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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之士[科举] 第11节

  饭堂里还有几个精神十足面貌与其他学童不同的,据刘际可说,那都是丁氏本家的弟子。
  ……
  第一日早课,一众学童便在先生的带领下正衣冠,先正衣冠,再明得失。负责教导柳贺他们的便是那日负责考校他们的中年儒士,他名为丁显,乃是通过乡试的举人,只是此后屡次不第,便在族学中担当起了先生。
  “行拜师礼。”
  柳贺在一众学童中,先拜孔子,再拜先生,交六礼束脩,之后净水洗手,便取书来读。
  此刻天才将亮不久,学堂内一片读书声,纵是有人不读出声,也是目光专注地盯着书,或阅或写,论学风,这里显然要比通济社学强上不少。
  柳贺也捧起自己的四书来读。
  书的内容他已读过数遍,再配合集注来看,也可以做到常看常新,柳贺书读到一半,就听丁显在堂前提示:“今日教《大学》,先将功课温习一二。”
  朱熹对四书阅读的建议就是,先读《大学》,次读《论语》,次读《孟子》,最后读《中庸》,大学是“初学入德之门”,先“入德”再
  学其他。
  堂中诸生自然将翻到了《大学》。
  丁显是嘉靖二十一年乡试的举人,所学自然广阔,他讲大学时内容讲得浅,含义却很深刻,加之他学问广博,讲学时可谓引经据典,字字珠玑。
  论讲《大学》一书,自然首推朱熹的《大学章句集注》,但朱熹时人称朱子,也是入了圣人之门了,他的理论需要像丁显这样的先生揉开讲给学生听。
  只听丁显讲了几句,柳贺便产生了恍然大悟的感觉。
  尤其对圣人之义的解释,丁显的理解可谓相当透彻。
  丁氏在镇江府可谓以科举兴家,因而丁显的释义中不仅有一贯的理解,也有当世大儒读四书的心得,学堂中不少学童已是通读四书,可听到丁显的讲解也觉得新鲜。
  丁显并不似一般夫子那样讲完就结束,他讲课时会在不经意间忽然停顿一下,之后便点名叫某人起身作答,若是答上来还好,答不上来,丁显便请他在将此文抄上五遍,再交出自己的理解。
  因而学堂诸生的向学之心异常之浓,其中也有怕被先生抽中的因素在。
  柳贺手中摆着一本四书集注,丁显讲到大学集注时,柳贺便将他所讲内容记下,遇到他觉得有意思的内容,他就会默默记下。
  窗外鸟鸣声阵阵,学堂内众人都在刻苦沉思,无人受到干扰。
  ……
  而此刻,府城内,楚贤正与夫人商量着前日见到柳贺的事。
  他手中赫然有一张丁氏族学本次招录学生的名单,柳贺的名字赫然在列,只是楚贤这一份却比丁氏族学中更详细一些,其中连柳贺的籍贯及所学都包含了。
  第16章 时文学习
  “不该啊……”楚贤连续重复了几遍,可这份名单上却明明白白写着柳贺的名字,住址和籍贯都一模一样。
  “他入了丁氏族学又如何?”相比楚贤,他的夫人倒是乐观很多,“丁氏族学也不是人人都可考秀才、举人的,柳信考了一辈子都没考上,他儿子难道有那么大本事?”
  “你不知道,我与信之年少时也是考过丁氏族学的,只是才不如人,最终落选了。”楚贤沉思道,“柳贺既能上榜,读书的本事怕是不比他爹差。”
  听得楚贤这话,楚夫人横眉竖目:“楚贤你是不是后悔了?”
  “夫人,我……”
  “纵是退亲了,你给了二十两银子,情分已经尽到了,难道你真要把宛娘往火坑里推,非要让她过那苦日子不成?就算那小子真有才,要我的宛娘等上十几年吗?我话便放在这里了,就算他考中进士、考中状元我都不后悔!”
  “就他家那破落户相,能考中进士我就把潘姓倒过来写!”
  楚贤原就有些惧内,加上他苦熬近二十年才考上举人,家中诸事都由妻子操劳,让妻子过了太久的苦日子,因而在女儿的亲事上,楚贤原本打算等一等,等柳家熬过了这一段再提,可楚夫人却半刻不想等,柳信一去,她立刻撺掇着楚贤把事情办了。
  楚贤嘴上嫌夫人太过急切,内心其实是一样的想法,但到了去柳家退亲那日,他口口声声都是妻子忧心女儿之语,这样能让他心里稍稍有些安慰。
  何况楚贤最看不上的,就是柳贺不能进学。
  他考中了举人,就是一只脚踏入了官绅阶层,柳贺不能靠读书晋身,要么为商,要么为吏,楚贤实在不想要这么个女婿,在士林中也抬不起头来。
  可眼下一年未到,柳贺竟然考入了丁氏族学。
  楚夫人对读书之事不太通,楚贤却很清楚,丁氏族学的弟子,考中秀才可谓轻易。
  楚贤自是不想看到这样的状况发生。
  但他转念一想,夫人的话倒也不错,纵然柳贺考中秀才又如何?那都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何况举人和进士哪是轻易就能考中的?楚贤自己熬到这个年纪才好不容易上了一回举人榜,在一百三十五名中式举人中排名一百三十三,还是因为他数月苦读主考官瞿景淳文章的缘故。
  ……
  柳贺自是不清楚自己被楚贤夫妇认真讨论过,就算知道他也并不在意。
  进了丁氏族学,不夸张地说,柳贺真觉得自己进了知识的海洋。
  同窗们虽性格各异,如刘际可田志成心思深沉了些,施允平日待人冷淡,可都饱读诗书,在时文上的本事要比柳贺强上太多,就算有人藏着掖着不肯说给柳贺讲,但仅是看他们的文章,柳贺就觉得很有收获。
  丁氏族学每旬一考,这里的考并不是考试的意思,而是每位学生每十天须交出一篇文章供先生评判,再由学堂内的三位先生推出三篇佳作供其他学生阅览。
  能被展出的佳作往往不是柳贺他们这些新入族学的学童所作,往往出自童生或已入学二三年的老生之手,但就算如此,众人依旧卯足了劲,盼望有一日能被先生选中。
  柳贺现下的生活很规律,晨起先上早课,之后便是四书五经,下午学制艺,中午他便去丁氏的书堂看书,京江丁氏自宋时便迁居镇江,自洪武朝时便以诗书传家,十三世时就有子弟考中洪武朝的举人,藏书非镇江府其他家族可比,哪怕是备考应试的时文集等,丁氏也是历代的都收藏了。
  到书堂时,柳贺交了自己的号牌,这算是早期的学生证,看书、吃饭、外出全凭号牌,若是没有号牌,书堂的看守会立刻将他轰走。
  据说是因为之前丁氏书堂被窃书贼光顾过,有贼拿着学生的号
  牌大摇大摆地入室偷书,待丁家这边发现已经迟了。
  因而在以往,族学的学生可借书堂的书出去看,现在只能在其中阅览了。
  不过这规矩倒也没有过于死板,虽不能借出去看,带笔墨来抄却是可以的,只是不能污了书册,其中一些名贵的孤本则是不允许抄,甚至不许借阅,用大锁锁着,只有丁氏家主才有权开锁取出。
  “施兄。”
  柳贺不出意外地在书堂中看到了施允的身影,和对方轻声示意。
  施允没有出声,只轻轻点着头,柳贺自书架上抽出那本昨日未看完的书,施允倒是挪了挪,给他让出一块地方。
  两人便倚着窗,互不打扰地读着书。
  初入族学的几日,他们这一批学童中倒是有不少兴致勃勃来书堂看书的,可过了几日,就只有柳贺和施允日日都来了,毕竟书堂与饭堂、学堂均相距较远,在此间看书反倒会影响自己的功课。
  柳贺倒觉得还好,去书堂这段路他正好用来锻炼身体,否则每天要么坐着读书,要么躺着睡觉,时间久了身体也吃不消。
  更重要的是,丁氏书堂里的藏书着实丰富,柳贺没看过的实在太多太多,其中不仅有正统书,也有志怪小说一类,柳贺也不挑,看完一本就换一本,手中笔也不停。
  他尤其爱那些有掌故的书,或是带注释的书,这样他便可循着前书指引去寻下一本,这样连贯着读更能加深记忆。
  柳贺今日依旧按自己的节奏在看书,他太过专注,以致并未注意到,身旁的施允已经看了他好几眼。
  施允是新进学童中的佼佼者,两人虽是同寝,平日交流却并不多,毕竟柳贺的功课一直不算很出色。
  可两人同在学堂读书后施允才发现,柳贺翻书极快,施允半本还未读完,柳贺却已去架上寻另一本了。
  施允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
  他最不喜读书囫囵吞枣之人,何况他自认读书已是极快,柳贺竟比他还快上许多,如此怎么记得住书中文字?
  “柳兄,柳兄。”
  柳贺正看得入迷,半晌才反应过来施允是在叫自己,他停下来看向对方:“施兄,何事?”
  “柳兄,读书须精细,慢些也是无碍的。”
  柳贺一愣,随后笑道:“施兄放心,我天生读书快,但需记的都已记住了。”
  施允自是还有些不信,不过读书在各人,他毕竟只是同窗,总不好一直指责柳贺的读书方法,他见柳贺记录上的字还算工整,便未再说什么。
  ……
  对柳贺来说,上午的课就是在和经史典籍打交道,丁先生的课就如同筛面一般,越筛越细,到最后都是精华,一课学完他整个人的精神境界都不一样了。
  毕竟四书五经就是教人如何为士、如何为君子的。
  而到了下午的制艺课,那可以说是柳贺的痛苦源泉。
  最开始授时文课时,丁显选取的往往是时文大家所作的文,如唐顺之、李攀龙等人,不拘流派,前七子学,后七子亦学,唐宋派的文章同样被选取在内,前七子后七子文章提倡复古,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唐宋派则反对拟古,主张写文章要直抒胸臆,畅所欲言。
  丁显倒不会刻意为学童灌输流派思想,他只从文章好坏来评点,一篇时文好在哪里,作者是如何写的,他都揉碎了细细到来。
  柳贺一边听课,一边在心里喊着666。
  他觉得丁显讲课真的有条有理,对他这样的初学者来说相当有用。
  但——仅限于讲题时。
  制艺的重点却是一个制字,也就是说,不管柳贺课听得如何,他终究是要下笔一试的。
  柳贺面前的第一座大山就是破题。
  可以说,破题就是一篇时文的核心,八股文有固定格式,即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破题是每篇文章的头两句,用以说明全文的主题,因而必须精炼警醒,开门见山。
  而丁显讲题时可以细致入微,娓娓道来,教导制艺时走的却是粗暴狂野路线——每位学生手头有一本册子,内有题千道,何时破完且让先生满意了,那就算正式出师。
  当然,最初学习破题的几日,丁先生只要求学生们一日破十道即可。
  柳贺:“……”
  他现在的感觉就是,他刚小学毕业,就有人告诉他必须考清华。
  好在丁显将破题之法也细细教授了,但对柳贺来说,投身实践依旧有难度,因为丁显规定,破题须得自己想,不许用前人已破过的题。
  柳贺对着纸上这句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思索了起来。
  这句话出自《论语·卫灵公》,说的是做人一定要心怀公道。
  学堂上,众人都如同柳贺一般在思索,只是各人基础不同罢了。柳贺看过数本时文集,旁人破得如何精妙他哪怕一开始不知道,经过丁显细讲后也是知了。
  丁显自第一排往后走,但见一众学子中,有人眉头紧锁,也有人眉目从容,破题快的已将半数题目破完,而慢的,如柳贺这般,竟是一道也未破。
  柳贺在稿纸上画了半天,依然无所得。
  他干脆将那本题集拿了起来,题集中也有破题之法,有正破反破顺破逆破明破暗破,如子曰二字破题,破成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前一句破的是子,后一句破的是曰。
  柳贺又看了范例若干。
  待学堂诸人已将题破完,时限快到了,柳贺依然在看破题之法,笔下还未有一个字。
  众人目光都在此时聚焦在他身上。
  柳贺却不慌不忙道:“先生可否宽限一二,容我明早再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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