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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第159节

  宫道旁,石灯幢的灯头里发着一团光,光照昏暗,却仍难掩她脸上那淡淡的青色眼圈。
  “你应当累了。今晚早些回去休息。”
  她垂了眼眸,未答,也未反对,任他再次握了她的手,带着她回了寝宫。
  裴萧元吩咐几句贺氏,贺氏会意,忙和乳母们带着小虎儿暂时避到寝宫别屋之中。他将她带到床前,为她除去外衣和鞋,待她躺下后,柔声道:“你好好睡。我去哄小虎儿睡了。”
  他为她盖好被,又放下帐帘,正要出去,忽然,听到一声低语从帐内传来。
  “你别走。”那声音轻轻软软,似含几分乞怜。
  裴萧元一怔,随即,他脱了自己的外衣,搭在她的衣旁。
  他侧身轻轻入帐,卧在了她的身旁。
  他一躺下,她便朝她靠来,埋脸在他怀里,默默流泪。慢慢地,她安静了下去,一动未动,仿佛就这样睡了过去。
  宫漏次第响起。春月的影,缓缓也爬上了宫阁的飞檐和朱桷。
  “我睡不着。我想去永安殿瞧瞧。”
  忽然,在这座静悄的寝殿深处里,响起了她的低语。
  裴萧元睁眼。
  “好。”他立刻应道,起身下榻,卷起帐帘,穿衣后,为她披了件御寒的披风,接着,牵了她手,悄然走出寝宫。
  春月静静地照在永安殿的残址之上,朦胧的月光下,满目皆是断壁和残垣。几团黑色的貌若野狐或是獾子的小兽被二人到来的声响惊动,从暗处蹿出,四下惊散而去。
  “那夜,这座大殿还没烧塌,我记得我就在那个角落里——”絮雨靠在他的身边,指着前方的一堵断墙。
  “我寻不到出去的路了,周围都是火,我只会哭,哭个不停,阿公走了过来,将我抱了出去……”
  一阵夜风吹过,掀动着从残石缝隙里新钻出的大片的春发野草,簌簌之声不绝于耳,倍添无限凄荒之感。
  裴萧元记得那时的事。父亲再次披甲离家之后,他便和母亲回了河东故居。他想象着当日还留在长安的那个小小的她所经历的那一幕,心中对那个傍晚在古寺里见了面的老者,愈发充满感激之情。
  这里太过荒凉了。他不愿她再有更多的伤感。
  “回吧。”他哄道。
  “见到阿公,是件应当庆贺之事。明日等你有空,我陪你,再带上小虎儿,咱们再去看阿公。他看到小虎儿,一定很高兴。一高兴,说不定就肯再多住些时日了。”
  她好像被他说动了,点头。
  “好。”她应他。
  裴萧元微微一笑,待伴她离去,身后再起一阵异响。
  又一只野狐,从他身后十数丈外的一片残垣下蹿出。蓬影在月光下一闪,消失不见。
  他的目光远远掠过那片残垣,略一迟疑,吩咐她稍等,自己走了过去,攀上乱石,终于,看清楚了方才那头野狐出洞时勾带了一下的白色异物。
  是一根嵌落在石缝里的白色的条状物。
  他捡了起来,就着月光端详片刻,微微皱了皱眉,接着,蹲身下去,察看着乱石堆下被野兽打出来的通洞。
  下方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了?那是什么?”絮雨走了过来,问他。
  “一根骨头。应当是人骨。”
  裴萧元转头应道。
  “下面或许埋有人。年深日久,遗骨被野兽叼了出来,落在了外面。”
  第149章
  絮雨看着残骨,沉吟了下。
  永安殿的废墟之下,埋的可能会是什么人?尤其这个范围,永安殿正殿的位置。
  她再次回忆着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因此殿的象征意义,它声名在外,叛军入城后,成为首要攻击目标之一。在他们抵达前,此殿作役的宫人早已闻风而逃。
  这座大殿也不似府库,内有许多来不及转移的金玉珠宝,叛军到来,放了把火,便匆匆赶去劫掠府库,因而,絮雨记得自己闯入时,和沿途到处倒着尸首的惨状不同,她在殿内似乎不曾看到死者。
  不过,当时她毕竟年幼,又是夜晚,殿内烟火弥漫,她一心只顾寻找母亲,以永安殿之巨,她看不到边角情状,也是在所难免。
  “移走另葬了吧。”
  她沉吟过后,望向正看着自己等待她做决定的裴萧元,说道。
  此地虽只剩满目废墟,却是皇帝下令所留的一个纪念之地,如国祭场所。不管下面埋的是什么人,不知也就罢了,知道了,骸骨若还留下,不大合适。
  “阿耶那里,我和他说一声便可。”
  裴萧元点头,从废墟上跃下道:“今夜太晚了,什么也看不见,我先送你回去休息,明日我叫人来掘移。”
  当夜裴萧元宿在宫中,翌日,天未亮,二人便起了身。
  皇帝如今的日常,对于大臣而言,最大的变化,是身边多了公主这个能与他们直接对话的话事人,平常他如旧那样,极少露面,只每月逢朔望大朝会日,会在紫云宫内见一下重臣的面。
  今日便是大朝日。
  絮雨梳妆完毕,裴萧元送她去往紫云宫,随后,自己来到昨夜发现过人骨的残殿。
  负责看守残址的宦官带着几十名宫卫阉人以及工匠手执撬棍铁锹等工具,已等候在外,那人战战兢兢,看见裴萧元现身,立刻下跪告罪,说这片地方划归禁地,他只负责看守外围,严禁无关之人私闯,若无上命,平常他也不敢随意入内。近来春暖,他确曾见到过夜间有野狐獾狸在里出没,这几日正想着上报,以便入内驱赶,不料还来不及做,竟先出了这样的事,致公主受惊,罪该万死。
  裴萧元拂手叫人起身,等人设下香案简单祭了一番,便指着昨夜他发现肋骨的所在,命挖掘下去。
  那处位置靠近残殿的西北角,近旁是一堵坍塌了大半的宫殿残墙。
  虽只是残墙,孤零零朝天矗立,裂状如犬牙交错,但从如今看去依然厚重无比的墙基,也不难想象,当年这座宫殿在它最为辉煌伟大的时刻,它是如何的雄伟壮丽,震撼人心。
  “尽量不要再损动墙体。也当心做事,防备再次坍塌伤到了人。”
  他吩咐完毕,所有人便开始做事。
  此事看起来简单,实则操作起来颇费功夫。坍塌的壁垣层层叠叠相互挤压,只能从最上层开始,一块块地移走。当中不少巨硕的墙体残片千钧不止,需借用工具,十来个人共同发力,方能挪开。
  从清早忙碌到了傍晚,才终于将那一片或藏骨范围内的石土一层层地清理走,渐渐地,终于接近地面,却并未发现异常。
  杨在恩奉命过来打听消息,正对裴萧元说,天色将暮,公主的意思,事也不急,慢慢做便是,请他先回去休息,明日继续。这时,身后有人高声喊:“驸马!找到了!在这里!在这里!”
  裴萧元示意杨在恩稍等,转身走了过去。
  几名工匠方正合力掀开了一段斜支在断壁上的残墙,挪开后,在其下搭出来的一个三角状的狭小角落里,发现了一具坐骸。
  尸骸靠墙而坐,完全骨化,下半部分遭泥土淹没,剩颅骨和上半身在外,因恰好处于墙角三角地带,又受顶上那块残墙的保护,因而,虽然埋此已有将近二十载,但从露在外的骸骨部分来看,除因野兽骚扰而缺失的几道肋骨,其余保存还算完好。
  也不知当年宫破之夜,什么人会来这里,死在大殿的角落里,又随着大殿的轰然坍塌,彻底葬身在烈火之下,于今日,因一个偶然的机缘,又重现天日。
  周围都是围拢过来观看的工匠,有人唏嘘,也有胆小不敢多看的,丢掉了工具,朝着骸骨胡乱拜了几拜。那管事的公公为弥补过错,拿起镐头,挽袖亲自上去,正要卖力继续掘挖泥层,却被裴萧元阻止:“等一下!”
  宫监转头,见他看着这一座被半埋在土里的骸骨,片刻后,说道:“当心些,不要碰到骸骨!”
  他既如此下令,宫监即便不明所以,也不敢违逆,应是,指挥人改用小镐,围着那墙角里的骸骨,一寸寸小心地清理着泥层。
  天黑之后,这具骸骨终于完全清理了出来。周围火杖照明,只见骸骨的头颅和身体贴墙,盘膝而坐,右臂垂放在地,左臂微微屈起,手掌应当是搭在膝上的,但如今指骨残缺。
  裴萧元从一名宫卫手中接过火把,走到骸骨面前,蹲了下去,将火把举到近前,目光从胸廓骨落到了左臂的残指上,又端详了片刻。接着,他将火把插到一旁,自己取了把匕首,继续挖掘着左臂下方的泥层。很快,几根朽落坠地的指骨从土里显露出来。他却似乎并不满意,又继续挖。匕尖再次碰到硬物,掘出了一把长不过一掌的小刀似的刀具。
  裴萧元拈起,吹去其上占附的泥土,翻看了片刻。刀体铜锈斑斑,乍看,仿佛是件用来防身的小利器,在主人死前,还被紧紧握在手中。
  他沉思了片刻,慢慢抬起头,见周围之人都屏着呼吸,正在看自己,便站了起来,正吩咐那个管事公公暂时勿挪骸骨,今夜先将其围护起来,以防再遭野狸损毁,忽然,身后起了一阵轻悄的簌簌之声。
  他应声转头,只见那具骸骨已是自行散开,瞬间解体,白骨纷纷坠落,眨眼之间,在原本坐的地方堆作了一堆乱骨,再也看不出半点的人形。
  终究是腐朽太过了,关节处想必早只剩虚连,被起出来后,才片刻,便如此散掉。那颅骨更是骨碌碌地滚了过来,一直滚到裴萧元的脚下,方停下,正面朝天,两只巨大的漆黑眼窝朝天,似望了过来。
  周围人起了一阵惊呼,随即又陷入缄默。
  一阵夜风吹过,荒草萋萋而动。
  裴萧元低了头,望着脚前颅骨那两个漆黑无底似的眼窝,缓缓地,他俯身,探臂去捡。
  “驸马勿碰!还是奴来!”杨在恩抢来阻止。
  裴萧元未停,已是取了颅骨走到那堆残骨旁,轻轻放下,接着,命那管事宫监派人看守好这里,自己用布将小刀包裹起来,又转向杨在恩,正问公主人在何处,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抬眼看见絮雨在随驾的陪伴下,正往这边走来。原来是她见他迟迟不归,放心不下,便亲自过来看个究竟。
  他示意她止步勿近,自己到水盆前净手,接着,快步朝她走去,将她引到了一个洁净之地,将发现向她讲了一遍。
  絮雨听完难免惊诧。没想到当年的那个夜晚,在起火的大殿角落里,竟真的还有一人。
  只是不知,那人是来不及逃走的殿内执事、宫监、宫娥,或者,是和她一样从外闯入的长安民众?
  还有,是在大殿坍塌前便已死在那个角落里,还是一直活着,最后被烟火熏死在了殿中?
  “此人臂长与我相当,骨头粗壮,体型不似女子。”裴萧元说道。
  “从刚发现时的样子看,他死前最后一刻,头靠墙角,盘膝而坐,体态自然,并无挣扎或是扭曲之态,故若揣测无误,不是死于烟熏或是火烧,而是在此之前,便已死去。”
  “不过,我留意到遗骸胸前的肋骨处有伤裂的口子,在他生前,应受过刀剑之类的刃伤。另外,我还有一个发现。”
  他将方才用布裹了的小刀取出,摊开展示给她。
  “那人死的时候,左手应当握着这把小刀,垂放在了膝上,骨腐之后,渐被积土所埋。只是不知,此物是作防身之用,还是对他另有特殊意义,死前都仍捏在手里不放……”
  他看着絮雨,忽然停了下来,面露几分不确定般的迟疑之色。
  絮雨一直凝神在听,见状道:“你若还有话,但说无妨。”
  裴萧元点头:“那我便再胡言几句了。那人应当是在受伤后来的永安殿,坐在了角落里。能做到这一点,应是在皇宫人空、而叛军到来之前的那段时间。宫里剩余的普通人,那个时候,不是在逃命,便是趁乱搜刮财物,谁会去永安殿等死?嫮儿……”
  “你还记得昨天阿公说过的一句话吗?他说他有一种感觉,或者丁白崖早已死在了城破之时,并未离开过长安。你想,人人都在逃离,独独此人逆行来此,又如此死在了永安殿,事本就蹊跷,而这座大殿之中,恰又有阿公呕心沥血、集毕生大成于一体的画作……”
  絮雨睫毛微微一抖,双眸圆睁:“难道那人便是……”
  她倏然扭头,望向那发现遗骨的所在。
  裴萧元望着她轻声道:“我也不敢肯定,只是胡乱猜想而已。阿公人还在长安,不如将这小刀送去,请他过目,看他是否认得——”
  他话音未落,絮雨便已拽着他,掉头朝外疾行而去。
  二人连夜出宫,再次赶到青龙寺,见到了正与老僧对着如豆灯火在谈佛论经的叶钟离。
  裴萧元将永安殿废墟下发现骸骨的事讲了一遍,随后,取出小刀,放在案上。
  叶钟离拿了起来,就着烛火翻看着。
  “是左手拿的吗?”他忽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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