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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之上 第128节

  元澈恍惚看着手中的佛串,只觉心中烦躁不安,遂胡乱答道:“这几日儿臣睡得不大好,此物乃玄能法师相赠,说有定心凝神之效。”
  魏帝心中将信将疑,却也点点头,而后又嘱咐道:“玄能持正,朕不担心。宗教用对了地方,于国于民都有好处。过会子魏钰庭他们要来议事,河南淫祀不绝,怕是要出大乱子。先前陆尚书派人去了阳翟,但也只能一力支撑着,朕也已经派人送五郎回洛阳了。”
  冬日的雪来的早,秋菊还未凋残殆尽,梅花却已经开了。细雪白梅如连云阵,将一切亭台楼阁遮蔽住,任谁也不能把深宫的曲折尽收眼底。在这片雪中残垣下,一个人自北向南而返,一人自南向北而行,花海隔绝,虬枝分野,眼看貂蝉与博鬓即将错过,貂蝉的主人忽然回身,三尺寒刃穿过这片自然天成的屏风。
  那是文武宴上不曾落于她身上的剑刃,一缕花瓣随着剑风,飞掠过她的凤目、鬓角,并为目光中的黑暗掩埋。剑锋回转,发出了蛊惑与杀意交织的音色,而陆昭轻轻偏了偏头。在她躲过锋刃的一刹,王叡看清了那片铅华不著的面容,清冷的线条永远向内收敛着,冰静的皮相永远严谨控制着。“在荆州下了这么重的手,现在退出,值得吗?”
  没有得到回答。
  剑光再度掠过面门,继而他又看到了存在于色相之下的诸多变相,幽暗中的灼灼,雪光中的寂寂,收敛中必然存在的欲望,以及静默中黯然滋生的低语。
  “你本不属于东宫。”剑光又悄无声息地变幻了,更快,将花枝卷起,如落星回雪,“也不属于这里任何一座宫殿。”
  白梅花海再次停止了扰动,陆昭的双指死死地压住了隐蔽于叶底的狡猾剑身。
  龙涎暗香欺梅,白檀清冽胜雪。两股力道的加持下,剑身已经弯折,光与影在力道的变化中变幻,刚锋与柔骨则在暗中厮杀较量。龙涎与白檀混缠了,昳丽的凤目与清冽的凤目逼近了。衣袖在咫尺间,绕着花枝轻轻擦荡着,光洁的绸缎发出嘶嘶沙沙磨损的声音,让人想象到衣裙下面美好的身形,以及身形之下鲜红的血液。
  陆昭手如环风,剑由上挑,复被压下,太极两仪一般的轨迹,由或避或趋的身形,或进或退的脚步,画为圆满。数百枚花瓣随风零落,身与身的俯仰之间,眼与眼的迷离之际,杀意也被稀疏的花枝寸寸分割开,一同在这片冰冷地天地凋落。
  “都玩够了吧。”元澈不知何时出现,一柄重剑随而击落。
  陆昭先松了手,那剑击得王叡倒退了一步。
  王叡笑了笑,将剑抽回,收入鞘中,拱了拱手,离开了。
  待人远去,元澈试探着握住了陆昭的手,然后道:“坐车吧,我送你回家。”
  第306章 洒脱
  陆昭一向是忙到久疏风景之人, 即便是坐车出行,大多也是与人谈公务,无暇欣赏沿途风光。这一日下雪, 按理,车的顶棚和帘子都要换成油毡, 但元澈仍让侍从用夏季的云纱。陆昭只需要稍稍抬头, 便可以看到云收雪霁的天空,灰蓬蓬的云,以及艳如炽火的枫树, 耀如金箔的秋桐。
  元澈打定主意让车子行的慢些,陆昭也就安心领受。
  时近年底, 长安街边多出了好多糖馒头摊儿。细馅馒头早已提前用黄草布裹好,用厚盖布槽了一宿, 摊主取出,过香油一炸, 片刻之后,既成金黄, 竹签子穿之, 浇以深棕色的糖汁。咬上一口,嘴角便一整日油香香的,酥脆之声带着丝丝蜜儿甜, 最讨孩子们的欢喜。
  劳工们苦了一天,馋了荤食,去旁边的小门脸摆上数文, 要些川猪头来。店主不忙收钱, 先掀了盖子,从凝白骨汤中取出肉。深秋井水凉, 用冰井水一过,刀把猪肉切成柳叶薄片,再入长段葱丝、韭绿。讲究些的,需得加笋丝、茭白丝。随后盛在一只广口碗里,用胡椒、杏仁、芝麻、粗盐一拌,撒上些酒,再放回荡锣里蒸上一遭。待听完劳工们的抱怨,店主便回头取出肉,此时五味丰富俱全,下酒佐餐都好,连带旁边胡饼摊的生意都水涨船高起来。
  有着官身的,却不敢拿着胡饼卷肉当街大快朵颐,只得稳坐在青篷车内。马车极稳,不失风雅,此时一行人路过一门面富丽的酒家,元澈便打发了侍从去要吃食来。
  “京里头好吃的多,新奇玩意儿也多,这家蟹鳖做的最好,如今吃正当季。”
  这原是道颇费功夫的菜品,需荷叶打底,上铺一层粉皮,再添上提前用花椒调了味的蟹肉。之后取鸡蛋也好,野鸭子蛋也好,入盐少许,搅匀浇在蟹肉上,最后再缀以极鲜的蟹膏,如此才能入锅开蒸。随后冷后去粉皮,切成象眼块,螃蟹壳熬好的靓汤乃是现成,只需加生姜花椒,入锅勾芡。蟹鳖早已铺在菠菜上,浇汁既收,其口感之温润,味触之鲜薄,甚美。如今秋季,这是道时令菜,有心思的店家自然早有预备。不过几时,便有侍从捧了盖盅,从店中小跑着出来,恭敬地奉入车内。
  陆昭一勺一勺舀着,过到嘴边,总要多吹上两次方才肯入口,端的是谨慎。元澈手中也托着碗盏,眼睛却不声不响地落在陆昭身上。她的面孔又小又白,暖白的热气袅袅而上,仿佛重新替她画了眉,上了妆。他发现原来去掉那些棱角竟这样容易,只需一点人间的烟火气。陆昭吃了一口便觉得好吃,抬起头来望他一眼,静静笑了一下。他忽然觉得现在便已足够,那些属于与不属于的承诺,真情亦或假意的虚言,远没有此时此刻他们一起坐在这里吃东西来的实在。爱与不爱不过是随意而改的回答,而他在这个世界早已徘徊年久,不再执意追寻。
  见陆昭吃好了,元澈也赶紧把自己碗里的东西吃掉,然后道:“吃饱了东西,一会儿下去走走。”
  下雪路滑,出来的人自比往日少些。元澈找了一条稍空旷的街道,便扶陆昭下了车,两个人一起逛了起来。雪后秋容如同新沐,往来人等,行者如迎,偃者如醉。街上数十株银杏树交峙着,如满头戴金的贵妇家有璋瓦之喜,在此处招衣舞袂地相互道贺。
  元澈虽从宫中出来,却并没有穿官服,只一身白色鹤氅。两人携手而行,或在某处糖果摊上停下来,或在某处酒肆前看菜牌。疾风卷起,元澈便举袖为她摘去头上的落叶,如同白鹭公子,窥得美人一笑,便邈风回首,慕悦她的容媚。
  终于行到一家店前,陆昭说要进去看看。元澈抬头,原来是家卖扇子的小店面。深秋入冬,扇子便很难卖出去,价格是平日的六成。
  “现在买回去,等春日再送人。”陆昭一边进店,一边替自己心精打细算起来。
  元澈笑她打算得仔细,眼见她已站在柜前挑拣起来,自己便跟在她身后逛。店里的两个活计前来招呼,年长一点的很快发现这位女客颇有所好,三句两句便聊上,推销起自家的货品。年纪小点的还是半大的哥儿,就不得不面对站在旁边兴致乏乏的元澈。
  “啊,不用招呼我,都是我家娘子挑。”元澈也不忍让小孩子白费时间。
  小伙计只得重新蹭到陆昭眼前,刚要说话,便被大一点的瞪了回去。面对着不输于朝堂内的竞争法则,陆昭便笑着拿起一柄扇子,又管掌柜的借了笔,在上面题了几个字。随后吹干墨迹,陆昭便交给小伙计:“去问问他要不要这个。”
  陆昭买东西一向不犹豫,看上了便让人交钱,不一会儿,两人便走了出来。小伙计将一盒盒扇子交到元澈手里,又千恩万谢,洋洋洒洒夸起他娘子的好处来,惹得路人频频回望。陆昭听了也觉得臊得慌,一路红着脸,拉着元澈回到车里。
  一到车内坐定,元澈便宝贝似地把扇子捧出来看。陆昭的草书显然是新成,因而只工刚瘦,但起落之间已初现萧散之意,时如舞袖挥拂,时如剑风缭绕。仿佛不需要任何契机,元澈便想到了那片白梅花海,她手势凝回,宛转翻覆,谁在理解着她?谁又引领着她?想到这里,元澈便用低得自己都不相信的声音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又练了章草?”
  举手投足间,陆昭也恰巧捕捉到了那串莹润的金蝉子:“我不知道你也信佛。”
  外面车水马龙堵在一起,虽滞泄的慢,却也无人烦心在意。而车内不过一低眉,一垂眸,似是两人都感到对方今日的那一点叵测,陆昭反倒先开了口:“你送给我王献之的字,我时常会看。”
  元澈也装作叹气:“看来它陪你的日子倒比我陪你的日子多。”
  陆昭忽然摸了摸元澈的脸。人生于世,不会比一幅字来得更久。誓守于言,不会比一块石头来得更坚定。情爱于心,或许也永远不会抵达生命的尽头。
  元澈并不知她心中所想,但她脸上的每一个线条都在告诉他,她是在认真想着他们之间的事。元澈有点欣慰,便探身过来,扳住陆昭的头,深深地吻了她。温热的唇在凉薄的季节实在很难被拒绝,陆昭闭上了眼,手自然而然地扣上了对方的脖颈。
  过了深秋天暗的早,各家虽已点了灯,但远未到长安夜生活开始的时刻,因此整座城都显得华美而死寂。一路上,两人已很少说话,但仍靠在一起,偶尔回去探究对方的脸。华灯隔着纱帘扫过两张脸,仿佛拨开迷雾的黑暗,四目相望的时刻,剥开情.欲与温柔的求索,他们仍知道自己是认识对方的。
  车行至国公府门前停了下来,陆昭知道元澈有话要说,便没有起身。元澈从怀里掏出一枚小金钥匙,放在陆昭手里:“这是东宫内院的钥匙。”
  陆昭接过来,本想开玩笑说要在里面埋伏死士,但当他看到元澈一脸认真后,便适可而止地玩了玩嘴角。她知道这个男人即将做出承诺。
  “我想要你在我身边,不仅仅是今日,往后每一个春夏秋冬,每一个日夜,我都想在我们的家里看到你。我爱你。我知道同样的话你很难说出口,无论你怎么想的,都没有关系。”说这番话的时候,元澈的眼睛有一种异于平常的滢滢光亮。陆昭望着他,外面又飘起雪来,雪花细细地扑在云纱上,渐渐地将所有的空隙都覆上了。“没有关系,我受得了。”最后一片雪花扑落,陆昭觉得她已经窒息了。她的指尖抚着他的面孔,如同在轻吻,连同那片练字生就的薄茧也都变得柔软了。她竭力地想着要说些什么。
  国公府的大门轧轧打开。“娘子回来了。”
  元澈只好先下车,将陆昭扶了下来。门口的掌事认出是太子的鹤驾,又是磕头又是赔罪,说要进去通禀。这时,不远处便有马队驱道。
  数百名骁骑疾驰而过,不曾回避青宫鹤驾。铁甲悉索,头盔之下的目光掠过、又似略过国公府门下二人,继而又轻忽地飘向了黑夜无限辽远之处。元洸骑过长安北门,渡过渭桥,周身的疼痛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袭来,仿佛无数的伤口在寸寸割裂。他的头盔无法遮蔽他看清事实的目光,盔甲再坚硬也无法保护跳动的心脏,即便是再黑的黑夜,也不能替他掩盖绝望。
  “大王方才为何不在国公府前停马?”王叡此行要护送元洸至潼关,“大王宁愿假装不在意,也不愿一搏?”
  元洸似像被长槊击中一般。而他现在才明白,才下眉头的洒脱便不算洒脱,却上心头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
  第307章 桃源
  陆昭在向父母省安后, 便回到自己的院落。大婚之期愈近,她的院落愈发不似院落。从初期寥寥几盘象征性的宫中赐礼,再到陆家自己准备的各种礼器、陪嫁, 已足足有近百只箱笼。这些箱笼平时便存放在院中,偶尔会陪着主人演练婚礼上繁琐的礼仪。
  陆昭缓步穿行于这些箱笼之间。高耸的箱笼将风的声音拢得很细很低, 隔壁的丝竹声湮没了, 阿爹、阿娘以及兄弟姐妹的笑声湮没了。无数只箱笼仿佛一层层厚重的壁垒,皆将她隔绝其中。这些壁垒因大婚而起,带着她, 自此隔绝了前朝与国朝,南人与北人, 小家与国家——这是身份的壁垒。而皇权与世家之间的利益鸿沟,地方与中枢之间的羁縻观念, 公与私的难以调和——这是理念的壁垒。
  偶尔,这样的壁垒会被稀释掉, 那就是在箱笼打开的时刻。绛碧结绫复裙,如同洞庭春水载满晴丝。丹碧纱纹罗裙, 如同漫天霞蔚流照飞甍。绛地纹履的软缎阴凉地匝着足尖, 仿佛可在广寒宫中履冰而舞。华服春筵,绿章画阙,那是美与肉身贴合, 性与神思的摇荡。衣衫而非衣衫,那不过是裹在身份之下欲望的造型。箱笼亦非箱笼,而是情爱的妆奁, 侈丽的, 焕然的,一旦打开, 便再也合不上了。
  这天夜里,国公府忽然起了骚动。陆昭猛然醒来,披衣而出,却被母亲处赶来的侍女拦下。
  “娘子是要嫁进宫里的人了,夫人说这些事娘子实在不便插手。”
  陆昭有些愣怔,片刻后点了点头说是,回到房间内熄了灯,却开始辗转难眠起来。她索性披衣起身,从书阁里抽出一卷文集来读。
  从“八表同昏,平陆成江。”到“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陶渊明的四言、五言读尽,便展开了那片此世独绝的桃花源。黑暗的时代,渔人来到落英缤纷,芳草鲜美的河谷,在享受与世隔绝的安宁后,便与桃花源人惜别。小船再度撑开,山谷相掩,旧途消失。陶渊明的行文缓缓如流云,到了南朝便安静地停了下来。他与渔人一样,无法回头,只能被动地别离这片安宁的土地。
  天色将晓,陆振回到家中,走到后院时,他望了望那个有着淡淡明亮的房间,旋即走了过去。
  是夜,渤海王坠马,腿脚受伤,不宜远行,只得返回宫中,因此皇帝命护军府加强戒备。与此同时,陆放也命人送来了消息,新平郡内褚潭暗蓄甲兵。至此之后,虽无疾风骤雨,亦是浓云密布。
  陆昭虽然已卸任,但却未失权。即便不再有录尚书事这种强悍的行政能力,禁军的影响也逐渐减弱,但是毕竟自行台任中书令,至今也算身居台辅数年,散落在朝堂中的人脉已经相当可观。这些多是乡人后辈,不少以文吏、掾属的身份散落在宫城内外。尽管这些人身份卑微,但毕竟事务及身,即便是最普通的信息,集中起来也能构绘出一个相当庞大的情报运作网络。
  况且陆昭离职后,先前的行政班底并未彻底解构。其中一部分借着陆微东曹掾的身份进入了司徒府,在外朝扎下根基。另一部分则随陈霆、彭耽书两人进入到了禁军和司法系统。地方军镇上,秦州、南凉州已经经营成熟,唯一一个隐患便是新平郡,不过陆昭先前也在此地有所布置,只待事发。而荆州、司州,目前仍是初建,待日后伐楚才会发挥重要的作用。至于尚书和中书二省,有柳匡如、卫渐、顾承业三人支撑,也是绰绰有余。这些人与父亲的司空、护军之职配合,已经足够形成一个内外兼明的政治架构。即便有人将父亲强行摘除,余下的网络也足够依托陆家的政治存量,为整个以陆家为中心的权力进行托底。
  这是陆昭身在权位几年以来,为家族做的所有铺垫,此次卸职归家,算是圆满完成家族之任,因此今日陆振也特意命人备下家宴,彭家众人也在相邀之列。
  彭通虽和陆昭共谋共事,但陆昭即将嫁人,又是自己女儿的闺中密友,他也生出一丝长辈的欣慰感来。“如何?女儿出嫁,国公心里怕是舍不得吧。现在是家宴,国公倒可哭一哭,出嫁那天可都不兴哭啊。”
  陆振指着他笑道:“耽书超然拔群,倒是替你省去了这诸多眼泪。你且放心,虽轮不到你操持你亲生女儿的婚事,但大礼傧从,你彭家有几个算几个,都得出来在西北风里头站几个时辰。”
  彭通听完拱手道:“我虽然有憾,但家中子弟必然不敢缺席。二子如今都已告假,必然捧你国公府的场子。”
  如今陆归要尚公主,秦州不可能长驻,因此西北诸多事务,都要靠彭通担待。陆振明白彭通是来不了的,也就笑而不提。
  虽然此次为陆昭贺,但是不知不觉,彭耽书的婚事开始被长辈们提起来。女儿不愿嫁,耽书母亲虽然认了,但到底也是心疼女儿,因此没过多久便开始重新组织战友,决定为耽书再相看相看。陆冲尚未娶妻,见势不妙,赶忙溜之大吉,凑到陆昭跟前,假意谈及朝堂上的事。
  尽管母亲已经下令,席间不许言及政事败兴,但是陆家如今所有人几乎都在要职上,怎么可能避而不谈。再加上陆昭的幼弟陆微才入司徒府,便成功将荆州运作下来,吴淼对其也是赞赏有加。年轻人正是好胜心强、寻求关注的时候,陆微也是久疏家人,不久便见到陆微在一众兄长姐姐面前穿梭自如,撒娇卖乖,继而侃侃相谈起来。
  见陆冲徒然挤进来,陆微也有些不情愿,因道:“二兄何故趋避,幽人虽可伴于穷乡,才女却不宜谋于晚媒。”
  陆冲见陆微扬声,便连忙捂住其嘴:“才女不必伤晚嫁,童子犹可振危局。你若不想让二兄入赘,就快快住嘴。”
  陆冲既加入进来,便开始和陆微一起,与陆昭沟通消息。如今清议已经结束,司徒府已将部分议题留中整理,以再做讨论。其中讨论最为热烈的还是荆州和司州的部分人事,但是有些细节仍被陆冲和陆微捕捉到了。
  譬如魏钰庭回归后便开始尝试提出土断和肃清吏制,但清议群体的世族力量实在太过声势浩大,几人怕引火烧身,便没有再提。倒是几日前,王叡以司隶校尉的身份,和魏钰庭沟通,愿意在司州部分地区尝试土断。
  在陆昭看来,许多政策并没有纯粹的好坏之分,但时局不同,利弊也会随之改变。比如土断,昔年东晋由桓温主持的庚戌土断,力图将世家荫庇的人口录入名籍,由朝廷发统一放土地给这些人。这些的的确确是国用,但是效果却并不好。
  东晋门阀执政,行政效率极为低下,土地和人口的骤然解放,让朝廷很难妥善地处理。土地发放不及时,种子、耕牛调配不当,这些让当时大量的人口直接从荫户变成了流民,随后南下,进入了五斗米教叛乱的温床。短期的获利或许支撑了桓温的北伐,但是长期来看,政治上桓温彻底被孤立,国家元气也未因此得到恢复。一个好的意图,最后竟变为了重创东晋的慢性毒药,也是可悲。当然,此事也并非桓温一人之过。世族们各自一盘算计,想要维持小朝廷内的平衡,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不仅让大量百姓流离失所,死于饥馑,也让国祚失去了最后一丝元气。数十年后孙恩之乱,大肆杀害世族,也未必不是那些高贵王、谢的报应。
  “王叡愿在司州施行土断,只怕未必好心。”陆昭道,“我听说河南淫祀闹得很凶。”
  陆冲和陆微相视,旋即也明白了陆昭话里的意思。
  “司州本有淫祀之乱,百姓的钱财大多供奉□□,而□□之兴,背后必然有世家大族的支持。” 当年魏武平青州淫祀之乱,也是因为有父亲曹嵩在朝中为其兜底,这才使这些世家豪族不敢闹事。“百姓受□□侵害,必然稼穑荒废,世家大族此时便可低价收购土地。这个时候司州再施行土断,哪会有空闲的土地发给百姓。这些百姓见朝廷背弃承诺,自己衣不附体,食不果腹,下一步就要造反。如今朝廷连年打仗,底子早已吃了个空,平叛的事,就要划分更大的权力给地方,给司隶校尉。”
  陆冲先前在禁军待过,近几日也不乏与父亲、陆昭交谈,因此对汉中王氏庞大的布局也是万分警惕,当即便意识到事情不妙。“那我明日便入宫面见魏钰庭,力陈此由。”
  陆昭却摆摆手道:“此事你去,身份不妥。”
  毕竟陆家也是世家豪族,代表着这一方的利益,贸然找魏钰庭劝阻此事,会被认为别有用心。
  “这事得去找耽书。”陆昭不顾陆冲的苦脸,继续道,“耽书如今任廷尉,手下的江恒是廷尉评,他是魏钰庭的人。把利弊和他讲清楚,得让他去和魏钰庭谈。”
  陆冲算着日子,王叡送渤海王去潼关,回来最长一日也够了,说:“这是急事,三弟,你去找你耽书姐姐要一封荐书和地址,我先去备马,拿到荐书便去找江恒。”
  第308章 彩笔
  刚任中书令的魏钰庭忽然收到尚书令王济的设宴邀请, 一丝欣喜之外,更多的还是忐忑与疑惑。王氏府内宴席铺张,灯火俱明, 连陪客也都是时下一流俊彦。王济对于儿子找到这样一个大肆清肃司州的契机而分外满意,这个一心为国的中书令, 一心想进行土断、澄明吏制的中书令, 简直是一个完美的人选。
  王济亲自在府前接迎,满面微笑:“尚书、中书两台虽独立,但俱是为国, 魏中书之令誉,我也是早有仰慕之心。此次请魏令过府, 既是叙旧,也是为国绸缪。”
  魏钰庭出身寒门, 未曾想王济竟如此礼遇自己,神色也松弛下来。但他脑中仍然警醒, 遂道:“某乃庸才,岂敢承尚书令如此厚爱。先前行台照拂, 在下也是十分感念, 国事上,在下也愿追骥尚书令,公论明堂, 以尽驽马之力。”
  王济笑指魏钰庭,向众人道:“尔等可瞧见何为刚正清流,中书令便是一人啊。中书令不必多疑, 今日宴请一事, 我也提前报与太子。君子之交,堂堂正正, 魏令放心入席吧。”
  王济知魏钰庭不好歌舞,不好狎妓,今日特请京中才子吟诗作赋,园内尽设雅戏。王济一边陪魏钰庭游园,一边道:“河南大乱,我也是听说了。朝廷的政策要下到县,既需要你我在中枢发力,也需要渤海王、子卿他们在地方经营。朝廷土断之策,我说句私心话,哪个州会任你这个中书令开刀呢?司州积弊已久,如今有淫祀的事,依我看倒是可以试行此法,即便生乱也好一并清除。司州的籍册,渤海王掌洛阳,管着一部分,子卿督三郡时也掌一部分。至于王安那里,他是陈留王氏的人,话都好说。人口土地籍册拿到,中书、尚书便可观全局。这些籍册想必今早魏令都看过了吧?”
  地方方镇以及豪族能够向朝廷上交一份完整的土地、人口的籍账,已是难以想象。门阀执政下,大部分改革其实都卡在了这一步。不过魏钰庭对于王济的主动配合,也是十分怀疑,遂道:“尚书令海内德望,只是弄到这些籍册想必也破费功夫吧。司州乃是东都之所在,世家豪族林立,连在下都头疼的很。尚书令挥手即招,在下真心想
  请赐教一二。”
  王济朗声一笑:“魏令这是怀疑我。也罢,此事说来我也有几分私心。胞弟不在了,家父也年老,我们汉中王氏为国固守益州,经营数代,一直都盼着我大魏早日一统,克复神州。家父能了却夙愿,我家门也能因功光耀。但是如今连年征战,内帑皆三朝恭俭之积,早已用尽,开源之政,势在必行。土断乃是一法,但选择州郡,仍需慎重。”
  “魏国幅员辽阔,西北有羌胡,幽州仍有匈奴屠各侵边,西南是蜀国,正南是楚国。边陲之重,实在不宜轻易施行新法,因此唯有雍、司、豫、兖四州可选。雍州颇近京畿,不宜动荡;豫州兖州乃是中原粮仓,只宜缓动。只有司州耕地少,试行土断容易,又有函谷、虎牢二关庇护,即便有动荡也能极快镇压,因此司州是土断的上上之选。”
  “今日当着众人的面,我也发个誓言。司州土断成功之后,我汉中王氏必然追效,以为世族表率!魏令,你看如何?”
  此时在场世族子弟都高呼叫好。其实今日相请世族,大多是冀州、荆州、关陇等地人家,土断断的不是自己家,王济发誓也是拿益州发誓,因此自然乐得捧场。
  魏钰庭见这等阵仗,也有些发懵,似乎这位尚书令真的是为国分忧的忠臣、直臣。“尚书令诚然大公之论,可此事……也要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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