要她抱。
  可她拒绝抱他。
  “承平,往前走,不要停,看到那座宫殿了吗?最高最漂亮的那座,那里,就是你以后要待一生的地方,你要很努力,才能走过去,更要很努力,才能一直待在那里。”
  “我会陪你走过去,但不可能替你走过去,谁也不能替你走过去,你终归要靠自己。”
  那是她第一次用那么温柔,又那么严厉的语气对他说话。
  就像方才,她对他说,这是最后一次大考那样。
  以致明明那时他还那么小,明明还完全不懂她话里的深意,却还是把那番话,牢牢地记了下来。
  那一次,走过之后,他不再是天真愚顽的普通孩童,而是万民簇拥的天子圣人。可再万民簇拥,再高高在上,他的身旁,他的身前,也总还有她,替他遮风挡雨,教他处事立人。
  他以为自己已经懂得了身处山巅之人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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