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欢 第157节
湛君头一回见他戎装的模样,同平时相差太多。
他抬起手,摘掉了他的盔而不是他的头。
他死了也是好鬼,没想着吓她。
他说话了,“你可好了?”他说着话,慢慢地往床榻靠近。
湛君一瞬不移地盯着他,看着他靠近。
他真的到了眼前,她看清他的脸,挂在她睫上的那颗眼泪忽然坠落,滑过她脸颊。
他伸出手,擦掉了她的眼泪。
湛君感受到冰凉。
他是个鬼了。
她又要哭。
鬼又问她:“你好么?身体可养好了。”
她不说话。
他便侧过身,弯了腰要去看睡在榻内侧的元凌。
元凌睡得很熟。
他笑了下,回头要再和湛君说话。
湛君已经抱住了他,脸就贴在他胸前的甲上。
她哭的隐忍,“你怎么才来看我?”
鬼倒有些不自在,神色几番变化,最后皱了眉头说了一句,“别抱,脏……”
他说他的甲脏。
湛君甚至闻到了血腥味,她觉得是自己的臆想。
但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呢?
“谁要管这些!”
她只是趴在他怀里哭。
他还想同往常一样抚她背,手已经抬起来了,但是手比甲更脏,只好作罢。
“……我来看看,问问你好不好?”
“我怎么会好!”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得走了?”
“走?”湛君昂起头,瞪大了眼睛,“你要走?”
“我有事……”
湛君更抱紧了他,她求他:“你不要走……你怎么能走?”
“我真的有事……”
“有什么事!还有什么事!”她质问他,又哀求他:“你不要走,求求你,别走……”
她含泪的眼睛像破碎的水晶。
他不敢直视,无奈地讲:“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但他还是走了。
他转过身,就走了。
“别走!你别走!”
她喊他,他不停。
他绝情地走了。
湛君急忙下榻去追,但是被衾被挂住了脚,她趔趄了一下,趴倒在榻前的空地上。
风倏然灭了。
又是墨沉沉的夜。
湛君坐在地上,颤抖着哭了起来。
第162章
元佑讲那样的话。
元承很久没有说话。
父子两个全是儒雅君子的模样, 没有动怒的迹象。
但是他们的确在对峙。
元承问他的父亲:“为什么?为什么不行?就算是情势所逼,父亲也不愿意吗?”
元佑不回答。
元承又问:“父亲不愿意给我,那要给谁呢?三郎?或者鹓雏?”他是很平静地在讲, “那我算什么呢?父亲眼里,我算什么呢?”
他的父亲依旧没有说话。
元承红了眼睛, 他变得咄咄逼人,声音愈发的大, “父亲眼里,我究竟算什么!母亲眼里,我又是什么!”
元佑的声音透着疲惫和苍凉,“你是我的儿子啊, 你是我的长子, 我第一个孩子……”
元承不由得冷笑,“我是父亲的长子, 那父亲为什么不愿意把我想要的给我呢?父亲不是说过, 你的一切都是给我的, 为什么我想要, 你不给我呢?”
“可是你想要的东西不是属于我的啊!那是二郎的, 我怎么能把他的东西给你?你忘了么, 我南下讨匪,落入贼寇之手, 如果没有二郎……我又能有什么东西呢?”
“没有父亲, 没有咸安, 没有安州,他又有什么?他有的这一切, 还不都是因为有父亲!什么他的?”元承大笑起来,“他的?是他的, 什么都是他的!只有他是你的儿子!我又算什么?我才是长子!这一切本来就是我的!”
方艾折了回来,她早已不耐,她问这一对父子,“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她完全没有听。自从她的儿子死后,她已经不想再管任何事,出声只是因为觉得他们吵闹。
“有什么事一定要夜里讲?扰人清静,便是一定要讲,你们到别处去,我一点也不想听,你们快走。”
她说话的时候也只是看自己的丈夫,没有看她的长子一眼。
她的长子本来就已十分愤怒,人行将要烧起来,她的无视又新添了柴。
她的长子将目光转向她,他放缓了声调,他问她:“二郎死了,母亲心痛吗?”
方艾立时便瞪了过去,她张开了嘴唇。
元佑想要阻止,但是已经来不及。
方艾冷笑着:“你这辈子要是没学会讲话,可以不讲,把你的舌头咬下来,嚼碎了,吞下去,一辈子不讲话的好。”她可悲的还没有发现她这长子今晚的异状。
元佑已经痛苦地喘起了气。
元承也冷笑,他回他的母亲:“我是自幼没人教的人,自然讲不出母亲爱听的话,凤凰倒是会讲,只可惜他已经不在,母亲再也听不到了。”
方艾敛了神色,她的手指向门口,简洁利落地道:“滚。”
元承感受到了报复的快感,他觉得还不够,他想要更多。
“母亲知道凤凰为什么会死吗?是因为我啊!郭岱是听了我的话,把二郎的计策告诉了胡人,所以他们回头了。”
元佑已经痛苦地栽倒到地上。
方艾则是完全呆住了,她张着眼睛,她也张着唇,因为她要故意,很急促地呼吸,或者说,喘息。
突然,她动了,她扑上去厮打,她好像疯了,身上再找不见贵妇人的半点影子,同市井里为一些小事同邻人扭打的粗鄙妇人没什么两样。
贵妇人也同市井粗妇一样,孩子要怀十月,历尽艰辛地生下来,然后一点点的养大。
贵妇人失去了孩子,也要痛苦,也要愤怒。
“你还我的孩儿!还给我!”
方艾大声地哭叫,她的拳头狠狠地砸在她面前的人身上,一下又一下。
那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可是她不为他疼。
元承很疼,但是他更多是快慰。
他要继续凌迟他母亲的心,从而得到更多的快慰。
“母亲才要还我阿弟,如果我的嫉妒少一些,我怎么会丧心病狂到杀自己的亲弟弟?二郎又是那么好的一个弟弟,我怎么忍心?所以这一切都是母亲你的错,是你为他树敌,是你害死他!”他用力一挥,方艾摔倒在地上。
元佑爬过去,抱住了她,叫她依偎在自己怀里,他仰视自己的儿子,有气无力地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呀……我不该把你留在都城,即便是受猜忌,我也该接你过来……”
“那为什么不呢?我会羡慕,会嫉妒,父亲想过吗?我一个人,可你们是一家人……”元承哽咽了,“父亲还记得吗?我十七岁的生辰……我十七岁的时候,祖母已经离开了我很久了,父母兄弟,只有父亲会记得我的生辰,你会往来半个月,只为去都城看我一眼……可是那一年你没有去,你写了信给我,说有事缠身,要赶不及,可是又不告诉我是什么事,我很着急,骑了马偷偷地离开了都城,要到咸安找你,我本来不太会骑马,掉下来好几次,摔的我很疼,但是我为了见父亲,我都可以忍,后来我的骑术就好了很多,我兴奋地想着一定要告诉父亲,父亲会为我高兴的,我在路上走了半个月,终于要到咸安,我选选地看见城池,快马加鞭,只想快一点见到父亲,还有母亲,还有弟弟和妹妹,我带了礼物,就背在我的身上……”
元佑是一副吃惊的表情,元承讲的这些话,有些他清楚地记着,有些他则完全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曾历尽艰难来到咸安。
“可是我连城也没有进,我在城外就见到了父亲,那天正是我的生辰,我都算好了的,可是父亲在做什么?父亲在游原,身旁还有母亲,青雀的手攥在母亲的手心里,凤凰在追一只灰兔,幼猊追着凤凰……我就远远地看着,身上还背着我挑的礼物……他们完全不需要,不是吗?后来在都城,我问幼猊,那天怎么会去游原,幼猊告诉我,因为凤凰病了很久,病好后,他想出去玩,所以父亲带了他去……父亲就是因为他生病,所以没有去看我。”
这一段痛苦的记忆,多年来一直埋藏着,今天他讲出来,是为了报复他不公的父母。
他也的确达到了他的目的。
一个年迈的老人,才经历了丧子之痛,接着被告知凶手是他的另一个儿子,他质问他的儿子为何残害手足,他的儿子告诉他是因为他,他才是祸源。
“我有悔……我真的有悔……我明明已经有了一个你……我还把你留在了都城……我就应该只有你一个的……我怎么能那么对你……”这年迈的老人痛哭流涕,“只是你恨我是应当,你可以叫我去死,可你为什么要害你的兄弟!他有什么错呢?有错的明明是我们这对失责的父母!你不该对他下手啊!”
正是一派凄惨的时候。
忽然有声音道:“阿兄原来是因为双亲才要我死,我还以为只是为了权势。”
一时再不闻半点嘈杂。
站着或倒着的三个人,一时全看向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