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3节

  赵苏收拾完自己最后的一点东西,一个书吏小心翼翼地上前,赵苏回头看了他一眼,书吏道:“尚书大人有请。”
  赵苏将手上的东西统统扔到一个竹箧里,书吏上前一步道:“我来。”
  赵苏摆了摆手:“不用。”
  他缓步往姚辰英的屋子走去,这里原是祝缨的地方,好些东西都还是祝缨置办的,半个月之前,他跑这儿就像是回家,今时不同往日了。他仍然恭敬地站在桌案前,心境全不似旧时。
  姚辰英道:“坐,咱们聊一聊。”
  赵苏拿捏着寻了个座儿坐下,姚辰英问道:“真的要走?”
  赵苏点了点头:“东西已经收拾好了,这两天办完交割就可以启程了。”
  姚辰英道:“我早就知道你,盐州平叛的时候,转运粮草也有你的手笔。要是因为那件事心里不自在,大可不必。你在户部,一如往昔。”
  赵苏短促地笑了一下:“家父家母年事已高,妻儿还不曾拜过祠堂。故乡远隔关山,不趁此机会回乡一趟,早些年也下不了这个决心。倒不仅是为了不自在。苏喆是我母家晚辈,我也不放心她一个女孩子孤身上路。”
  姚辰英叹了一口气:“看来是留不住你了。”
  赵苏道:“户部的底子还不错,大人也不必担忧。至于我,不连坐就已是法外开恩了。”
  姚辰英道:“不至于,不至于。”
  赵苏道:“下官告退。”
  他没有请假,而是直接辞官归故里,理由写的是回乡祭祖。外面风传他这是因为靠山倒了,怕被诛连才要逃跑。他懒得搭理这些闲言碎语,他现在最挂念的就是赶紧离开京城!祝缨一天不回到梧州,他就不能安心。
  祝缨此时人在城外,与赵苏的妻儿住在一起,赵苏也狠下心来没有去探望,半个月来都在执行祝缨的指令,留在京城处理善后事宜。
  祝缨留下的摊子很大,首先是一座皇帝赐的府邸,这个府邸估计朝廷是会收回的。里面的东西祝缨几乎都没带走。祝缨不在乎里面的财物,只让苏喆提前带出了一些舆图、籍簿之类的东西,金帛财货,只让随从们带了随身能带得动的,并没有装车搬运。
  狡兔三窟,她的财产并不都在府里。各会馆、一些铺子、货栈里分别存了不少。此外还有人送的一些房产、铺面之类,又有苏晴天、项安等人经营扩大的产业。
  祝缨安排赵苏将其中很大一部分都送人的时候,赵苏一句也没劝,很果断地执行了。
  与祝缨本人比起来,这一笔巨大的财富可谓身外之物,不值得为它们争论。
  赵苏抱着竹箧,边走边在心里数着已经办好的事——
  南方同乡们几乎都见过了,祝缨藏身、南下的事情不能对他们讲,但是各有一注钱给他们压惊。
  当时也有人提出疑问,毕竟马长角对人没影响,恩师变性跑路,麻烦就大了。总得给个安说法,至少留句话。
  赵苏道:“莫听外面小人之言。她是女人,也将咱们带出来入仕了,衮衮诸公当政,咱们不过是蛮子、烟瘴之地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也不配与诸公坐而论道、临民治世。义父毫发无伤,大家才能好,她才是我们的所有人的底牌。”
  南方同乡们算稳住了。
  大理寺的女丞、女卒们,各得一笔小小的财富。
  跟随过祝缨的小官吏如牛金等人也得到了一些赠予。
  祝缨外放期间温岳帮管的田产,都正式赠送给温岳。
  王叔亮是不肯收宅子的,就由岳桓代管,借给王叔亮居住。
  此外还有金家,金彪得到了祝缨送的两匹马。
  这些都是小数目,大的在后面,祝缨将自己名下的财产分作几份,陈萌、郑熹、窦朋等人都有份,连同蓝德等人都得到了一些。
  陈萌没要,让他带走,祝缨不要就带给花姐和小江。赵苏见他态度坚决,只得把东西暂时存放在会馆,由会馆转运。
  差不多了,赵苏想,就剩下把府邸一封,对了,还有自己家。他现在住的地方是祝缨给的,他可不想送给任何人。心中一个声音说,留下来吧,以后如果再回京里,大家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不过需要有个人来看宅子……
  “站住。”一个声音让赵苏回过神来,到宫门口了,赵苏回望了一眼巍峨宫殿,转过身去,示意禁军看他的腰牌。
  李校尉有些惋惜地道:“你这就走了?”
  赵苏道:“我二十年没回家了,家母想我了。”
  李校尉道:“走了好,走了好,快些,别等他们哪个想起来要治你的罪。”
  赵苏颔首致谢,出了宫门见自家仆人迎了上来,将手中的竹箧交给他,仆人将竹箧放到马上。主仆二人打算先回自家放下了东西,换了衣服往祝府去。今天贴了封条,以后就不用再过去了。
  临近自己家才发现有人,赵苏警惕地握住了腰间的刀,在看到立在大门外的两个门神的时候更加警惕了——是郑府的人。
  这二人一脸严肃,对他说:“相公有请。”
  赵苏问道:“敢问有何贵干?”
  二人依旧不松口:“我们如何得知?大人,请吧。”
  赵苏看了一眼隔壁,左边略年长的那一个说:“冼相公今天值宿。”
  赵苏思忖片刻,对仆人道:“把东西拿进去。”
  然后跟着二人到了郑府,郑府里主仆都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赵苏到了书房,郑熹也是一脸高兴不起来的表情,他只当没察觉,先行礼。
  郑熹道:“你要南下追寻你‘义父’了?”
  赵苏道:“我想家了。”
  郑熹嗤笑一声,道:“遇着事儿了都会想回家。朝廷真要问罪,拿不到她,你以为你能逍遥到现在吗?”
  赵苏道:“晚生驽钝,不敢妄加揣测。”
  郑熹指了指桌上的一张单子,道:“她闯下这样的大祸,还想破财消灾?你既要南下,就把这些都带回去给她吧。南下之后她再也享用不到这些了,这些都是她辛苦积蓄,相识一场,都带给她吧。”
  “这?”
  郑熹道:“她的奏本批了,会有使者南下宣谕。这一关,让她过了。”
  赵苏忍不住露出欢愉的笑容来。
  郑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赵苏就势问道:“您起复了吗?趁这个机会也是意外之喜,义父知道了,想必也会为您高兴的。”
  郑熹口气没有回暖:“有什么好高兴的?她又不是没进过政事堂!回去见到她之后,告诉她,安安份份在梧州呆着!朝廷不想宣扬这件事,她自贬蛮荒,陛下也就忍了。要是闹出动静来,哼!”
  祝缨失踪了,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政事堂很快冷静下来,郑熹又被皇帝临时召到宫里商量对策。郑熹认为,对祝缨,装作这个人不存在才是目前的最优解。冼敬都知道“不能显戮”,想干什么也要等到事情冷下来。
  所以,悄悄的、就当无事发生才是最好的。朝廷不需要事事都向百姓解释,普通乡绅也最好少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东西。
  赵苏脸上的笑容没有减:“是。您知道的,她一向有分寸。”
  郑熹的脸色更差劲了:“分寸?她的分寸就是来拿捏我、拿捏朝廷的?”
  赵苏口上说着:“不敢,朝廷岂是能够随意拿捏的?”
  心里却更加踏实了。
  祝缨越狱的那一天就告诉过他了,她必须迅速地消失,这样才能让朝廷不会也做不到马上对她做什么。
  越狱,是她早就计划好了的,她孤身上朝,一个人不带,自己脱身比捎上几个人容易。当时女监诸人主动帮忙,让越狱这件事变得更加的容易。
  她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宫廷中相信她已经到了梧州,并且手上握有相应的势力。如此,才能在天下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完成身份上的替换。
  这个身份必须要朝廷认可,形式上还是朝廷一份子而不是“敌国”。如此一来,针对她的攻讦就会减少、烈度能够得到降低、形式也能够忍受。
  朝廷不如二十年前,也不是真的一兵一卒发不出来。不过连年兴兵,对朝廷损耗极大。政事堂、包括王叔亮、鲁尚书等人在震惊之后,一定也会看出来问题所在。朝廷现在懵了,不会一直懵下去,醒过味儿来多半会采用其他手段遏制她。
  但只要不涉及到朝廷大军直接“平叛”,她那些不及、不能、不合适南下的学生、同乡之类才会免于被明晃晃的针对。
  只要她不死,就有周旋的机会。接下来就看双方博弈了。三千里,真是个很好很好的距离。
  瞧,这不就拿捏住了?
  郑熹看他低着头好像很恭顺的样子,心里累得紧,摆手道:“你去吧。”
  “相公,今日一别,不知何日重逢,还请相公保重。”
  “带上。”郑熹说。
  赵苏不与他客气,拿上了单子离开书房。郑府的管事已经准备好了,又将一张存货的单子还给了他:“请大人查看仔细,上面的东西咱们都没有动,还在货栈里。”
  他们送礼也是这样,东西存货栈,拿票送人,收礼的人派人拿着票去取货。赵苏送的也是货栈存货的票,现在又如数奉还了。
  赵苏拿了票,道一声谢,带着回了家。
  今天,他注定是不能好好地处理他自己的家事了——顾同来了。
  ……——
  两人再次见面,顾同有点小尴尬。这处宅子已经在收拾行李了,顾同先问:“你,真打算走了?”
  “对。”
  顾同道:“你,等我两天,我也与你一同南下。”
  “不用了,”赵苏说,“我南下还有舅家,你南下做什么?开私塾教学生?还是有人给你安排了新的官做?”
  “当然不是!”
  “那你南下干嘛?”
  顾同口气有点不好:“当然是追随老师……”
  “你不情不愿的,还是觉得她不合你的志向。你永远记着她瞒了身世做了丞相,你觉得这是错的。如何为难自己?留下吧,鲁尚书人不错。京里同乡也需要有人照顾。你梦里是三代之治,是家国天下,你不甘心。圣人之言,又是女子与小人难养。你自己没想明白,不要强求。这是义父说的。”
  顾同瞪大了眼睛:“她……”
  “她当然会为身边的人着想。”
  “我……”
  “你没有告密。”赵苏说。
  顾同铁青着脸:“我还不至于出卖恩师。”恩师二字他说得异常的别扭。
  赵苏笑笑,命仆人取出一封信:“这是义父写给鲁尚书的信,你有难处的时候,拿着这个给他看。”
  顾同犹豫了一下,赵苏把信塞到了他的手里:“拿好了。我这就要走了,也不与大家告别了,免得为大家惹眼,你代我说一声吧。”
  “好。”
  赵苏这才有功夫把自家的事处理了。
  第二天,他就不去上朝了,先去货栈,取了几大车的东西。货栈的人又指着另外几口箱子,道:“这是府里吩咐的,您取那几样的时候,就把这些也给您。”
  赵苏先打开来检查了一遍,里面都是些服饰、玩器之类,是京城眼下最时兴的样子。一个箱子里还装了字画,郑熹仿佛真的有心让祝缨在梧州也过得如在京城一般。赵苏也将东西一并带回。
  回家吃饭的时候,家里又有人登门——金大娘子与儿子金彪来了。
  赵苏客气地接待了母子俩,问道:“不知有何贵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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