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千秋 第46节
容郁青考虑了一会儿,想起谢回川那凶神恶煞的模样,点了点头。
于是他俩一前一后精舍,打算从后门绕出道观,容汀兰见了,忙起身跟上,然而她的脚步声听在祁仲沂耳朵里实在太过明显,她一只脚刚迈出门,便被人扼颈嵌住,抵在了墙上。
是个女人?掌中温润滑腻的触感令祁仲沂微愣。
此时凉风拂过天际,蔽月的薄云缓缓散开,远月如银盘,洒下一层浅浅的银光。
借着这点晦暗的月光,祁仲沂勉强看清了被他扼制得不能动弹的人的面容,手心仿佛被烙铁烫了一下,倏然松开了她。
“阿容——”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祁仲沂脸上。
然而他此时却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浑身麻木僵硬不能动弹,心里却决堤似的涌起一潮又一潮的惶恐。
他不敢看容汀兰的眼睛,听见她颤抖的声音字字如针扎,穿透他耳际。她问他:“你是要将我也一起杀了吗?”
祁仲沂急声解释道:“我没想杀他……”
容汀兰却不听他说话,转身去扶容郁青,见他果然真真切切地活在她面前,不由得落下泪来。
容郁青亦是激动得红了眼眶,悄声问:“阿姐,你怎会在这里?”
“你还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容汀兰无暇与他解释太多,拭去眼泪,转身拔出匕首,指向祁仲沂。
厉声对他道:“看在夫妻十多年的份上,要么放我们走,要么将我们一起杀了,落个干净。”
祁仲沂望着她泪痕未干的面容和眼中绝不姑息的恨意,心中怅然,他半年来做梦都怕见到的一幕,任他百般辗转,千般周折,结果还是发生了面前。
他抬步走向容汀兰,将心口抵在她刀尖上,锋利的刀尖刺破他身上薄薄的两层道袍,很快被鲜血染红。
这是一个只要她发狠一推就能结束一切的位置。
容汀兰握着匕首的手在颤抖,就连容郁青也试探着要劝下这一幕:“姐姐……要不先别……”
第50章
虽是夏夜, 山里的凉风却吹得人后脊生寒。
唯有刀尖上的血尚有余热,沿着青光凌凌的锋刃,滴到了她手上。
容汀兰的手抖得厉害, 愈发握紧了匕首,祁仲沂却仿佛没有痛觉,只深深凝睇着她。
“此事既已被你知晓, 便再没有周折的余地,我知你目不容尘,不会宽宥我, 但……”
他抬起手,想拂开她脸侧垂落的发丝,望见她警惕又厌恶的眼神, 心口凝滞的疼痛蓦然涌上喉间。
他不敢再有任何的表露, 缓声劝她:“但仍盼你有一二分仁慈, 不要让郁青就这样出现在世人面前,不只是为我,是为照微与子望。”
容汀兰寒声道:“照微不需要这般自以为是为她好,至于子望……我还想问问他, 是否也做了你的帮凶。”
祁仲沂说道:“郁青做的是朝廷的生意, 照微更是抚育天子的太后,她的名声、德行皆要为天下表率,姚党若是抓住她的错处,污蔑永平侯府通匪, 逼她撤帘还政,你让她在宫里怎么办?让子望在朝堂上如何自处?”
“你与谢愈暗中来往时不怕被人说通匪, 如今却将这句话扯来给自己做幌子,侯爷, 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容汀兰回头看了一眼形容狼狈的容郁青,哽声质问祁仲沂:“难道因为你心虚怕人察觉,我们一家人就该被你蒙在鼓里,白白承受丧弟丧子丧舅之痛。郁青他做错了什么,余生要像畜生一样被你赶来喝去?你如今对他尚有几分怜悯,若是哪天厌烦了,是不是真要一刀杀了他,你真是好深的算计,好冷的心肠!”
祁仲沂耳中针扎似的嗡嗡作响。
他以如此不堪的方式与容汀兰相见,无论如何解释,落在她耳中皆是狡辩。
两人僵持不下时,身后白马观里又起动静,杂乱的脚步声向后门靠近,容汀兰一惊,手中的匕首跌落在草丛中。
见她这副反应,祁仲沂皱眉问她:“难道埋伏在山下的不是你的人?”
容汀兰摇头,“我不知道山下有人。”
祁仲沂心中暗道不好,切声叮嘱容汀兰:“你们待在这里别乱跑,我回去探探情况,你放心,你若执意要让他走,我不会拦着……信我这一回。”
他在容汀兰胳膊上捏了一下,旋即闪身折返进后门,容汀兰如今思绪混乱难安,容郁青扶她找了个隐蔽处坐下,小心翼翼问道:“姐姐,要听他的话吗?”
容汀兰望着面前黝黑无尽的山林,想起杜思逐如今尚在观中,俯身将落在地上的匕首拾起,慢慢用袖子拭去刀刃上的血。
她说:“只等这一回。”
“那姐姐与侯爷以后……”
“先平安离开这里,再说之后的事。”
容汀兰靠在粗粝的后墙上,阖目缓叹道:“无非和离,无非休妻,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我与他的缘分也该尽了。”
祁仲沂折回观中,正碰见谢回川的人一边押着杜思逐,一边押着秦疏怀,张罗着在院子里烧炭,要拷问他们是哪儿来的奸细。
两人见了祁仲沂,皆如见了救星,异口同声喊道:“侯爷!救我!”
谢回川闻言眯起了眼睛,上下打量祁仲沂,“你的人?你不是说不带人随行吗,偷偷摸摸这是要做什么?”
“现在来不及解释这个。”祁仲沂只觉得头疼,转身去看那两人,先问杜思逐:“你是和夫人一起来的?”
杜思逐说是,忙问他:“容姨在哪儿?你把她怎么了?”
祁仲沂懒得理他,又问秦疏怀:“得一师父,有些日子没见了,你又是谁的人,为何到此地来?”
“我怎么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如今被吕光诚的人围山了,哎呀这事闹得……侯爷怎么会和山匪搅在一块?阿弥陀佛,都是孽缘啊。”
谢回川冷笑着要啐他,祁仲沂止住了他这不合时宜的脾气,问秦疏怀山下有多少人。
“骑兵二百,又就近调了四百多人,三面围山,已经将能逃的路全部封死了,只剩西边断崖。碰上有人告密,吕光诚这回铁了心要抓谢老大,甚至还将刑部左侍郎姜恒请来做个见证。”
一听这话,谢回川气得踹裂了脚边的凳子,骂道:“吕光诚这个龟儿子倒是会找王八壳缩起来,他想跟爷硬碰硬,倒也省了爷跑去蜀州的力气。眼下既然跑不了,叫弟兄们都抄起家伙,咱们找条小路杀下山去!”
“等等!”祁仲沂拦住了他,“如今我夫人与妻弟都在山上,你杀下去倒是死得痛快,我永平侯府通匪的罪名就真洗不掉了。”
谢回川冷哼,朝他一拱手,“除非侯爷另有妙计,否则真要对不住侯爷了。”
祁仲沂略一思忖,说:“你听我的,保证你能全身而退,且不带累我永平侯府的名声。”
他叫谢回川附耳过去,如此如此交代了一番,谢回川听后惊讶地扬起眉毛,问祁仲沂:“你真不想活了?”
祁仲沂道:“不然依眼下的情景,你觉得我能独活吗?”
谢回川回身看了一眼院中的兄弟,这些都是跟了他十几年的忠义之士,见他们如今也是一脸凝重,谢回川点点头,对祁仲沂道:“好,那就听侯爷的安排。”
祁仲沂让人放了杜思逐,带他去白马观后门外寻容汀兰和容郁青。
祁仲沂向容汀兰起誓道:“你把郁青交给我,我保证让他全须全尾下山,此后能堂堂正正出现在世人面前,若有违此誓,我愿在天下人面前请罪,甘受凌迟而死。”
容汀兰目光犹疑地盯着他,许久后摇头说:“不行,我不能再和郁青分开,除非你告诉我实话,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祁仲沂说:“我不能告诉你,让杜思逐护送你下山去。”
“我不能离开郁青……”
一言未毕,手刀劈在后颈上,容汀兰身体一软,倒在了祁仲沂怀里。
容郁青见状霍然起身,“混账东西!你放开我姐姐!你要对她做什么!”
祁仲沂将容汀兰抱在怀里,冷冷瞥向他:“你若不想也挨一下,就闭嘴跟过来,等会有事要交代你做——把那套铁枷也带上。”
他抱着容汀兰回到观中,让相熟的观中道士打开密室,将她放在密室的榻上,解下披风盖住她,默默看了她一会儿。
然后转身对杜思逐说道:“我将她暂交给你照看,此间密室不怕水火,你们待在这里,等事情平息后再出去。她是永平侯夫人,是太后的母亲,身份贵重,你务必要保全她,平安将她带下山。”
杜思逐抱拳道:“太后娘娘早有叮嘱,请侯爷放心。”
杜思逐留在密室里守着容汀兰,祁仲沂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将容郁青、秦疏怀、谢回川等人一齐喊到面前,开始细细交代接下来的计划。
深浓如墨的夜色慢慢转淡,山下的人逐渐等得不耐烦,马儿咬着嚼子不断撩蹄,吕光诚挠着脖子上被蚊子叮出的一片鼓包,耐心全无地骂道:“格老子的,不会是被人给宰了吧,怎么还没动静?”
姜恒淡淡道:“吕司使再耐心些,再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届时咱们带人上山去看看。”
然而并未等到天亮,山上就传来了动静。
远远只见八九人明火执炬、持刀持剑,呼喝着押着三人在前,沿着山路迎面走来。那三人正是戴着枷的容郁青、被反缚着手的秦疏怀和永平侯祁仲沂。
吕光诚见了这几人,见了鬼似的瞪大眼睛,姜恒面上也露出惊讶的表情,“永平侯怎么会在此处?戴着枷的那个,难道是,难道是……”
前年年底,容郁青曾在永京中走动,结识各路官员,姜恒见过他一面,对他的风姿印象颇为深刻,如今却有些不太敢认。
不是说他被山匪害了吗,如今怎么会……
“是永平侯的小舅子,容郁青,”吕光诚立在马上冷笑道,“这么久没见,原来是通了匪了。”
此话说得实在是歹毒,姜恒没有接,静静望着那伙匪寇走近。
走近了,两方兵戈相见,却是实力悬殊。
谢回川将秦疏怀往前一推,又抬腿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将这骂他是草寇的假和尚踹到了吕光诚与姜恒面前,以示他的“诚意”。
秦疏怀故作慌里慌张说道:“那谢老大说不杀我,叫我过来传话。”
姜恒问:“他说什么?”
秦疏怀按祁仲沂吩咐他的话答道:“谢老大说,他来白马观,不是为了找吕司使的晦气,而是因为之前绑架了永平侯的小叔子,如今要与永平侯换票钱。如今官府带人围山,他怀疑是永平侯请来的援兵,所以如今连永平侯也绑了,若官府要硬来,他说他就撕票,若官府肯放他们走,他就把人都放了。”
“放人?我看是放屁!”
吕光诚肥头一晃,眯眼瞧着那八九人,慢悠悠说道:“他们说是绑架就是绑架了?叫我看,是容郁青早就通了匪,说不定祁侯爷也知情,如今被咱们逮住了,逃不脱,才搬出这番借口来。这事儿里头也太蹊跷了,姜侍郎,你说是不是?”
姜恒说:“事关贵戚,不敢贸然定论,此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倘永平侯通匪,可以带回永京细细调查,倘他真是来救人的呢?咱们若是见死不救,回京如何与陛下和太后娘娘交代?”
吕光诚斜眼看他:“意思是放虎归山?”
姜恒道:“事有缓急轻重,自然是侯爷和容大人的性命要紧。”
他驭马向前走了几步,朝谢回川喊道:“说吧,你有什么要求!”
谢回川道:“先把我弟兄们都放了,待他们走远,我便将这姓容的还给你们。再去给我找一匹脚程快的马,二百两银子,找到了,我便将这姓祁的也换给你们!”
姜恒看向吕光诚,吕光诚此时也想明白了,逮住通匪的永平侯回去孝敬姚丞相,确实比拿住谢回川更有价值,且不必担人命官司,遂点头说:“换。”
谢回川带来的兄弟们四散逃离,待他们逃得远了,谢回川便将架在容郁青脖子上的刀收回,放他拖着枷踉踉跄跄跑到对面去。
姜恒指人去扶他,又派人去山下取钱,准备快马。
待马匹与银锭送来时,天光已泛亮,闹腾了一夜的鸟雀成群飞出灌丛,往东方那一线鱼白飞去。
姜恒将二百两银子扔给谢回川,高声道:“你要的东西都找来了,放人吧!”
谢回川冷笑:“在这儿放人我会跑得脱?你们两个带着银子牵着马,随我上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