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节
祝缨道:“你一个人哪里抬得动?小吴、侯五,你们也帮帮忙。要是赶上寸劲儿了,就卸一匹咱们的牲口去拖车出来。”
朱二郎道:“我也去看看。”他带着一个小厮过去帮忙。
祝缨喝了水,慢慢踱过去看他们干活。走近了却见两个道士打扮的女子站在车边,身形十分眼熟。她走近了,听一个女子道谢的声音,不由加快了脚步,近前一看,道:“小江?”
因是熟人,祝缨就请他们也过来茶棚里坐,让曹昌他们推车。
祝缨不知道小江为什么会过来,但是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不想说话,也就不提、不问。张仙姑见她领了两个出家人过来,如所有的中年妇女一样,热情地要跟这两个小师父说话。
近前一看:“咦?是你?”
她认得小黑丫头,这丫头到祝家跑过几趟。张仙姑又把眼睛放到一边白净的那个年轻女娘身上,心道:这个怕不就是那一位吧?
她又看了一眼花姐。
哎哟,这可难为死人了这怎么就遇上了呢?
祝缨摇了摇头,张仙姑忍住了,也没问,还掐了祝大一把,祝大也闭嘴了。
气氛怪异,心情如旧的除了搬车的就只有祁泰了。他对世事漠不关心,又要了一壶热茶,对食不下咽的女儿说:“你再吃点儿,这个好吃。”
小江也意识到了不对,她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放下。那边车也推出来了,她就盈盈一拜:“多谢。”也不解释。
祝缨看她人很僵硬,再看那车头的方便猜着了她的意思。说:“我们要去朱家村,顺路吗?顺路就一起走。不然,那村子里不太……呃……”
朱二郎接口道:“三郎有什么不能说的?那村儿里不是人的东西多,两个女子别贸然进这些野村。出家人也不太行。”
祝缨笑笑:“小丫,带你娘子上车。”
小江回头看着她,问:“地方不好?”
祝缨道:“反正这儿这几个,”她点了点自己一家、花姐、朱二郎,“没有一个喜欢那儿的。”
小江看了看这几个人,不认识的如朱二郎难说好坏,祝家四口人,都不能说是坏人。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打扰了。”也不气也不闹,上了车,驾着车跟在后面。
侯五道:“女冠会驾车?”
小江道:“还会咬人呢。”
侯五摸摸鼻子,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又管不住嘴了。
一行人沉默地到了朱家村,村子里有人迎出来,脸上挂着些胆怯又讨好的表情。他们惊讶地看着祝缨,又看看张仙姑和祝大,都老实地缩了肩。张仙姑和祝大都虎着脸,花姐和朱二郎则是面无表情。
祝缨比他们都自然,将几个人推到一边:“准备准备,咱们等下要拜祭呢。爹、娘,你们还有事儿要办呢。”她得把自家人能找得到的坟起起来,换个地方葬了。当然,找不到就算了,就在附近立个衣冠冢。
她一一点着来者的名与他们打招呼,又说:“干娘一家以后还要请大家伙儿多多照看。”
气氛热络了起来,祝缨周旋其间,听他们说,她家原来旧的屋子已经“朽坏了”,有人争着请她过去自己家小住。
祝缨道:“以后吧,我来拜祭一下干娘就得走了呢。二郎是我兄弟,大家也多多照看。等我回来,还过这里。来,都拿过来吧,大家伙儿分一分。”她带了猪羊果酒,遍洒各家。本来没打算这么慷慨的,但是陈相父子提醒了,她得把身份、祖籍给坐实了。她也就只好客客气气的了。
“哎哎!”
祝缨先去看了旧居,旧房已经都不见了,起了一座三间房的小院儿,里面积了一层的灰。乡人介绍:“这都是您家的了。”祝缨道:“好,二郎,劳驾安排个人来看屋子。”
朱二郎道:“放心。”
然后去拜祭于妙妙,于妙妙送的袍子已经穿不上了,也不能穿来到坟前给她看。酹完酒,祝缨看花姐祭朱大郎,她也去敬了一杯酒,其他人她就不管了。指着于妙妙的坟对小江说:“这就是我干娘了。”
小江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祝缨道:“一个自杀死掉的人。”
小江怔了一下:“自杀?”
“嗯,她亲生的儿子早就死了。”祝缨说。
小江郑重地给于妙妙拜了一拜,问祝缨:“是不是,与我有交集的人,都被噩运缠绕了?”
祝缨道:“别人不知道,我运气还行。”
小黑丫头也小声加了一句:“我运气也不错,遇到了娘子。”
小江吸了吸鼻子,听祝缨说:“许友方的墓,是你修的。”
“嗯。我看塌了一半了。”
小江自打决定要“看一看”,路上就不再停留闲逛了,她跟小黑丫头两个一路走官道、住驿站,虽不十分赶时间,但也不浪费时间,比留在那儿跟陈萌办交割的祝缨要早一天到府城。先去打听了一下,拜祭了无缘的养父母许友方夫妇,看坟已被雨水淋坏了。
她并不知道,许友方夫妇的坟墓之前沈瑛找外甥女的时候曾经也修过一次。但是回京之后一系列的变故,让京中再没来人看顾这坟。许氏宗族一个修护不及时,这旧坟就塌了半边。
小江就出钱把这坟修了一修,又祭了一祭这对夫妇。
祝缨问道:“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小江正在伤感,听她问出这一句,突然说:“我与你同行,怎么样?”
“腿长在你身上,”祝缨说,“我要去的地方有点远。”
小江忽然有点生气,扬起下巴,道:“我本来出来就是要看这天下的,远一点又如何?跟着你一定会有许多事情发生,也不枉我出来走这一遭。”
“哦,随你。”祝缨说。
第127章 初到
祝缨一行没有在朱家村停留太久,她已然在路上耽搁了一些时日了,虽然向朝廷多要了一个半月的时间给补回来了,但是能早一点到还是早一点到的好。到得越早,就越能早一点摸摸底。
不过,在走之前她还有另一件大事要做——迁坟。
全家吃了上顿没下顿跑到京城的时候,是想不到这个事儿的。现在回来了,祝大和张仙姑都有一点点牵挂。尤其是祝大,他挺在乎这件事儿的。祝缨又因陈相的提醒,也得跑这一趟,将样子做足。
她刚才瞅了一眼那新盖的“旧居”,虽然屋子是翻新盖了的,估计也没盖多久。旧址上起的新房,并没有与原来的位置完全的重叠。在新居略往边上走一点的地方,她看到了一些焚烧的痕迹。
不用说,当年朱家村的人从府城被放回村之后,不把她家一把火给扬了就不能叫“朱家村”了。
如果说一开始迁坟只是做样子、立衣冠冢也行的话,看完“旧居”她就决定挖出遗骸来火化了带走了。
祝家“祖坟”顶多往上追三代,再往上都不知道在哪儿了,此外还有祝大前妻以及头前的两个儿子的坟。他们家是外来户,蹭不进人姓朱的坟地里,就搁山里找个地方埋了。如今得现找。
“祖坟”在哪儿,以前祝大还是记着的,一走将近十年,祝缨今年都二十一了,再找就费劲了。张仙姑是后来才跟了祝大的,对这些就更不太敏感了。
祝缨叹了口气,说:“拿个罗盘来,我去找。”
其实她还记得一点。以前祝大带她上过几回坟,虽然将近十年了,山里树木杂林又长了一轮,不过大致地形还没太变,试一试,应该能行。
她托着罗盘,手指掐算,口中低低地念了两声,然后转着罗盘就往山里去。祝大等人与乡民都跟着,小江和小黑丫头也好奇地跟在后面。走了半天,祝缨在一处停下,说:“这儿应该有一个。”
祝大道:“我记起来了!是有点像!这棵树长大了好些!哎,这个疤还是我那回不小心砸上去的。我家坟呢?”
朱二郎低声道:“老爹你多少年没来了?”小十年过去了,下雨坟包都得打平了,您还想找呢?
朱家村的人携着铁锹之类,往下挖不多深果然掘到一副朽烂了的薄棺,里面的尸身已化为泥,骨架也烂得不太全了。张仙姑拿了个布袋交给祝大,祝大嚎啕大哭,边哭边去拣骨头。
祝缨又托起罗盘,再寻第二处。一气掘了四、五个不大看得出来的坟包,数一数,什么曾祖父母、祖父母。祝大前妻,即她的“大娘”,还有大娘生的两个哥哥,都摸了出来。一袋一袋地装好,又把原处填平。
朱家村的人咬着指头,有人落在后面低语:“神汉仙姑两口子都是样子货。看不出来,这老三真有点儿邪门的门道。”“嘘……别提。”“知道知道。”
祝缨突然回头,说:“嗯,这儿的事儿我都知道。”
惊得他们都住了嘴,不敢再多说话。
祝缨把罗盘顺手往袋子里一扔,心说:不知道陈相他们做了什么,这样下应该能镇得住了。
她是不怕有人揭她老底的,但是如果揭破得太早会误事。她这身份来历的事儿,根子在朱家村,朱家村的人不乱说比什么都强。陈相他们做初一,她再做十五,此后不再跟朱家村有太多的交集,事情也就过去了。
回到了村里,一边架起柴来烧骨灰,祝缨对朱家的长者说:“今年村子里,税上有什么难处吗?”
“哎?”
“等会儿我就回县里了,还得赶路赴任,会再见一见县令。村里实在有什么难处呢,我跟县令说一说,成不成的,是我一份心意。”
那位长者张大了嘴,深吸了一口气:“哎哟,我就说三郎打小看着就是个大气的人!”
朱家村还欠一点租子,以前是于妙妙的娘家能通县里的天,于妙妙死了、于平也死了,朱家村确实有点难。县里一旦往下摊派,朱家村以前摊得少或者不摊,现在就摊上了。
祝缨道:“好,我知道了。”
朱家村的人忽然就变成了祝缨的“父老乡亲”,各家翻箱倒柜地给祝缨凑骨灰坛子。长者十分留恋地说:“不如把太翁的骨灰留下来,咱们修个墓,这里有的是人看守哩。”
祝缨道:“那不干正事啦?还种地呢。我家这些个啊,以后会带京里的。我在京里还有些田地,足够安葬他们的。”
尔后又在村里设了一回宴,算作迁坟的宴,又让人去县里拉来酒肉,请大家又大吃了一顿。
父老乡亲们泪眼汪汪地送她一行人出村,老翁说:“可常回来看看呀!”
“只要有机会,”祝缨说,“干娘和二郎就托付给大家伙儿啦。”
他们都说:“放心放心!二郎闷声不吭的,也是个守家的好人呢。”
祝缨笑笑,扳鞍上马,带着家人走了。
离了朱家村没几里地,张仙姑把她叫到车边,问:“你还真给他们说话呐?!!!”她年轻时在朱家村可没少受欺负,至今堵着气。之前是为了迁坟、为了女儿的“案底”才忍了的。
祝缨道:“说话算数嘛!还得叫他们看坟看屋子呢。咱们以后真路过了,也还得来给干娘供一碗饭的。”
张仙姑嘀咕道:“那就这一回。你别老惦记着,我瞅着你怎么要成滥好人了?”
祝缨道:“我是不记仇的人么?”
她到了县城之后,把朱家村的难处跟县令提了一下,县令道:“唉,今年是有些艰难。”
祝缨知道今年年景并不算差,说是艰难其实仍然是有商量的余地的。她说:“这回晚辈离京并不单是晚辈一个人的事儿,前辈翻翻邸报,与我前后脚出京的多少人?”
“诶?”
“政事堂还是希望下面的亲民官爱惜一点民力的。”祝缨不用当县令就知道这县里还会在正税之外自己另加点捐税。再有,与县衙关系好的富户,既然不是官身仍要缴税,只要打点好了,他们的税也可以减免。但是县里又需要向朝廷上缴,于是一部分的租赋就落到普通人的头上了。
她点到即止,说完就向县令辞行。
县令还要挽留,祝缨道:“晚生身上还背着赴任的日期,不敢久留。日后有机会,再拜访前辈。”
县令这才送了盘缠,将她送出县城。
…………
小江和小黑丫头的车不远不近地就跟在祝缨的车队后面。
张仙姑心里总是不得劲儿,她对朱家村素无好感,一旦离开,提都不想提。离得远了,也就把这事儿扔脑后了,她现在就想着一件事儿——她怎么跟来了?
路边茶铺那儿陷了一辆车,祝缨叫人帮忙的时候张仙姑也觉得祝缨做得挺对。帮完了就觉得不对味儿,在朱家村,她一直留意着小江。朱家村的人还以为是祝缨带的一个女冠来做道场,也没起疑,小江也似模似样给祭了一祭。
从朱家村出来,张仙姑发现小江还跟着。到了县城,小江可没在跟着了,她松了一口气,心道:也难怪,就那个来历,心里有疙瘩要解。就是碰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