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节
黄十二郎不耐烦地道:“管家呢?”问完心里一突,他想起来自己在县衙吃的几回亏,祝缨是一点面子也没给他,现在派个管家去恐怕不能成事。他的脸黑了,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羞辱了?
人在屋檐下,他现在又不得不去。直到此时,他才微有点后悔,这么快就把户籍迁过来,实在是有些莽撞。
仆人还在等他拿主意,黄十二郎道:“先回家。”
滑竿晃晃悠悠回到家里的时候,那边祝缨状纸都看完了,童立也亲自过来“请”他了。他连跟岳父商议的功夫都没有,童立也不让他拖延时间,两个衙役上来,一左一右就搀着他往外走。
黄十二郎道:“我自己会走。”挣开了衙役的手,他使个眼色,管家就带着两个健仆跟在他身后一起去县衙。
童立道:“还要传个证人李福姐。”
黄十二郎道:“什么?”
童立道:“还请郎君不要为难在下。”
黄十二郎深吸一口气,道:“女眷上公堂,不好吧?”
童立道:“郎君说笑了,又不是什么诰命夫人、官家娘子。您家一个妾,就这么金贵?”他脸上带点笑,话里却不太客气,他也好奇,这得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儿啊!黄十二郎,一瞅就是不缺女人的,给人扣家里这么些年。
他催促道:“是您带上她,还是我们亲自找呢?”
黄十二郎道:“你!”
童立有礼貌地躬了下身。
黄十二郎道:“去把福姐叫来。”
童立期待地等着看一个美人,不幸出来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既不高挑白晳,也没特别的风致,当然,不丑。可是这脸上的表情,像是谁欠她二吊钱似的。
“你就是李福姐?”
“是我。”李福姐看起来一点讨好的意思也没有。
“莫不是假冒?”
李福姐道:“我还用假冒?谁来替我,我谢谢她。”
童立道:“你莫要撒谎!你哥哥现在大人那里,等见着了指出来,你可就难看了!我们大人打人,二十板子起。”
李福姐扯出一个怪异的笑:“真的?我哥哥真的来了?”
“对!”
“我就是李福姐。”
行,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走着!
直到此时,黄十二郎才发现,童立带着的四个人里,后面两个瘦小些的居然是女子,她们二人将李福姐夹在中间,单管李福姐。
到了县衙,黄家的管家和仆人都被拦到了外面。祝缨从来不惯这个毛病,平常到县衙的人里,如果是年老或者体弱,她可以允许带一个看护扶持的人。这种带队过来像是要踢馆的,她是不会客气的。
黄十二郎对管家道:“你去林家,请我岳父过来。”然后才去大堂。
大堂上,祝缨坐在上面,关丞、高闪一左一右陪坐。
黄十二郎先对祝缨长揖为礼:“拜见大人。”
祝缨道:“李大,你要告的是他吗?”
李大和李福姐两人四目相对,已认起了亲。
童立心道:还真的是她?这婆娘有什么好?
衙役们马上就开始维持秩序,李大一抹泪,指着黄十二郎道:“大人,就是他,霸占了我妹妹!”说着就要揪打黄十二郎,黄十二郎不肯吃亏,急往一旁闪躲。衙役们再次维持秩序,将双方分开。
祝缨道:“我念你初犯,又是见到亲人一时激动,且不打你。好好说话,当堂对质,再闹,板子要先打你。”
李大喘着粗气,泪涟涟地道:“是。大人,我妹妹就在这里!就是他抢的!”
祝缨看这李福姐,不是个美人,跟李大有点相似。李福姐肤色也不很白皙,却不怎么粗糙。全身上下没几件首饰,但是看得出来吃得还行,穿得也还行——她没有像哥哥那样的瘦。
黄十二郎道:“大人容禀。”
祝缨道:“说。”
黄十二郎道:“是李家父母将女儿许给在下的。有契书为证。”
“你胡说!”兄妹俩一起说。
祝缨一拍惊堂木:“肃静!”
两个衙役上来,一左一右押着李大的胳膊反剪,一巴掌按在他的后脑勺上:“老实点!”
黄十二郎有点得意也有点放心,道:“且犬子年幼,孩子离不开母亲。虽不是娶妻,在下看在孩子面上,也是月供米、年给柴,不曾为难他们。”
祝缨点点头,问道:“契书在哪儿?”
黄十二郎也算有准备,拿出一份契书来。童立将契书呈上,祝缨看上面格式也规范,黄十二郎是签名,李家是手印,上面也有证人。写的是因家贫,将女儿给黄十二郎为妾,黄十二郎付聘礼十贯。
祝缨将这个给左右看了,关丞道:“看来是真的。”高闪道:“兴许是没付足十贯钱?看起来也没虐待这个女娘。”
上面连思城县的大印都有。民间有时候立契,就张纸就算不错了,能一式两份就算正规,还有些人压根没去官府报备。从纸面上看,黄十二郎是守法的人,李家是要讹亲戚的刁民。
李大道:“我们没收!我们就算卖儿卖女,也是先讲定了卖再把人给他们。不是叫人欺负了再认命。呜呜,家里还没饿死人,不至于卖呀!是他们拿着我爹的手硬摁上去的!”
关丞与高闪都皱眉,这也是非常有可能的。李家人不识字,就只能按手段,或者标画指节,太容易造假了。证人当然也有,可以从思城县调过来,但是证人有几分可信也不好讲。
祝缨问:“李福姐,你说。”
李福姐当地一跪:“大人,小郎君是大娘子的儿子,大娘子才是孩子离不开的娘,小女子就是个下个人。您好心,肯放小女子一条生路,与父母团聚,全家感激不尽。”
关丞道:“究竟有无生子?”
黄十二郎道:“自然是有的!”
关丞道:“胡说,岂有母亲不要儿子的?”
祝缨道:“来人,行文思城县,调阅案卷,再将证人拘来。李大、李福姐收押,黄十二你且回家,不得离开县城。”
李大高声喊冤:“大人,大人别听他们胡说,他们在思城县上下都串通好了!大人,小人没有说谎,别抓我妹妹!”
黄十二郎轻快地一拱手,灵活得不像个胖子,道:“在下告退。”
女典狱也将李福姐带到到女监,她们不经常管犯人,但是听说了李福姐的遭遇就不自觉地向着穷的那一个,安慰道:“别怕,咱们大人是真正的青天!只要你说的是实话,他就能查清楚,判明白!跟以前那些官儿都不一样,大人不欺负穷苦人。”
李福姐道:“嗯。”
“是真的,不哄你。”
李福姐道:“嗯,那畜牲在家天天骂他呢。能被畜牲骂的,应该不会太坏。”
女典狱也同情她,将她带到女监,给她放屋子里,又抱了被子来:“门我得给你锁上。你安心等结果。”
“哎。”李福姐心道,难道我在黄家不跟坐牢一样?坐牢还不会逼我生孩子呢。
她居然安静地住下了。
到了饭点儿,又换了个黑皮的年轻女人端饭过来,牢饭没有鸡鸭鱼肉,但是干净整洁,味道闻起来也不错。小心地吃了两口,饭里也没砂子,李福姐越吃越快。
江舟好奇地问:“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李福姐道:“当然。”
江舟道:“可你们这样,有证据吗?那边儿拿得出证据来,你就只有空口说呢。”
李福姐嘴里的饭突然就不香了,将碗筷放下:“那就问我个诬告,训我坐牢吧。我宁愿坐一辈子牢也不去黄家。”
“你这话倒像是真的了,可惜还没别的。”
又有别的女典狱听了她们说话过来,也忍不住说道:“你快想想,拿点儿证据出来吧。你得有证据,才能断你有理。”
祝缨没丢松教她们点儿查案的本事,讲查案的时候不免提几句律法断案之类,她们东一句、西一句乱七八糟的也记了不少。
李福姐想了一下,摇头道:“那十贯是陈谷子烂芝麻的旧账了,到哪里找?好几年了……哎,要是能找到账本儿。”
江舟叹道:“也不知道本子在哪儿,更不能由大人这样翻找。万一找不到,就把大人陷在里面了。”
李福姐眼珠子一转:“那要还有别的事儿呢?我要揭发了,算不算我的功劳?能不能帮我?”
“什么别的事儿?”江舟马上问。
李福姐道:“他还逼死过人命,算不算?”
女典狱们登时来了精神:“你再多说说。”
“有些欠了他的高利贷的、不听他的话的,都叫他拿到家进里来打。也有打死的,也有打得只剩一口气抬回家没几天就死了的。”
江舟又催促:“再说细一点儿,最好有个人名、有个时间,在什么地方打的,谁打的,打的谁。为的什么。”
李福姐道:“我知道的不多,也就五、六个吧。他害过的人肯定更多,我看他害人有瘾!家里列两排家丁拿着棍子,也假模假式地审人。有一回他自己不小心丢了个戒指,逮着个短工上夹棍。还有泡在水牢里,身子都泡烂了的。”
“你说慢点儿。”江舟从腰间布袋子里掏出纸笔。
…………
女监里热闹,后衙也热闹。
林翁的妻子带着女儿来找张仙姑求情。
祝县令是个孝子,这事儿大家都知道,自己节俭,但是自己有一口必有父母的一口。老两口有时还闹笑话,县令是丝毫不觉得丢人,依旧有耐心给他们解释。
老封君说话好像更管用一点,家里人一合计,黄十二郎前面应诉,林氏母女俩就后面讨情来了。
礼物,张仙姑没收,人却让她们进来喝了口茶。
张仙姑道:“她在外面的事儿,我们从来不问的。我的孩子我知道,不是我夸口,在京里是王相公、郑大人都夸查案明白、断案公正的。”
不不不,我们就是要个不公正,真公正就坏了!
林娘子老脸一红,道:“大娘子,这事儿实在说不出口。”
林氏道:“大娘子容禀。我们情愿陪送福姐一分嫁妆,只求了结此案,免得日久天长,惹人非议。”
张仙姑道:“我有点儿糊涂,什么福姐?杜大姐啊,你去前面打听一下。”她只知道有个田地的事儿,还不知道李福姐的事儿。
林娘子只得说:“真是丢人呐!我那女婿,惹了点事儿。有个妾,娘家人来讨了,女婿不知怎么被迷着了。”
林氏忙说:“小女子无福,没有儿子,只得两个女儿。那个福姐到家里做工的时候与拙夫养下个儿子,我当时就说,人家是有父母兄弟的,该与李家走个明路。他们家别别扭扭的,将送的柴米都推了出来。我就说,既然这样,到底是生了孩子的,为了孩子好看,给她一分嫁妆,将来嫁个好人家,孩子日后也体面。拙夫就是不愿意。如今人家娘家告过来了,可真是、真是。羞死人了。”
张仙姑的脸拉了下来:“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儿?你儿子都有了,还不还给人家?为啥不还给人家,叫人家好好过日子?这不造孽吗?”
林家母女求的就是这个,能把黄十二郎摘出来,她们也不想把李福姐留下。当即保证:“只要将孩子留下,愿陪嫁妆,还请大娘子在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张仙姑道:“我可做不了主,我问问她。”
林家母女千恩万谢,不敢再强留礼物下来,忐忑地回家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