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第六十一章 前尘永梦(二)
镜面上的字让赵雅恍了神。
她一度以为自己还在噩梦中,忙掐自己的胳膊,臂膀上传来的却是真实的疼痛。
提醒着她她确实醒来了,但噩梦也追来了!
“他来了……他真的来了!”
赵雅忽觉浴桶中的水凉得彻骨,如冰窟一般让她浑身止不住颤抖,直想缩抱成一团。
但很快,唇舌间腥甜的血液似化作一股血气,冲涌到她头顶。
不是!
她不是任人轻贱的蝶奴了!她已有了一身不俗修为,她是锦屏山庄执令总管、蜀中最有权势的女妖!
她绝不允许蝶奴的名号再出现!尤其不能出现在山庄内,出现在公子翎眼前!
“啪!”怒不可遏的赵雅猛击桶沿,整个浴桶瞬间四散裂开,水花激涌溅射,而赵雅借这一击之力腾身而起,凌空抓起一件轻纱披在身上,同时背后蝶翼舒展开来,破门而出,直往后山方向迅疾而去。
似为掩盖自己方才露了怯,赵雅用力扇动背后蝶翼,每一扇翼都使风云急涌,也使她速度更快几分。
风驰电掣间,赵雅已出了山庄,到了后山山顶。赫然见矮树乱石间,一道人影在夜色下独立。
那人身材矮小,面貌无奇,见赵雅飞至,挥挥手,嬉笑道:“呦,蝶奴,等你许久了!”
赵雅见状目光一寒,蝶翼一敛向下掠去,加成下坠之势,让她速度不减反增。
那人未料赵雅来势如此迅疾,忙欲避闪,但赵雅身形却已化作一群蓝翼蝴蝶,蝶群分成数股,从那人身周穿绕而过。
之后蝴蝶再度凝聚一团,变化回赵雅的身形。
而赵雅足尖轻点,翩然落在那人身后,云淡风轻之姿,恍若无事发生。
但落足瞬间,忽闻“嗤嗤嗤”的锐风声不绝于耳。
身后那人全身上下忽爆出无数创口,皮肉绽开,筋络寸断,血雾喷散……竟是在与蝶群错身一瞬,已遭蝶翼千斩。
“啪!”那滩被千刀万剐、削不成人形的烂肉摔在地上,可却恍若毫无痛感,口中仍桀笑不止:“小蝶奴,许久不见,本事大了,火气也大了!”
“但这些寄体是老祖我随便充数的。”又一道声音传来,从旁边树丛走出一个中年女子。
“可不比当初的你们那般精挑细选。”又一名老者边说着边从后方迈步而出。
“想要杀几个泻火啊?尽管跟老祖说啊”
“老祖最是疼惜你了。”
“怎么会不让你杀?”
“来来来!老祖我再多叫几个出来。”
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一人接一句,一句出一人。从树林中,山石后接续着走出了六个人,他们男女老幼皆有,外貌各不相同,却都发出谷玄牝苍老的声音,显得诡异至极。
“好了,现在都在这了,你想从哪个开始杀都可以,蝶奴!”最后一阵苍老嗓音传来,悠然走出的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清秀面容显得稚气未脱,眉宇间却带着一股邪意。
“那从你开始也行吗?”赵雅双目一沉,直视最后走出的少年,道:“没发现么?我的蝴蝶还少了一只。”
少年忽感脖上寒毛竖起,却见肩头不只何时停了一只蝴蝶,此时蝴蝶舒翼,翅膀离少年脖颈只有半寸不到,这看似轻柔的翅膀方才能将另一个寄体凌迟,此时将少年头颅削下,应也不是难事。
忽见少年忽然露出恐慌之色,连声音也变成年轻人的嗓音,“老祖,救我,不是说了保我无事的吗?”
但下一瞬,嗓音又变成谷玄牝的声音,向自己斥责道:“闭嘴,老祖让你开口了么?”
随后,又点着自己太阳穴对赵雅叹道:“老了,都镇不住年轻人了,这新收的寄体还敢插嘴,正需你这前辈教教规矩。”
赵雅静静看着眼前少年,心中颇为讶异,在她认知中,谷玄牝的意识一旦接管寄体,原本意识便失去对身体的掌控,这种会插嘴的寄体倒是从未见过,但这只让她更坚定自己判断,冷笑道:“莫要装了,其他的寄体或许可有可无,但这个不是!”
赵雅动手之前便已预料到谷玄牝寄体必不止一个,所以她化身群蝶看似是出手无情废去一人,其实还借着散逸的蝴蝶探测了周遭。
发现周遭还埋伏着七个寄体,单论修为有高有低,但比起昔年的蛊奴都差上不少。而其中修为最低的是这位少年,却站在了最核心的位置,隐隐被其他蛊奴拱卫保护,让赵雅觉得唯独这个寄体是与众不同的。
所以赵雅借虐杀那中年男子寄体吸引注意,又暗度陈仓,留了一只蝴蝶将少年制住。
而此时赵雅双目微眯,端详了少年面容,继续道,“而且我已经认出他了,他是半夏,楚白牛的药童!”
寄体在少年身上的谷玄牝闻言,面上笑意更浓,也更显阴鹜,“楚颂都认不得这娃儿的长相了,想不到你竟还认得?”
“我自掌管锦屏山庄,对威胁自需格外几倍,知道楚颂在昆仑的经历后,我便让她留了半夏画像。”赵雅冷冷道,这半夏本为楚白牛身边药僮,在楚白牛“失陷”在畜生道时,曾背主求荣,出卖了混入昆仑山救援的楚颂一行人,让楚颂、应飞扬、姬瑶月险些丧命。
后据楚颂说,此人被塌陷的地宫埋在了乱石之下,但赵雅心思缜密,不愿忽视潜在的威胁,仍留了半夏的画像。只是如今,半夏为何摇身一变成了谷玄牝的寄体……
赵雅略一思忖,豁然开朗,同时嘲道:“想不到堂堂蛊神,被我家公子掀了老巢后,竟然沦落至此,先是盗取楚白牛的医术疗伤,又给六道恶灭当了打手。”
赵雅既留了半夏画像,自也向楚颂细问过他的来历。
原来,半夏是被丢入楚白牛药庐的一名弃童,那时年方三岁,却患有一身奇症,楚白牛这等神医,见到前所未见的奇症自是不会放过,所以将他留在身边,既当药僮,又当病人,费时多年才将他治愈。
可如今他竟以谷玄牝寄体蛊奴的身份出现,那倒果推因,那身奇症来得也定有蹊跷。
以赵雅对谷玄牝心性的了解,只怕是谷玄牝虽从公子翎手下逃过死劫,但也受了沉重伤势,疗养许久依旧未能痊愈,而谷玄牝都解决不了的伤势,或许只有楚白牛能可治愈。
但以楚白牛和公子翎的交情,谷玄牝自然不可能直接去楚白牛处求医,于是便将一名幼童,也就是半夏,炮制出和他相同的症状。
而多半在那时起,谷玄牝便已在半夏身上种下了寄身蛊,而且为了不让楚白牛看出端倪,这些恐怕连半夏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或许半夏寄身蛊还有不寻常之处,亦或是蛊虫被楚白牛无意间压制,寄身蛊一直没有被激活,直到畜生道地宫的一战,半夏濒死失去意识,谷玄牝才顺势接管这具躯体。
而那一战中,半夏亦曾偷袭畜生道道主万兽春,就算没有当场被碎石压死,事后也逃不过畜生道的报复。可如今半夏毫发无损的出现在这里,可以推测,定是接管了半夏身体的谷玄牝出面,和过往同在南疆割据一方的万兽春达成合作。
“哈哈,好聪慧的蝶奴,要不老祖怎么在蛊奴之中最喜欢你!”谷玄牝听闻嘲讽,似丝毫不见恼意,反而夸赞道。
“住口!”但赵雅听到那刺耳的夸赞却显露怒容,呵斥之间,半夏脖颈现出一道血痕,“不想让你这珍贵的寄体断头丧命,便给我滚出锦屏山庄地界!”
谷玄牝面上笑容消失,双目露出阴冷渗人的寒意,“呵呵,你猜得没错,半夏这娃儿对老祖确实有用,但再珍贵的寄体也只是寄体,若老祖能受威胁,现在早不知死多少回了,更何况,如今他还不是对老祖最有用的!你知道的,九是极数,老祖最多同时能操控九个寄体,现在这里有八个,那猜猜看,第九个在哪里?”
赵雅闻言心神一颤,想到出现在铜镜上的字,后山离山庄太远,在此根本无法驱使蛊虫精密的组成文字,那也就意味着……
“你已经寄身在山庄女妖身上了?”赵雅竭力掩藏话语中的颤音,用尽量平静的口吻道:“那又如何?山庄内可还有我家公子,只一个寄体,掀不起任何风浪!”
“但却能告诉公子翎,让他知道你的真面目,老祖寄体在锦屏山庄带了一段时日了,还能看不出你的那些心思吗,如果让个公子翎知道,平时他那总端着架子的赵令主,其实不过是老祖我的一个区区蛊奴,为了在蛊奴间提升一个顺位,甚至愿意跪着舔老祖我的脚趾头!”谷玄牝阴沉得看着赵雅,就像锁定虫子的蛤蟆,用得胜的口吻道:“你说说,那个时候,你家公子会怎么看你?”
“不……不可以!”赵雅浑身终于止不住颤抖,就像包裹着她的茧子被击碎,让她赤果果的暴露在谷玄牝目光之下。
怎样都好,唯独不能让公子知道,她用了数十年时间,织出光鲜亮丽的假象,绝不能让公子翎,见识到她真实又丑陋的样子。
赵雅知道她败了,这是她的死穴,她急冲冲的赶来后山,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害怕,害怕尘封的往事会被揭开,她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将死穴掩藏,但这死穴却早已被谷玄牝洞察。
她看向谷玄牝,像泄了气一般,没有片刻前的神采,只剩下卑微的乞求。
而谷玄牝洋洋得意的又笑了起来,“所以老祖常说,欲望多了,弱点就多,若是以前的你可根本不会顾虑这些,都怪你偏有了奢求,但你要记得……”
谷玄牝摘下肩膀上的蝴蝶,把它扔在脚下,踩得四散。
“虫子就是虫子,结了蛹,破了茧,也不会化作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