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鲜(科举) 第230节
天元帝派了两名现任太医来为卢芳枝会诊。
秦放鹤跟汪扶风父子对视一眼,看来确实不妙。
同一片天空下,有人在等生,有人在等死。
同一时间,卢府。
给卢芳枝会诊完之后,三位现任、前任太医交换下眼神,留下一人安抚病患,吩咐下人煎药,其余二人则示意卢实出去说。
卢实双眼微红,开门见山问道:“还有多久?”
李太医叹了口气,委婉道:“若能熬过正月,或有转机。”
言外之意,多半熬不过正月了。
卢实用力闭上眼,嘴唇微微颤抖。
这么快吗?
李太医看着他,想说什么却又不好出口。
虽说这个年纪也算喜丧了,可亲人离世,总令人难以接受。
卢实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里头伺候的人抹着眼角出来,“阁老请您进去。”
卢实忙抹了把脸,进门前用力吸了几口气,挤出一点笑,快步来到卢芳枝床前,“爹,我都问了,不妨事,只是冬日天冷,难熬些罢了,这些日子城内外好些上了年纪的人都这样。等正月一过,开了春,天气暖和就好啦!”
卢芳枝微微阖了阖眼,再睁开时就冲他笑道:“我是快死了,可不糊涂,别哄我啦。”
早几年他的身子就不大好,只是大权在握,春风得意,倒不觉得有什么。
可自打这两年半退,云南、福建的案件持续发酵,不断深挖,卢芳枝持续紧绷,面上不显、嘴上不说,精神状态和健康状况却在直线下滑。
红气养人,官员在任和卸任时期的状态,当真不同。
用太医的话说就是,“那口气慢慢散了。”
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冷些,卢芳枝就有些受不住,饭量锐减,人也暴瘦,打眼一看,脸上已没什么肉了。
卢实脸上的笑就有些垮,伸手替他掖被角,“您老清楚着呢,哪怕再过五十年,什么也瞒不过您去……”
说着说着,他就说不下去了,眼泪吧嗒吧嗒砸下来。
您老,您老怎么就不能多撑几年,撑到我能糊弄您的时候呢?
卢芳枝就叹了口气,“谁都有这天,也没什么好哭的……”
他的视线挪向正上方,看着上面精美的刺绣,这一辈子无数画面都如走马灯般,在眼前一一闪过。
“我这辈子,掌握过大多数人都无法企及的权力,站上过他们一辈子都去不了的高处,看过他们几生几世都看不到的风景……值啦!”
怕死吗?
谁能不怕呢?
可古往今来求长生的君王何其之多,又有谁真正能长生不老?
早晚有这一天。
他已经走到了身为人臣所能达到的巅峰,回忆往昔,没有什么遗憾了,甚至临终之际,脑子也还清楚,不至于稀里糊涂的过去……
正月十五闹元宵,卢芳枝强撑着不想睡,卢实就替他穿好了衣裳,笑道:“爹,儿子背您出去看灯。”
卢芳枝应了。
留守的李太医也没拦着。
都到了这份上了,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想干点什么就去干吧。
万一真把那口气儿吊上来,兴许还能多撑两日呢。
街上人很多,灯也很多,说是摩肩接踵也不为过,连城外的寒风都吹不进来了。
卢芳枝眯着眼看着,只觉眼前无数彩色光晕,一团团一片片,合着四面八方袭来的人声,恍如隔世。
好个花花世界呀!
“还记得小的时候,您也这么背着我出来过……”卢实道。
卢芳枝呵呵笑了几声,“是啊……”
说起来,他已有很多年没这样单纯的看过街景了。
真好。
一整夜,卢实背着父亲,从街头走到巷尾,将看到的一切都仔细分说。
好多百姓都不认识他们,偶尔有人笑着搭话,“儿子孝顺,老爷子好福气啊!”
一夜未眠,卢芳枝的精神反而好起来。
次日一早,不用别人的搀扶,他竟自己颤巍巍站起来,命人给他换上已经一年多近两年没穿的官袍。
他对着镜子仔细打量,竟还有余力挑剔,“这儿,铺平了,陛下喜欢下头的人穿得齐整些。”
卢实进来见了,胆颤心惊,脑海中只剩下四个字:回光返照。
卢芳枝努力站直了,极其幽深而缓慢地吸了口气,从镜子里对他说:“陪我入宫面圣。”
第173章 多事之秋(三)
胡霖进来禀告,说卢芳枝求见时,天元帝正听董春汇报此次加开恩科的安排,第一时间愣了下,“谁?”
“卢阁老。”胡霖又说了遍。
董春听了,顺势道:“那老臣先行告退。”
所有人都知道卢芳枝要死了,而“死者为大”,所以他临终前一定会面圣,董春要保证的,就是自己即便不在现场,也要第一时间掌握讯息。
但什么时候以什么名义入宫,至关重要,表现得太过明显生硬,必然招致皇帝不快。
卢芳枝之后面圣,来不及,但来得太早,未必撞得上。
好在朝廷急需用人,今年特意额外加开了算学、工科两类恩科,此时都城内外挤满了各式考生,人数之多、成分之杂,前所未有,如何妥善安置,如何保证三场考试顺利运作等等,都是大工程。
这么多事,真都等到年假过完再安排就晚了。
所以前脚卢实背着卢芳枝赏灯,后脚董春就亲自收拾了,赶在清晨开宫门的第一时间入宫请示,名正言顺。
天元帝似乎没听见董春的话,沉默片刻,又问胡霖,“怎么来的?”
胡霖低声道:“瞧着精神倒好,是小卢学士扶着,一点点走进来的。”
董春的眼神微微闪了闪。
自打卢芳枝告病在家,上到天元帝,下到满朝文武,所有人加起来都没有他见得多,自然清楚那位对手兼老朋友的身体衰败到了何种境地。
这会儿自己走?
多半是回光返照。
显然天元帝也想到了,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宣。”
又对董春道:“事情尚未说完,爱卿先去偏厅歇歇。”
这就是允许董春旁听的意思。
董春应下,慢慢退了几步,再转身,踏入偏厅。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外面才响起卢芳枝那久违的,有些陌生的问安。
董春袖着双手,看着窗棱内斜射进来的橙红色晨光,无声叹息。
天元帝让赐座,卢芳枝喘了几口,良久,方道:“陛下也瘦啦,该保重龙体才是。”
此刻的卢芳枝,眼中隐约流露出一点长辈式的慈爱和追忆,恍惚间,令天元帝想起几十年前自己作为弟子求学时的场面。
再见卢芳枝之前,天元帝想过很多,唯独没有想到对方会以这句话开场。
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老者渐渐跟天元帝记忆中那个身材挺拔、神采飞扬的中年文士重叠,天元帝的喉头滚了滚,声音干涩道:“老师……也瘦多了。”
人走茶凉,他知道卢芳枝这一二年肯定过得不好,但“知道”和“亲眼所见”,绝对是两码事。
这种源自视觉的近距离冲击,足可令冷硬的帝王之心也有所动容。
卢实扶着父亲的手指不易察觉地紧了紧。
卢芳枝又喘了几口气,开门见山道:“老臣恐怕不能再侍奉陛下左右,所幸朝中贤能甚多……”
一旁的卢实听了,心如刀绞,杵在原地恍若木雕泥塑。
墙角的龟鹤呈祥镂空铜香炉内缓缓溢出白色香雾,如烟似霞,在日光下蜿蜒流动,如星辰闪烁。
卢芳枝的眼中渐渐升腾起水色,浑浊的目光穿透白雾,似回到了几十年前,“老臣仰承先帝恩德,诚惶诚恐;愧对陛下厚爱,坐卧难安。虽鞠躬尽瘁,然终是凡人之躯,红尘难舍,遇事难断,以致教子无方,为师无德,有负先帝所托,难报陛下信赖。回望半世,茫茫一生,大业未成,岂惭愧二字能容?
唯所幸陛下之仁心可感天纳地,雄才可震烁古今,必将立不世之伟业,创千古之佳绩,来日老臣于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苍老虚浮的声音自对面传来,分明人近在咫尺,却好似隔着万千屏障。
天元帝眼皮轻颤,晓得是他在检讨、认错,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情此景,着实令人动容。
还是那个学生,还是那位先生,一切变了,好像又没变。
天元帝问:“老师走后,内阁将如何?”
内阁如何,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况且如今卢芳枝虽然还顶着首辅的头衔,可实际上的运作之权,早已大半转到董春手中,天元帝此言,殊为诛心。
但卢芳枝像没听出弦外之音,苍老的眉眼低垂着,缓缓道:“……柳文韬冲劲不足,然老实本分,可为历练后守成;杜宇威琢磨小事小情倒也罢了,于大事上,总少几分决断;胡靖精明,然精明太过,则易冲动……”
他将内阁几人一一说了,三言两语便点出个人特质,可谓精准老辣。
“蕴生,”到了最后,卢芳枝笑道,“蕴生调理弟子的本事,远在老臣之上,陛下自有安排。”
他只说弟子,是因为董春的几个徒子徒孙确实出色,但两个儿子嘛,就有些平平了。
天元帝也笑,“再没有谁比老师会看人的了。”
会看人,却未必会用人;会用人,却未必想好好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