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节

  祝缨打了个喷嚏,胡师姐警觉地看了过来。祝缨道:“没事。许是猫毛呛着了。”
  狸花猫在她的怀里动了动,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一行人到了永平公主府前,公主府热闹而忙碌。快过年了,又叠上准备婚事,两座公主府都没有闲人。连同那位小小的准新娘都有事做,她要在家里学习礼仪。
  祝缨到永平公主门上询问骆晟是否在家,门上管事笑道:“在的。您要再来得晚一些,驸马可就要出门了。”
  “有事?”
  “唉,还是为了房子的事儿。请。”
  祝缨揣着猫往里走,半路上被个小宦官给迎了进去。这条路她熟,不是去骆晟书房,而是往公主平常待客之处。
  在厅外,祝缨先站住了,由小宦官去通禀,里面允许了,祝缨才进去。到了一看,连同安仁公主、骆晟的父亲、史胤,以及安仁公主的家令等人都在里面。
  永平公主先说:“少卿来了,且慢行礼,坐吧。”
  安仁公主也说:“都不是外人。”
  她们说完,骆晟才得了机会说一句:“正有事想要请教子璋。”
  祝缨忙说:“不敢。”同时也揖了一揖。
  待安排好了座位——家令们给她让了更往前的位子——祝缨也道谢致意,坐了下来。说:“才从东宫出来,为的是借旧邸划归咱们鸿胪使用的事。殿下也答允了,故而来向大人禀告一声。”
  安仁公主心直口快:“眼下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骆晟怕亲娘又口无遮拦,赶紧说:“公事子璋多费心,今天钦天监算好了日子,我正为这事发愁哩。”
  “日子定了?”
  骆晟道:“对,年前放定,来年三月、四月、六月都有好日子。”
  永平公主叹了一口气,又是安仁公主说:“你能干、主意又多,看看这准备新府有什么好的法子么?”这位公主的爱恨一向摆在面上,祝缨为鸿胪寺抢了不少好处,她对祝缨的评价又重回高点。
  祝缨问道:“不知府上是什么意思?又有什么前情?”
  骆晟先叫了一声“娘”,止住了母亲,又对史胤道:“还是家令说吧。”
  史胤条理清楚,将这些日子的事情给说了,语气中充满了水鬼将要解脱的欢欣。他与安仁公主的家令承担了太多的苦恼!
  皇帝要快些将婚礼办了,公主们希望盛大,但是户部坚决地不想多出这份钱!朝上没有争执下来,安仁公主先怨丈夫和儿子,但那毕竟是亲人,说两句就过了。这可苦了他们下面做事的人。
  史胤低声道:“还要与京兆交涉。”
  安仁公主又恨恨地说:“七郎那个小东西!难道还惦记着承义,不肯叫我们孩子的住处比承义的大吗?”
  她是郑熹的姨母,认为郑熹有责任帮她,但是郑熹装死,并没有出声支持她拆掉几十户百姓人家给自己未来的孙女婿建府。
  祝缨对郑熹的评价又高了一点,大冬天的,把人家拆了,怎么安置?就算新盖房子,这个新年注定是要不得安生的。
  祝缨道:“承义殿下在宫外开府,怎么会比歧阳王在宫中的居所壮丽呢?”
  安仁公主道:“我不是说现在,我说的是他们成亲之后!三月办婚礼已经很仓促了!哪怕选六月,到现在连基址还没办好!这要拖到什么时候?”
  她抱怨了一堆,永平公主劝道:“您先别急,急也急不来,也听听大臣们怎么说,别叫阿爹为了这事为难。”
  祝缨等他们一家子互相宽慰完,说:“臣说的就是成亲之后,哪里会比宫里更大呢?”
  安仁公主问道:“什么意思?”
  祝缨道:“殿下一片孝心,不愿陛下为难,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刚才臣就说了,是从东宫来的,东宫粉饰一新,新妇住进去也挺好。前几天听大人说,担心女儿年幼出嫁,不堪承担主母之责。这样多好,出了父母家,进了外祖父和舅舅的家。”
  永平公主点了点头。
  祝缨又对两位骆驸马说:“如此一来,又免了与户部等处的冲突僵持。人一旦争执起来,话赶话的,容易说出些不好听的来。岂不扫兴?宫室正新,省了这一步,也显出新妇气度。”
  安仁公主道:“那就,没有新府了?”
  祝缨笑道:“您的孙女儿是直接嫁进宫里好呢?还是嫁进个藩邸再想法子挪进宫里好呢?”
  “我……”
  两位驸马对望一眼,都点头,老骆驸马是第一次见到祝缨,赞了一句:“难怪我儿常夸少卿。”
  这人长得不如他儿子好看,有一股子骄横之气,但对祝缨他的礼貌还是足的。
  祝缨道:“您过奖了。大人说心疼女儿,我就想,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永平公主道:“只是不知东宫如何想。且阿爹为了这件事操了这么多的心,我们这样会不会显得阿爹不好呢?”
  祝缨从袖子里抽出一份文书递给骆晟:“大人看看,这是借用旧邸的文书,要是没有别的要求,我就拿去回复东宫,顺便一说。预先说妥,各自具本,陛下舐犊情深,儿女体恤父亲,皆大欢喜不是?顶好以小夫妇的名义也上一本,他们也愿意。如果东宫不愿意,也是我多嘴,无府上无关。”
  两代公主驸马又各发表了一点意见,骆晟认真地问祝缨:“这样对孩子好?”
  祝缨道:“宫里有她的外祖父。”
  老驸马抢先道:“那就这样!”
  骆晟将文书交还给祝缨,道:“有劳子璋了。”
  祝缨接过了文书,起身道:“大人哪里话?我这便去与他们讲定如何交割旧邸。”
  骆晟亲自将她送到府外,再三拜托。
  ……——
  祝缨先去四夷馆,在那里与昆达赤、累利阿吐一起吃了午饭,他们的神态都比较轻松,席间又说起来回程的事情。他们住的地方都比较寒冷,直到三月还会下雪,因此打算二月再动身,也好在京城过一个灯节。
  祝缨笑道:“京城灯节的鳌山好看!”
  他们又聊起了节日,二人都面露向往之色。祝缨推测,他们国内的情况尚可,所以二人才不会着急离开。
  午饭之后,她又去旧邸看了一圈,再折回东宫。
  此时东宫吃过了午饭,太子也不敢午睡,靠着熏笼打盹儿,听一个宦官念新出的文集。
  祝缨再次到来,太子文集也不听了,让歧阳王来陪客。
  祝缨进门之后,仍是没忘了行礼,又拿出文书来。太子哪里有心管这个?说:“就这样吧。如何?”
  祝缨道:“公主心里是很愿意的,所顾虑的只有父兄的处境。又说,将女儿托付给自己的父兄自然是放心的,只恐麻烦了父兄。心里感激您照顾孩子,为着这件事,朝上争执好些天了,怕现在说停建新府是自己卖乖,将父兄闪在前面下不来台。只要父兄愿意,她也愿意为父兄分忧。”
  “诶?”
  歧阳王附到太子耳边说:“他的意思是,没有对公主说是先经过咱们同意,才去公主府说的。公主怕咱们不答应,是公主欠咱们的人情。”
  太子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客气?”
  祝缨又说:“公主那里请示,与东宫各自上本,请示陛下。”
  太子道:“这是自然。”
  祝缨再次将旧邸相关文书请太子重新审阅一遍,想来此时他应该有心情仔细看一看了。太子真的重头看了一遍:“就这几处?怎么区隔?”
  祝缨道:“是,这几处现在就够用了。恐砌了门坏风水,先锁上。”这些是之前都讲过的,太子之前果然是没有心情记住的。
  等解释完了,祝缨与东宫商定年前交割,拿着公文又跑了一趟公主府,将话传了过去。两处都很满意,东宫乐得显出自己比承义郡王更具正统,公主府也算了却一块心病。孩子住到宫里,走动虽然不便,但是也省心。
  公主们还有一件隐秘的心事不好讲:歧阳王已经十六岁了,想要他守身如玉等妻子长大是几乎不可能的。在宫里有长辈们看着,身边不易有狐猸之人,即便有内宠,也是以品貌周正、也就是不怎么娇媚的宫人充任。
  两边的算盘都打得噼啪响,祝缨却再也没有对这件事多发表一句评论。
  …………
  窦朋虽然知道祝缨是个能干的年轻人,又有一股子的狠劲,却怎么也想不出祝缨要怎么做成这件事。
  不但要做成,还得不显痕迹。还要尽快办成,因为钦天监算好的日子不等人。窦朋已经做好了第二天继续看皇帝脸色的准备了。
  对现在的朝廷财政而言,办一场盛大的婚礼、建一座华丽的王府是绝对承受得住的。即使户部不出钱,皇帝私房也出得起。但窦朋还是保留了一些做亲民官时的良心,大冬天的,快要过年了,拆人房子,怎么安置?缺德了。
  同时,王云鹤、施鲲等人也不太赞成这样做,他们倾向于建一座差不多的府邸,或者征用一座现成的,稍作修葺。歧阳王的新府,没有意外的话,过不几天就是太子了。确实不需要那么劳民伤财。
  窦朋人没踏进殿内,先把一张债主脸给摆了出来。他也要给人脸色看。
  哪知太子先说:“臣有本。”
  太子自从能上朝,就没有自己主动提出过什么,窦朋看皇帝,却见皇帝一副并不惊讶的样子。皇帝道:“何事?”
  太子道:“臣请停建歧阳王府。”他的奏本不是自己写的,是给他配的新詹事府的笔杆子写的,从节俭、爱民,写到天伦之乐,再盛赞皇帝对子孙的爱护之情,以及子孙不忍皇帝在百姓与子孙之间为难的孝心。还夸了几句窦朋是出于忠心,是为了维护皇家的名誉。
  大家都是好人!
  然后是骆晟,他的内容与东宫大同小异,也是感谢窦朋的提醒,免得让自家风评受损。同时又说,小夫妇遵守孝道,侍奉皇帝和太子夫妇。
  公主和准新娘也有奏本,都是感激皇帝的爱护,准新娘的奏本里还有一句“希望能够承欢膝下”,又写母亲永平公主在家经常思念皇帝,自己现在有机会替母亲侍奉皇帝,内心十分愿意。希望成全。
  一听就知道也是有人代笔。
  皇帝感慨道:“都是好孩子。那便这样吧。”
  窦朋听了这些,不等别人的目光照到自己的背上,流畅地举步上前,先歌颂皇帝对百姓的体恤,再称赞太子、公主的深明大义,最后把准新娘又狠狠地表扬了一番。配合得十分丝滑,差点让人以为这是他与皇家做了一场戏。
  鬼知道祝缨在说了要去解决这件事之后,就再也没给他任何一句通知了!
  一天,她办完了!还没跟自己套词!
  王云鹤、施鲲只在心里微微吃惊,怀疑是有什么人给东宫支招了。到底这个人是谁,他们也不知道,横看竖看,现在詹事府这几块料都不像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如果是以前,先太子的詹事郑熹倒是有可能。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敏捷地对此事做出一个总结——大家都很好,所以这场婚礼也可以省许多事,日期就可以提前了。
  他们开了头,余下的重臣也跟着歌功颂德一番,郑熹一边随大流,一边奇怪:这两家哪里来的这样的谋士……咦?
  散朝后,郑熹没有马上出宫,而是等骆晟出来,与他说:“三郎今天到鸿胪寺应卯了么?他从京兆府借了好些衙役,说是要寻找梧州来的信使,到现在还是没有信儿么?快到正旦了,街面上正缺人呢。”
  骆晟忙说:“啊?哦!他每天早上都到了,再晚些他就要去四夷馆了。我现在就过去看看,为七郎将话传到。不过七郎,子璋一向是个心中有数的人,既然没还,就是还有用,能不能再宽限几天呢?”
  郑熹听他维护祝缨,更加怀疑祝缨给他解决了不少难题,骆晟这大半年,风评越来越好,其中原因郑熹心知肚明。
  骆晟没有郑熹那许多心眼儿,还等郑熹回话呢。郑熹道:“我同他谈过再定吧。”
  “好,请。”
  二人到了鸿胪寺,沈瑛见到郑熹时怔了一下,郑熹与沈瑛在二十年前共事之后再没有什么亲密的交集,此时见面却仍是一副可亲的模样与他问好。
  四个人里,只有骆晟一个真心,沈瑛看到郑熹的紫袍忽地生心感慨,也没了心情,只剩下些客套。郑熹与祝缨是真从容,行礼问好,像套好了招似的。
  骆晟还真心又讨了个情,祝缨道:“京兆当然重要,要不,咱们再合计合计?”
  郑熹道:“好,我在京兆府里等你。”
  骆晟与祝缨将换了一个眼色,祝缨就跟着郑熹去了京兆府。
  ……——
  祝、郑二人一路上没有说“正事”,祝缨其实不急,五份奏本她都回收了,呈了两份、烧了三份,她现在就是做个戏,等出了正月,各邦使节都回去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接下来就是等御史回来,看梧州诸人坑刺史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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