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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宗禁止内销 第140节

  她非常安静,安静得像在等待什么,双手交叠于小腹上,冰肌玉骨,面若燃桃,乌黑的发丝散落在身下,身上套着一件宽大里衣,大红的颜色明显不太衬她,不过好在过于热烈的红色映在她的脸上、肌肤上时,会有一种她面带血色的错觉,聊以慰藉罢了。
  在她的手腕上,袖摆的遮掩下,有一枚法印忽隐忽现的,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但是方明舟此时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炉鼎上,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异常现象。
  他有一种奇妙的预感,这一次炼丹或许真的能够成功。
  所以他愈发不敢松懈丝毫,神经紧绷,额上几乎要有豆大的汗坠下来。
  多年以来,宗门虽然从来没有责怪过他,也没有催促过他,偶尔会来探望几次,来了又走,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但是这种在沉默中滋生的焦灼更令这个骄傲的丹修煎熬。
  前些时日,听说徐沉云不慎入魔。
  李裳眉来寻到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嘭嘭嘭地敲门,说让他一起离开。
  方明舟却连半步都没有动过,眼神也没有任何犹疑,他没有回答,也分不出半点余力来回答,他几乎是在用骨肉蘸着血在炼丹,将炉鼎丢弃在此,他也就要随之死去了。
  李裳眉从他的沉默中听到了他的回答。
  她最终只是悠悠地叹了一声,不再劝说,就此离开。
  不知今日距离那日又过了多少个昼夜,也不知徐沉云现在如何,宗门如何,外边的景象是否如旧,或是早就换了新天地?方明舟一边觉得难过,一边咬紧牙关苦苦支撑。
  终于到了最后的引魂环节。
  他想,这次之后,不论能否成功,他都打算休息一段时日了。
  去问问合欢宗的大师兄如今怎么样了,宗门如何了,去看看自己的大弟子如今是不是还在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炼丹,去说说总是将心思用在双修上面一点儿也炼不成丹的二弟子,最后再去瞧瞧自己之前用春山白鹤鼎拐入门下的小徒弟,这些年是否有所长进。
  不过嘛。想到这里,方明舟心中却又苦笑一声。
  他几乎没怎么管过唐姣,一心扑在研究九转回魂丹上了。
  要是她如今还在合欢宗老老实实地坚持炼丹,他都觉得谢天谢地了,要夸夸她的。
  方明舟的唇边不自觉绽开笑意,神情温柔地望着鼎中逐渐生成的丹药。
  卿锁寒......最后,他想。
  倘若你如今见到我白发苍苍,敛锋缄默,浑身狼狈,困厄潦倒,你是否会惊讶?
  或许你根本就认不出我了,毕竟每次和你见面的时候,我都有好好整理形象,生怕自己在你眼中显出半点窘迫无措来,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圣女,而我只是普通人。
  方明舟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呼唤冥冥中那缕若即若离的魂魄,渡入丹药——
  就在此时,洞府的大门发出一声尖锐的、濒死的厉啸,轰然倒塌。
  方明舟的动作一顿,笑容僵在脸上:?
  噪杂的、属于外界俗世的声音顷刻灌入耳蜗。
  清朗的鸟鸣声,落叶在足底破碎的声音,风吹动树梢的声音.....
  以及吵吵闹闹的推搡。
  其中一个有点惊慌:“帝君......您怎么能直接把门卸下来?”
  这声音好生耳熟,方明舟想,是很想照顾她的感觉。
  另一道声音很冷漠:“推不开,恐怕是生锈了,便直接卸下来省事许多。”
  这声音也很耳熟,方明舟想,是很想给他两拳的感觉。
  没等方明舟理清楚这其中的逻辑关系,一阵嘈杂,仿佛有千军万马闯进来,几乎要将他的洞府踏平,灼眼的阳光随着这帮土匪横冲直撞倾洒了一地,照出他惊愕的神情。
  有人一把箍住他双臂,动作熟练,反剪在他身后,口中说:“我抓住他了。”
  方明舟脑子都是木的。
  抓住我?他想,抓我干什么?炼丹违法了?用的你家药材?
  他想抬头看这个人到底是谁,奈何日光一时太刺眼,没能看清楚。
  紧接着又有第二个、第三个人冲了进来,那第二个人委实是一点也不客气,闯入别人的洞府,还很不爽的样子,口中愤恨地“啧”了几声,直奔炉鼎,而第三个人倒是相较于他要礼貌许多,途径被箍得严严实实的方明舟时,还朝着他挥了挥手,笑了一下。
  然后是第四个人,第五个人。
  第四个人一进来就目标明确地朝冰棺冲去,手持禅杖,方明舟倒是将他看清楚了,主要是脑袋反光,能猜到是个佛修,至于这第五个人冷飕飕地瞥了他一眼,也追去了。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了。
  眼见着他们打开了冰棺,方明舟才登时反应过来,剧烈地挣扎起来。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擅闯洞府!”他大骂道,“我就快成功了——不要碰我的鼎,也不要碰冰棺!都给我住手!我炼制丹药这些年没有招惹任何人,你们都——”
  箍住他手臂的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挥手将洞府外的阳光敛去。
  他的声音很冷静,很平和,也很熟悉,说:“方长老,我是徐沉云。”
  方明舟一下子哑了火,他转过头,看向身后的人。
  长久陪伴他的黑暗又回来了,他眨了眨眼睛,这下看清楚了。
  确实是徐沉云没错。
  他讷讷道:“徐沉云?你小子不是、我听李裳眉说——”
  徐沉云无奈道:“这个......说来话长,总之我如今没事了。”
  等等,如果这是徐沉云的话,那其他几个人又是?
  方明舟猝然回头,看向其他几个在他脑子里形象很糟糕的歹人。
  接管了炉鼎,没有让丹药或是火势产生半分异常波动,精确到让人觉得有点恶心的那个丹修,不是那药王谷的死洁癖,又是何人?感觉到他的目光,珩清一脚踢开了脚边过于碍事的杂物,尘埃飞溅,他脸色又差了许多——方明舟咬牙想,这是老子的洞府!
  而在旁观察火候,时不时交流两三句,交给珩清他所需要的东西,动作老练,措辞准确的那个小姑娘——方明舟想,这不是我的小徒弟吗?我怎么感觉她好像已经是六阶丹修了?话说回来,她怎么感觉好像和珩清很熟悉的样子,她为什么要喊他“师父”?
  信息量太大,方明舟忽然不知道先说谁好了。
  冰棺旁,口中念念有词的人,低眉垂眸,神色悲天悯人,身上散发出金色佛光,与此同时,卿锁寒的身上竟然也燃起了光芒,遥相呼应——方明舟想,这个好像是昙净法师吧?那个被称作佛子的佛修?这人怎么会跟合欢宗扯上关系,他是一点也想不明白。
  剩下那位更是重量级,从未向任何人屈膝的、高贵的龙族帝君,此时却单膝跪地,执起棺中人的手,纳入掌心中,神情异常温和的看着她,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说什么“没事了,皇兄在这里”——方明舟怒火攻心,大喊道:“卿燃渊你别碰她!”
  骂归骂,闹归闹,方明舟还是能看出来,这些人似乎是在帮他的。
  毕竟他一直以来未能达成的最后一步,就在这四个人之间如怒涛般奔流,雕琢,卿锁寒的魂魄渐渐沉入洞府之中,蓝色的光芒充斥了整个房间,甚至盖过了灵石的火光。
  方明舟吸气又吐气,几次之后,最终麻木地吐出一句:“我错过了什么?”
  徐沉云给出了肯定的答案:“错过了很多。”
  作者有话说:
  方明舟be like:只看了开头和结尾
  第117章
  ◎“以九州联合,共御阴火,荡平大灾。”◎
  随着魂魄进入鼎中丹药, 最后一味缺失已久的材料,终于在此刻齐全。
  珩清拂袖揭开鼎盖,散发着浓郁药香的九转回魂丹出现在众人面前, 呈紫粉色,其上有淡淡的金色丹纹,亦有游龙环绕, 发出震鸣,被真气托着,飘向身在冰棺中的人。
  卿燃渊扶起卿锁寒,掌心贴在她的颈后,将那枚丹药引向她微启的唇齿。
  丹药入口即化,有了魂魄的牵引, 很顺畅地从卿锁寒的喉间滑入,这从未有人炼成过的极品丹药在瞬间发挥了自己的功效,以肉眼可见的, 卿锁寒的胸膛逐渐有了起伏, 原本苍白的脸上出现了淡淡血色,眉头似蹙非蹙, 仿佛还沉浸于一场过于漫长的梦境。
  当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慢慢苏醒的卿锁寒身上时,唐姣却回头望向另一角。
  在那里,站着方明舟和徐沉云。
  徐沉云已经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解释给了方明舟。
  很难形容方明舟那是一副怎样的神色, 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胡乱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语气如常, 就是眼眶似乎还有些泛红, 说:“原来是这样啊, 真是的。”
  他推了徐沉云一下,又让他去看看卿锁寒怎么样了。
  明明他才是那个数十年如一日的,盼望着她能够归来的人,如今却退缩了。
  方明舟就只是站在距离冰棺最远的那一角,无奈而又怀念地望着人群中的卿锁寒。
  这样啊。唐姣想,他是在痛心,即使最后救回卿锁寒的人,也并不是他。
  虽然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若不是有方明舟在前,他们不可能完成最后一个步骤。
  但是方明舟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个坎儿。
  他已经在这件事上踟蹰太久,也牺牲太多太多的东西了。
  他当初有多么意气风发,如今就有多么落魄潦倒,好似话本中的侠客,尚未大展拳脚,就已经被世事的汹涌洪流所裹挟,迫不得已归隐山中,可他想要的并不是归隐啊。
  世人都说他攀附高枝,说他一介八阶丹修,配不上龙族的圣女。
  这些流言蜚语,方明舟都认了。
  但是他唯独不能接受、也畏惧面对的,是卿锁寒失望的眼神。
  徐沉云没有询问方明舟为何声音带着哽咽,他点点头,走向洞府另一角,却只是站在了一直望向他们那边的唐姣身边,朝她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你我都帮不了他。”
  此时的安慰,对方明舟来说,也只是莫大的羞辱罢了。
  唐姣想,她的确很想过去,可是如果她过去了,方明舟又要强撑着笑脸,用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问她,最近怎么样,你炼丹如何了,经历了什么......却只字不提自己。
  她不想这样。
  所以唐姣沉默着点点头,和徐沉云站在那尊逐渐变得冰冷的炉鼎旁。
  几乎所有人都在关心卿锁寒那边的情况。
  只有身为合欢宗弟子的这两个人,比起卿锁寒,更关心方明舟。
  毕竟卿锁寒的苏醒已成定局,可方明舟......他又何时能得到解脱呢?
  她看到方明舟似乎在与自己斗争,很挣扎的神色,而后又释然,可这释然是很痛苦的释然,是名为“我承认,我确实很平凡”的释然,他像是脱了力一般,缓缓地靠着石壁坐下来,曲起双腿,捂住脸庞,在触到脸上的胡茬之际,又如同被针扎了般的疼痛。
  另一边,卿锁寒睁开了眼睛。
  许久未能看到的景象涌入视野,传递给大脑。
  她缓缓眨了眨眼睛,一时未能习惯的干涩眼眸中挤出一滴泪,顺着脸庞滑入衣襟。
  有人拭去了她的泪水,抱住她,将头埋在她脖颈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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