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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明 第67节

  容炀咬牙站稳,又将襁褓仔细裹了一裹。抽出天枢撑着石阶,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去。
  三个时辰过去,也不过走了百十步,容炀浑身都是冷汗,不断有风从四周刮来,仿佛刀刃一样,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伤痕。那些伤疤缓慢地愈合着,血迹和汗珠混合着从额间滑下,一直滴到眸中,容炀视线所及都有些模糊。
  但他不能退,他费尽心思,才拿到永明灯可以留住宁辞魂魄,便是要付出代价,容炀亦觉得值得。他微微低头看了眼怀中的襁褓,纵然自己已是满身血污,里面那个小小的孩子却是一点灰尘都未沾染。容炀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抬头望了望高耸入云的青石阶,镇魔台远在云层之外。他喉结上下动了动,略微喘了口气,用手背擦去唇边血沫,继续向上登去。
  容炀走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才看见了镇魔台那块巨大的黑石。彼时他周身被镇魔台的罡风刮得几乎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肤,将将踏上那黑石,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跌在地上。他用手肘撑住地面,好歹没让怀中襁褓摔出去,试了好几次,才勉强站了起来。
  容炀抱着宁辞的尸身往前走了几步,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上次来时,这镇魔台上几乎感觉不出太多魔气,如今,却仿佛强了不少。
  他皱眉举目望去,黑石的正中央,暗红色的雾气依然被镇魔链环绕着,似乎无甚差别。容炀犹豫了一下,先在镇魔台上寻了一块平整的地方,将襁褓搁在上面。又取出永明灯,轻轻向上一抛,那灯便悬在了半空中。
  静静燃烧着的烛火在宁辞面上投下一丝光亮,他原本已经微弱的魂魄,也渐渐变得可以被察觉。容炀心下松一口气,这才握了天枢剑往黑石中央走去。
  愈靠近,魔气果然变得更强烈起来,原本只是一片混沌的雾气中,现下竟然隐隐可以看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来。容炀抿着唇绕那暗红色的雾看了一圈,能觉察到的魔气虽强,但与世间普通入魔者也差不了多少。所谓天魔便只是如此吗,又或者是因为有镇魔链在的缘故?
  容炀不禁想起上次杜若恒说过的话,镇魔链是否能锁住天魔尚且未知,若是有一日镇魔链断,便只能依仗他了。依仗他什么呢?容炀并不知晓,他只觉得厌倦,但还是用天枢沾了自己的血在镇魔链旁刻下一道符,将魔气又压了一压。
  他没有灵力傍身,那符刻得亦是劳心劳力,勉强挪回了襁褓旁,打坐运气,半晌才觉得缓过来一些。
  镇魔台上,分不清白天黑夜,天空始终是介于明与暗之间,也察觉不到光阴的流逝。容炀也就这样一直守着宁辞,哪怕他其实已经死去了,但至少魂魄还在,容炀还能有些许慰藉。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月,或许是一年,某日容炀忽然听见了一个声音。极其古怪,字字清晰入耳,却不能分辨出这人是男是女,老幼如何,只是问他:“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容炀一怔,先一把将襁褓搂在了怀里,起身左右环顾一圈,镇魔台上空空荡荡,并无人影。
  他眉头微皱,右手天枢剑光闪烁。容炀回想刚才声音,又隐约明白过来,与他说话的不过是一段灵识而已。这声音的主人,只怕已经烟消云散,然而单从这灵识看,此人若是还在,灵力想来远胜自己。
  “敢问阁下是谁?”容炀心下诧异,暗中思量道:“可是娲皇?”
  “岂敢冒犯母神,不过罪人罢了。”那声音不待容炀再问,却先叹一口气,又问了一遍:“不在长明宫中守着山下人族,到镇魔台来做什么?”
  容炀方才不过一时慌乱,如今业已回过神来,盘膝坐下,淡然道:“我不知阁下是哪方圣人,只是,既然已经仙去多年,又何苦再为世间琐事牵挂?我怎样,原是与旁人无干的。”
  空中似乎传来一声很无奈的笑,容炀也不欲再理会,只是将襁褓重新包裹好,轻柔地摸一摸宁辞的面颊,好似他只是沉睡,下一秒就会醒来。
  那声音却在此时,忽然又响了起来:“那是......是他么?”
  容炀眉头紧锁,那声音听起来却仿佛怅然若失一般:“果然,还是因为他。”
  “阁下在说什么?你到底是谁?”虽然空无一物,也知道这不过灵识而已,容炀却觉得仿若有一双眸子在审视着他与宁辞一般,心中不由得带上了两分怒气。那段灵识却并未回答容炀问题,只道:“冤孽......这我便明白了。原也不是谁的错,当年无悔,如今亦如是罢了......只是生来要守天下之人,若是只想护一人,便是生了罪过。”
  一段话说得不明不白,理不清前因后果。容炀只觉得糊涂,却还是隐约知道,若非此人在装神弄鬼,那他定然识得自己和宁辞,且关系匪浅。偏偏他全然不记得天地间有这号人物......当年,当年又是哪一年?
  声音再度出现,又不知过了多久,却任凭容炀如何问,都绝口不提那日所说之事,也再不谈宁辞。反而指导起容炀如何调息运气,甚至剑术。
  世间原早已无人能胜容炀,他起初觉得奇怪,但真按所说行事,哪怕灵力仍封着,也的确更加精进一层。这灵识的主人对容炀很是熟悉,连剑术上的弱点,都了若指掌。与他说话语气,甚至会让容炀有时觉得自己与他相识多年,但这分明不应该。
  终于有一日,容炀再次问他:“你不肯说你自己是谁,那你可否告诉我,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与你......”那声音道,“我也不知,我们到底算什么关系。如你所说,我原本已经消散,我们也不该同时存在。前尘往事,早该结束,只是,如今种种,却皆是当年孽债罢了......”
  灵识再没有开口,容炀心中虽然隐隐有些猜测,也总还是看不分明。只得抛开杂念,继续练剑。恰在此时,却又听身后有人低低叫了一声:“贪狼......”
  容炀一怔,起先以为是那灵识,忽然意识到不对。
  他回过头去,声音赫然是从镇魔链里那团暗红雾气中传来!
  第103章
  容炀愣了一瞬,随即提着剑走了过去。
  暗红色雾气中央的影子比上次所见更加清晰,甚至能隐约看出是个男子,他似乎察觉到容炀走近:“真没想到咱们还有见面这一日。”
  “天魔。”容炀神色冷淡,“镇魔链中锁了这么多年,还不甘心么?”
  天魔就笑了:“魔吗?这原也就是个称谓,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你不知道那些纠葛,便也这样叫我,却是让人伤心了。”
  容炀并不理会他,只是在想,这天魔在镇魔链中,竟然还能修出人形来,看来镇魔链断的担忧也并非空穴来风。此事,是否还得知会杜若恒一声......一面想着,便提剑欲再加上一道符,那天魔却道:“贪狼,何必心急呢?咱们可以谈一谈,我可是一点都不想被锁在这里了。”
  “我与你这邪崇有什么好谈。”容炀冷笑一声,只专心刻符。忽闻天魔道:“怎么没有?你放我出去,我可以帮你救活你的心上人。”
  容炀的手下意识地顿住了,天魔声音低了一些,像是在蛊惑他:“你不想他么?你做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和他在一起么?我不仅能救活他,还能让他长生不死......只要你放了我,好不好?”
  容炀抿了抿唇,正欲开口,那段灵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要听他的话!”
  “你怎么又来了?都已经消散了,还不肯清静。”
  灵识的语调中带上了一丝恼怒:“贼心不死,你还不知错吗?!”
  “是你的错,不是我的错。”天魔嘲讽道,又对容炀说:“贪狼,只要你斩断镇魔链放我出来,我可以替你救活你的心上人。”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不会骗你的。”雾气中的人影朝着容炀的方向挪动了一点:“你若不信,可以问问他,他虽让你不要听我的,却不能否认我说的是真的。”
  这个他,自然是指那段灵识无疑了。容炀不由自主地开了口:“是这样么?”
  那段灵识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反驳,顿了良久道:“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若为了一己私欲放他出来,他日的后果,却是担不起的。错过一次,不能再错了。”
  镇魔链传来天魔的笑声:“你何必这样冠冕堂皇,既然抛却前尘往事,何苦再把你的错加到他身上去?若是这样,你也不该再管我,毕竟,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你。”
  容炀觉得他们对话处处透着古怪,只是无心去思索。从天魔说可以让宁辞复活的那一瞬间起,他的思绪便不可抑制地往那个方向上滑,真得可以让宁辞活过来么?可以一直陪在他身边么?......
  许是看出他的迟疑,暗红色的雾气变幻着,最后出现一个奇异的图腾来:“并不繁琐,用你的血,在他额间描下这个图案,再用剑斩了镇魔链。你的心上人,就可以活过来了。”
  容炀许久没有说话,视线定格在那个图案上,喉结动了动。雾气中的人影似乎带上了两分笑意,方要开口,却见容炀微微垂眸,再抬眼时,挣扎之色已经不见。手腕一转,提了剑,将那符咒补全。天魔闷哼一声,好不容易形成的人影再次模糊起来。
  “我却与你费什么话?”容炀冷声道,便回永明灯旁盘膝坐下了。
  “如此便好。”那段灵识有些欣慰道,“只是此事,你还是得告诉若恒......”
  容炀淡淡打断他:“这就是我的事了。我刚听你和天魔说话口气,只怕也并不只是敌对......你若还是不肯告诉我你是谁,我也是不敢信你了。再者,你不过一段灵识,还能存在多久?不如省些力气,何时要告诉我实话了,再开口罢。”
  他说完便闭上眼睛,只调息运气。空中似乎滑过一声叹息,果然再没有声音响起。
  镇魔台上终于又安静下来,只有风不断地刮过,吹起容炀墨色的头发和衣衫。他缓缓睁开眼睛,伸手温柔地摸了摸宁辞的脸,因着魂魄还在,面上还勉强有一丝温度。但他再也不能睁开眼睛,再也不会叫他的名字......
  方才那番话还在容炀脑海中回荡,可以让宁辞活过来,可以让他长生不死。他知道,自己其实有些动摇了,所以根本没有追问,到底会付出什么代价......什么代价都是他想答应的,但他不能。
  容炀眸色深深看向正中央的镇魔链,半晌,只是将手捏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
  就这样一晃又过了一年半载,倒是再无任何声音打搅过他。直到有一日,一只纸鹤忽地飞了上来。上面附着了苏姚姚的灵力,然而镇魔台的罡风也已经将它刮得破破烂烂,原是应该带话给他,最后却只剩半张残破纸片。
  容炀犹豫了片刻,苏姚姚虽然性子跳脱些,但一向也不会胡来,只怕是出了什么事。按了按眉心,终于解开自己的灵脉,提了天枢从镇魔台上下去。
  后山口,白术却已牵着马在等他。
  “怎么了?”容炀道。
  他在镇魔台上一呆便是两年,又清瘦了不少。白术咋一见他,鼻头还有些泛酸,但也只按下情绪,焦急道:“山下不远的湖中出了恶蛟,许是挨着神山灵气,说是已隐隐有了龙的架势,文曲星君已与它缠斗一天一夜了。其余星君只怕一时半会儿还赶不过来,想来,还是您......”
  容炀只觉有些蹊跷,也只能将怀中襁褓与长明灯递过去:“看好宁辞。”
  “奴婢会照看好小公子的。”白术颔首,容炀已翻身上马,往山下去了。
  彼时,苏姚姚正与那恶蛟斗得不可开交。那蛟修行只怕已是千年,苏姚姚一面挥出银铃往它眼珠上去,一面又得提防着它行雨危害乡里。那蛟虽已被她重创,要彻底杀了它,又总还得再花些功夫。苏姚姚却也已十分疲乏了,焦头烂额之际,终于见天枢剑光闪来,她松了一口气,就势往旁边一躲退了出去。在岸上立了一炷香的时间,湖中晕出血色,蛟龙重重跌落湖心去,溅起漫天水花。容炀便踏着水走到岸边来。
  “我便不道谢了,本也是你的事。”苏姚姚笑道。
  “是我该谢你。”容炀与她一道往堂庭山上去,一面伸手又往自己脉上按。
  苏姚姚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
  “我封了灵脉,还得回镇魔台去。”容炀道,“堂庭的事,还得再麻烦你一段时间。”
  “贪狼,你疯了?”苏姚姚忍不住骂他道,“你当我真斗不过,虽不如你来得轻巧,至多一两个时辰,自然也能收了它。不过寻个由头将你从镇魔台上弄下来,你还回去?再折自己半条命么?”
  容炀低垂着眼睛:“我知道你是好意,只是,以后,却不要再做这些事了。当日我与姐姐说过,不得她允许,不离镇魔台半步,如今,已是违约了。”
  苏姚姚道:“姐姐这两年多少次都打算让你回长明宫了,只是你当日......你先低头怎么了?我传信给你的时候,提前便传给姐姐了,她想来也该到了。这事快些了了罢,你非得去那鬼地方吃苦。”
  “并不算吃苦。”容炀轻声道,“在那里也好。”
  “我不管这些。”苏姚姚只道,“如今我既然巴巴搭了梯子,你却快些下来罢。堂庭的事,可比浮阴繁琐多了,你几百年不理会都没出乱子,我一来却是日日没个歇。我等会儿交还给你,还是你自己管着罢。”
  她一路上看着容炀,一见他要封灵脉,便去拉他衣袖。容炀又不好十分去推她,头疼之际,杜若恒却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些。
  “姐姐。”那时他们正在殿中,苏姚姚一听她声音,便眉开眼笑转过头去。
  容炀无奈,也只得跟着叫了声姐姐。苏姚姚又伸手背后推他,小声道:“快些,认个错。”
  容炀只僵持着不动,杜若恒打量他们一眼,话却是先对苏姚姚去:“你心思若花在正地方,也不至于这样多年没什么进益。”
  苏姚姚撇一撇嘴,容炀道:“是我的错,原不关文曲的事。”说着,两指便往脉搏上去,却又被杜若恒琵琶弦震开。
  “你还知道自己错了。”那一下打得极痛,显然是有意教训他。杜若恒道:“罢了,文曲替你守了这两年,也辛苦。你既然下来了,便好生呆在长明宫中做你的星君罢。”
  她说完,也不再看容炀,连贪狼殿门都不曾迈进,转身便走。只是忽地又想起一事,脚步一顿,问容炀道:“这两年镇魔台可有什么异动?”
  容炀僵了一瞬,最后却答她:“没有,一切安好。”
  第104章
  所有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容炀有时坐在云杉树枝上发呆,恍惚觉得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没有在长明宫前遇见宁辞,也未曾在尘世中经年沉浮。但万事都已留下印记,身边永明灯静静地燃着,照着他的软红十丈。
  弹指,便到了岁除那一日。
  镇魔台上,察觉不到光阴扭转。如今隐约见山下张灯结彩,恍然已经三年过去。若是宁辞未胎死腹中,想来,现在早已能走路,会说话了。
  长明宫中的侍从们,不管当初清不清楚,如今,却只怕都了然他们之间的纠葛。也知今日特殊,愈发小心谨慎起来,半点也不敢触了他的霉头。其实,容炀若非有意为之,却也极少动怒了。宁辞一去,他的喜怒哀乐,便也都没了。不过,这样似乎也好,被供奉在神殿上的星君,原也不该有那样多的情绪。
  “这些公文,等会儿便让人送下山去罢。”容炀搁下狼毫,手腕微微转动两下。
  白术点头,伸手接过,又听容炀道:“施郡苏家,已经没有传人了,以防妖邪报复,你明日将这几张符送过去。”
  白术一一应下,容炀瞧一眼殿外天色,竟已全黑了:“现下是什么时辰?”
  “亥时过半了。”白术上前斟了一盏茶与他,道,“星君可要歇息了?奴婢着人备水。”
  容炀虽有些疲乏,却并无睡意,摇一摇头:“你带着他们都先退下罢,暂且不用伺候了。”
  白术行了礼,其余侍从也都依言告退。整个贪狼殿中便又只余下他一人和旁边小小的襁褓。
  容炀看着窗外的残月,心中空荡荡一片,目光也未落到实处。等殿中火烛传来轻微一声响,他才起身将灯芯挑了一挑,又立了片刻,推开殿门,往山巅去了。
  山巅有处亭子,可以将堂庭山下风物尽收眼底。本是为了监察妖邪动向,只是昔年宁辞在时,却不时拉了他在这里下棋,渐渐倒更像个观景的地方。容炀这些年虽未曾来过,侍从们日日都清扫着,仍是一粒灰尘都不沾。
  容炀走到亭子中央,棋盘还放在石桌上,摆着棋子。容炀细细看了半晌,倒是想起来了,这是当日他与宁辞留下的一盘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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