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节
祁泰道:“我能。”他越想越觉得这事儿可靠,跟着祝缨,只要干她安排的事儿,也不用费劲跟同僚处关系,也不用动脑筋讨好上司,真好!
小吴也说:“没有大人,谁知道小人?不跟着大人,小人又算老几?”
祝缨道:“你们好好想想,再来同我讲。离京这些年头,老祁也没回去过。小吴呢,回去都是当差,也该让家里跟着高兴高兴。”
两人都说不走,祝缨道:“莫急,回去想想再说。”
她没安排顾同,顾同还是她的学生,学生就是拿来当牲口使的,散官怎么了?照样得干活,秋收下乡征粮正用得着呢!
顾同也有这个默契,捧了衣服又郑重一拜,道:“老师,学生家里略备了薄酒,请老师赏光。”
祝缨道:“好,我必去的。”
祁泰想起来闺女这几天也在准备,忙说:“东翁,我这儿也有,我这儿也有。”
小吴也说:“我也是,我也是。”
祝缨道:“你?先给我稳一稳,将你的伙伴请一请再来找我。”
“是。”
祝缨让他们都先回家。她早有预案,祁泰的缺,即便走了还有项家兄妹暂代。小吴那儿她在福禄县也有童立童波顶上。就是可惜侯五的官身没有批下来。她不能总指望着这几个人干活,还得接着扒拉人!
她扯过一张纸来写写画画,没写两页,祁泰就又回来了,身后跟着女儿。
祁小娘子等闲不大往前衙来,过来必是有事,她进了门就先拜一拜,道:“大人,我有件事儿想求大人。”
祝缨看看她,起初,是觉得祁小娘子有可能家学渊源,有个女子管账也是不错的。哪知人家对这事儿没个天赋,偏偏厨艺还行,家里上下一把抓,只得作罢。
祁小娘子比她爹清楚得多了,她知道自己亲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官儿?不被人坑死才怪!好好的能把祖传的吏职也给丢了,当官这辈是想都没想的,这个官就是祝缨白给他的。那就得珍惜。
既然祝缨这么可靠,自家又有这门手艺,就还跟着她干得了!说不定以后还能再升一升,离了祝缨,以后是什么样就不一定了。
祁小娘子考虑到自己也还是要成家的,这个爹以后怎么办?听了祁泰说的话,请客的事儿也放下了:“您好不容易想对了一回,怎么不同大人将事情讲定了就回来了呢?弄得像是假客气一般了!走,咱们同大人讲定了!”
抓着祁泰就到前面来:“现在家父蒙大人的恩情也得了个官身,也有俸禄了。回京不易,请您还收留我们父女,感激不尽。以前干什么,现在咱们还干什么,绝无二话!只当客居,抵您的房租了!”
不当雇来的账房,我做客行不行?就当我是闲逛来的,看着这里喜欢住下了行不行?顺便帮个曾经的旧东家的忙算个账,行不行?有俸禄,能自己糊口,不用发钱就不算以官身给人当雇工,不犯法。
祁小娘子打定了主意,坚持留下来。
祁泰本就认为一有官身就离开不厚道,虽然思念京城,但回到京城似乎也一堆令人头疼的事情,便说:“我不能半路就走,多少陪东翁走过这一程。等东翁寻到新账房。”
“如今还说什么东翁?你我同朝为官呢!”
祁泰怔了一怔,祁小娘子小声提示,祁泰改口:“三郎。”
两人重定了关系,祁泰了结了一桩心事回去跟女儿商量请客的事儿了。
父女二人一离开,小吴溜进了屋子。屋里没外人,他也不怕项乐看着,当地一跪:“大人,大人千万别赶我走!我还要跟在大人身边学本事呢!当年我爹将我送到大人跟前,路上就嘱咐我,大人是个有本事的人,叫好好跟着,多长眼长耳朵。您可千万别让我回去呀!”
他、祁泰、顾同,至今才算是真正的官场上说的“门生故吏”,那怎么敢这个时候跑路的?得死死跟着才行。
祝缨从不亏待自己人。以他的本事,又没什么根基,排队等个实职还不定等到什么时候呢!还得跟着祝缨混。祝缨这儿许多事情还要人手,这个时候走了也不厚道。
祝缨道:“起来,这像是什么样子?”
小吴一把鼻涕一把泪:“您要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就这样回去了,我爹也得打我,我姐也得骂我。您就当我一个没正经事干的人,投奔您这儿来了。我虽是个粗人,不如顾郎君、赵郎君那么读文解字的,也想跟您再学些本事。”
他与祁小娘子想一块儿去了,
“你以后可不是什么小人了。”
“都听三郎的!”小吴爬了起来。
祝缨道:“换好衣服,一会儿咱们去顾家吃酒去。”
“是。”
祁泰父女本来有一个小院的独立居所,现在小吴有了个官身,再跟曹昌他们挤一间屋子就不妥了。花姐已经在安排他一个单间了,家具也要再准备。小吴到后面换衣服的时候,曹昌就对他说:“杜大姐来说,大娘说要给你换个新屋子住呢。”
小吴脸上笑没断:“哎,大娘也太抬举我啦。”
曹昌道:“你做官,不一样的。”
小吴神神秘秘地凑了上来:“我说你,别总这么闷,外头的事情多跑一跑。也才好有机会呀。”
曹昌犹豫道:“我……”他还是不想当个衙役书吏之类,当差升职。
小吴摇头,不再劝他,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都装好箱子,还出去帮忙搬家。童立帮搬家具,见了笑道:“小吴官人,你这可不像个官儿啦。”
小吴道:“取笑了。咱们大人平日里也不像那些人那般懒得动哩。”
搬好了屋子,小吴往里一躺,美滋滋的。寻思着怎么找个机会,蹭个文书信使,给家里报个信儿。
……
比起这二人,顾家的阵仗就大得多了!
顾同死劝活劝,才没让他们在使者还在福禄县的时候闹出幺蛾子。顾翁连秋收的心都没那么急切了,熬到了使者离开就大办了起来。他先去请教关丞,官服要怎么做,又请教官员的派头之类。
回来就打算秋收之后就抽自家佃户来改房子,家族里头一个官儿——往上几百代攀认的黄帝子孙不算——也不能住得全跟普通人一样。对了,还得祭祖!得上坟!得请客!啊!族谱上现在就给孙子写上是官了!
当然,头一件事就是放个大炮仗!
他兴冲冲的,很想大花一笔钱。顾同看着很不像样,拖把椅子往他卧房门口一放,将他堵在了房里,说:“您要这么轻佻,就别出门啦!您瞧老师,他老人家是六品,他说什么了吗?天子赐绯衣,他天天穿了吗?咱们这么个样子会叫大人看不起的。我接下来还想更好呢!才不想这样就乐颠儿了。”
顾翁笑骂一句:“没大没小。”可没拿鸠杖打孙子了,慈祥地看着这个孙子,越看越觉得这孙子是真的可爱哎!
“行,就听你的!不过热闹也不能少!”
顾同一拦,顾翁也就是请吃个席——流水席,摆上三天。堪比顾同他爹娶媳妇儿时的场面。顾同的外祖家也来了,与亲家一处越看顾同越喜欢。又到处洒帖子。
顾翁亲自将帖子送到了祝缨的面前。
“没有大人就没有老朽一家的今天,更没有顾同的今天,还请大人赏光。”
“好,我去。”
顾翁喜滋滋地道:“老朽就恭候大驾了。”
祝缨道:“如今顾同有了官身,约束可更多了。家人务必奉公守法!”
“是是。”
“高兴是高兴,正事儿别耽误,秋收粮税、宿麦等都不能耽搁。”
“是是。”
祝缨看他实在高兴,说了估计也听不进去,不再嘱咐。顾翁又去给小吴、祁泰散请柬,他们两个也说要去。顾翁也是大手笔,知道顾同有了官身,也有一定的免税之权之后,又往顾同名下划拉田产、奴婢。还给小吴送一个小厮,给祁小娘子送了个小丫环。
小吴眼馋有小厮的待遇,一想祝缨现在还没个这个贴身的小厮呢,有两个小獠奴,看着又不像是当奴婢的。俩人一间房住着,江娘子有时过来教他们些官话,教他们唱识字歌。
小吴忍痛,将小厮给退了回去——大人都没有,我怎么能有?
祁小娘子需要一个小丫环,她们寄住在这里,她虽有时帮厨,家里一些事情比如浆洗,杜大姐也帮忙干着。现在不太好意思再这样了,有些小排场还是需要的,想到杜大姐的事儿,就依杜大姐的故事,跟小丫环签个契,算长雇。她跟花姐在厨下忙的时候,小丫环也能烧火,家里的衣服也有人洗了。
祁小娘子高高兴兴去顾家吃酒,陪坐在花姐的一下手,跟顾家女眷一桌。
张仙姑被奉在堂客的首席,左右一片奉承之声,顾同的母亲也管她叫一声:“伯母。”
顾翁又怕祝大受冷落,特意让自己的长子带着几个亲戚陪祝大。
祝缨在外面也是被团团围住,祝缨不喝酒,身边却满是端着酒杯一口干了喝给她看目光殷切的乡绅们。他们也有后悔当初没转科的,也有暗骂儿子不如顾同机灵直接认老师的。但都觉得,跟着这位县令,是真有前途,明里暗里,都要扯上自家儿子。
有说顾同:“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大人也不是外人,你去好好招呼你外公,这里有我们呢。二郎,来。”将自己儿子扯过来捧茶壶随时给祝缨倒茶水。
也有借赵济说事的:“大人一来,咱们的好日子就来了,前头有赵家大郎上京,后头就有顾家这小官人有了出身,不知道下一位是谁呢?”
赵沣心中微酸,本来他是头一份儿,不说妻子那头的关系,就说自己儿子,也是被祝缨送进京的。赵苏进京之后也有两封书信回来,详述京城见闻,虽是报喜不报忧,也透露出京城中确实有能人,自己以前是把很多事情想得简单了,又盛赞了祝缨对他确实不错等等。说自己进了这学校,以后出来做官也是比较顺利的,但是,现在还是学生,没有官身。
顾同个后来的!现在就是官了!
赵沣心里一时觉得自己儿子那样才更有前途,一时看顾同穿官衣的样子有些不甘。勉强笑着,说:“咱们何必乱猜?只听大人安排就是。”
乡绅们顺着这句话往下,盼着做官的心思盖都盖不住。
祝缨看在眼里,一句话也不接,只喝几口茶就说:“我又不喝酒,我在这儿你们也不能敞开了喝,我先回去了。你们也不要太晚,咱们正事儿还没办完呢!等冬天闲了,过年我再请大家。”
乡绅们满怀遗憾,拥簇着送她回衙,从顾家一路往外快要送到衙门口了,祝缨道:“都回去,这像什么?顾同你也回去。”
曹昌默默在跟在她的身后,二人回到了后衙。后衙里,锤子还没睡,屋里亮着灯,一旁铺上石头已经四仰八叉打着小呼噜了。
祝缨推开门,锤子警醒地抬头,伸手住桌上抹了一把。祝缨走过去,看到他还没擦掉的水渍,隐约透出文字的样子。
“识字?”
锤子深吸了一口气:“学、学了点识字歌,就、就……”
祝缨很高兴,问道:“都会写什么字?”
锤子伸指蘸着碗里的水,写了个“聖”,又写“徳”,将识字歌第一篇写了两行。祝缨道:“你随我来。”
锤子紧绷着,脚步轻得像只山猫。他小心地走在阴影里,跟在祝缨的身后到了书房。
曹昌点了了灯,祝缨铺开了纸,叫过锤子:“你来。”
锤子小心地走了过去,祝缨看看他的样子,一伸手,锤子没来得及躲开就被她托起放到了椅子上。祝缨递了支笔给他,道:“写写看。”
锤子用力捏着笔,祝缨给他研了点墨。他趴在桌子上,蘸了点墨,落下两笔,头上冒出点汗来。他没用过毛笔写字,并不知力道,两个笔划就把自己预估的字给写糊了。他快速地看了祝缨一眼,见她没生气,往下趴了趴,重新蘸墨,这回将字写大,虽丑,海碗大的一个字却写对了。
祝缨道:“可以了。字也是江娘子教的?”
“大娘子带我去街上时,告诉我的识字碑跟识字歌是一个字对着一个字的。我就想应该是……”
“这个字念什么?”
“sheng”
祝缨笑笑:“你想得很对。”
她把锤子提下椅子,另取了张纸,将识字歌一篇一篇默了下来,然后交给锤子:“以后就不用那么麻烦了,照着这个试试。”又取了一些纸张笔墨给他:“拿去用。”
锤子一个孩子捧这些东西还有些重量,仰着头,呆呆地看着祝缨。
祝缨道低头道:“说给你就给你,天不早了,睡去吧。哎,吃晚饭了吗?”
“杜大姐给留饭了。”
“去吧。”
锤子露出了与年龄相符的笑容:“是!”
…………
第二天一早,祝缨起身,后衙的人陆续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