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错误

  “所以我到底为什么要带着这个小鬼一起回去?”
  开着车正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甚尔从后视镜里看到两个手牵手,排排坐在后座上的两个小朋友,咬牙切齿地问道。
  “因为他说如果我带他走的话,就什么都听我的。”
  这样骗小孩子的鬼话居然就把自己精心养着的小姑娘给骗到了,甚尔不会觉得艾尼亚无知好骗,只觉得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小鬼头奸滑狡诈。阴冷厌恶的眼神从后视镜中一闪而过,和艾尼亚对视时又恢复了温柔。
  “那艾尼亚想要他做什么呢?”
  “啊咧,这个嘛,暂时还没有想好……”
  艾尼亚转过头看了看虽然个子不矮,但因为营养没跟上所以皮包骨头的男孩,有些为难地咬了咬嘴唇。花瓣般柔软的浅粉上因为齿痕而变得深红,而这一抹红很快就散去,男孩由心疼转变为不舍,私心地想要让这抹艳色停留得更久一些。
  “我也想要自己的夏野嘛,甚尔哥哥。”
  关于这个夏野,艾尼亚嘴里除了妈妈以外出现频率最高的名字,甚尔已经形成了一个大概的印象。更全面地来说,在女孩童稚地描述下,艾尼亚的父母是一对很奇葩的组合,夫妻感情很好的同时,还掺杂了一位第三者,而这位第三者竟然还是艾尼亚从出生起就照料她的保父。
  「你不能让我一个人睡觉,夏野叔叔每天晚上都会陪着我睡的。」
  「那以后也会陪着你吗?总有长大的时候啊。」
  「那妈妈为什么每天晚上都有人陪着她睡觉?」
  「那是因为你妈妈是大人,有你的父亲陪着是合理的。」
  「那夏野叔叔有的时候也会去陪妈妈睡觉。」
  「??」
  这是最近就究竟要不要让艾尼亚一个人睡觉而展开讨论时发生的对话。在此之前甚尔都以为夏野是艾尼亚的贴身保镖管家之类的人物,万万没想到这位管家的业务竟然还包括陪女主人睡觉这一项。
  「甚尔哥哥你那是什么眼神?你是不是不相信?艾尼亚有的时候晚上想要上厕所,发现旁边没有人,就找到妈妈的房间去了,然后就看到夏野叔叔,爸爸还有妈妈躺在一张床上。」
  「还不止一次!」
  「有的时候夏野叔叔一个人缩在床脚。」
  赶紧捂住小姑娘的嘴,再说下去,就连她妈妈是不是会在两个男人身上骑乘着扭腰都要说出来了。这些大人们也真的是,有孩子呢,一点也不注意影响。
  但这么劲爆的关系是怎么形成的呢?
  按照艾尼亚的说法,「夏野是妈妈捡回来的狗,艾尼亚只要学会如何使用它就好了」。这是艾尼亚爸爸伊路米先生的原话,小姑娘模仿起她父亲那副鄙夷但又不得不忍受的表情,活灵活现,真是很难想象什么样的家庭会形成这样复杂而又扭曲的家庭关系。
  不过没关系,无法想象的东西要变成现实了,甚尔猜自己现在脸上的表情一定和艾尼亚父亲的一样扭曲。
  想要自己的夏野?什么意思?觉得自己一个人不能满足她旺盛的精力了?还是觉得自己管着她了让她觉得憋屈了?一天天地,伺候她吃伺候她喝伺候她穿的,现在还要多一个小的一起伺候?甚尔越想越气,觉得艾尼亚就是个小没良心的,直接就想撂挑子不干了。
  “诶,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噗嗤,甚尔差点笑出声来。什么嘛,瞎聊了一路,居然连名字都没有问,这只会装可怜的小子看来本事也没那么高超。可少年没有想到的是,不管是什么时候问名字,这个男孩马上就要登堂入室了。
  “我叫太宰治。”
  埋葬掉那个津岛修治的名字,从此以后做自己命运的主宰。
  艾尼亚倒不是甚尔想象的那种喜新厌旧的性子,小姑娘把谁是必须要牢牢抓住的哥哥,谁是可以拿来摆弄取乐用的小狗分得明明白白,下了车就又自觉地抓住甚尔的手,哥哥长哥哥短起来,哄得甚尔又不自觉地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
  新认识的同龄人的确带给她新鲜感,不过在一路上的瞎聊中已经散去了一半。并不是说太宰治是一个无趣的人,只是这个孩子足不出户的童年太过无趣,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话题能够让跳脱的艾尼亚感兴趣超过四个小时,已经足以让甚尔刮目相看。
  说来也是个可怜人,按理来说本名津岛修治的太宰治,是不应该姓津岛的。
  这个自明治维新以来已经盘踞在京都数百年的家族,一直在政坛上扮演着主张革新的激进派。但与政治立场截然相反的是,这个强调权威的家族内部却十分看重血统与传承,一层层的规矩家训压下来,让天真烂漫,生性热爱自由的小女儿滋生出悖逆之心。
  然后轻而易举地就被有心攀附上流社会的乡野小子给勾走了魂。
  太宰治的父亲有着风流倜傥的好皮相和能说会道的好舌头,在第一次异能大战后思想剧烈革新的年代,撕开了高墙的一角,把一个全新的自由天地展露给这个藏在深闺里,整日被逼着学习茶道花道的娇小姐看。
  「跟我走吧,我来带你看这个世界。」
  头也不回地就跟着一无所有的男人逃离了这个让她喘不过气的家,留下暴跳如雷的父亲还有担忧但又责怪她不懂事的哥哥。
  俗话说得好,贫贱夫妻百事哀。
  从梧桐树枝上飞下来的娇小姐,即使自愿来到草窝里住着,身子骨也受不住整日的操劳。只摸过瓷碗和花朵的手,怎么受得了在冬日的冷水里搓洗衣物的刺骨冰寒?吃惯了私厨精心烹制的料理,又怎么咽得下顿顿都是寡淡的茶泡饭?
  太宰治母亲脆弱的身体在还没有和他父亲在一起之前,叫富家小姐含羞待怯的娇柔,在一起之后就成了终日不事劳作养得一身富贵病。在怀了太宰治后柔弱的身体变得愈发差,而想要借勾搭女儿而攀高枝的男人低估了大家族为了脸面可以有多么冷酷。
  太宰治的母亲被家族除名了。
  空有副好皮囊的男人和天真烂漫到愚蠢的女人,都没有想到津岛家族的族长为了不沦为其他家族的笑柄可以有多么狠心。没有给女儿回头的机会,冷酷的父亲直接使了点小手段,给女人举办了一场虚假的葬礼,亲手埋葬了这个「没有福气」的女儿。
  失去家族作为后盾,太宰治的母亲最后的利用价值只剩下漂亮的脸蛋和身为女性的身体。因为拐跑小女儿而被津岛家族彻底封杀的男人再也没有出头之日,所有的怒火燃烧到了女人身上,从此身上带伤是家常便饭。
  路是自己选的,就这么隐忍着过下去吧。
  所有的悔恨与憎恶都在一下一下的拳头中化作痛苦而破碎的呻吟,怀里紧紧抱着的婴孩成了女人暗淡无光人生中唯一的希望。
  可很快她的希望也要被剥夺了。
  男人因为缺钱,要把她的孩子卖给一户生不出孩子的人家。
  「反正你还能生,这一个就先拿去给我救急。如果还不上钱,我们两个都得死!」
  凭什么呢?
  你欠下的赌债为什么要我的孩子去还?
  这就是你要带我去看的世界吗?
  这样的世界好看吗?
  怨恨已经酿成毒酒,愤怒再也压抑不住,一声声质问化作银色的流光,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男人已经倒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如梦初醒般,愚蠢了一辈子的女人终于聪明了一回,镇定地收拾好现场,把男人碎尸丢弃后,再一把大火烧掉了这个毁了她所有天真梦想的地方。
  然后抱着孩子,放下所有脸面,求疼爱自己的哥哥收留这一对母子,从此有了一处容身之所。
  以上都是太宰治不知道的故事。他的母亲从来没有跟他提起过亲生父亲,而憎恨他身上留着下等人的血的舅舅,就更不可能主动提起那理应千刀万剐的人渣。
  早熟的男孩只知道自己在那个家里从来不招人待见。舅舅只怜爱遇人不淑的母亲,名门贵族出生的舅妈把他当作空气,两位表兄把他当作可以肆意凌辱的出气筒,下人们更是捧高踩低,反正克扣他也不会产生任何后果。
  而母亲,在太宰治的记忆中母亲纵使很忧郁地看着白墙与天空的交界处,在走廊上一坐就是一天。而如今母亲已经病逝,就连去世前看着他那张越来越像父亲的脸,目光也是复杂得让一个孩子无法直视。
  没有人爱他。
  所以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爱自己。
  和在蜜罐子里长大的艾尼亚完全相反,太宰治几乎从未感受过家庭的温暖,被迫与人伦割裂开的孩子看到血肉至亲的死去也无动于衷,甚至还有一丝羡慕之意。
  真好呀,不用再在这污浊的人间,被束缚着了。
  想要一同感受这种自由,男孩主动从黑暗中走出,喊住了女孩。
  「可以带我一起走吗?」可以带我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吗?
  本来是想要寻求解脱,却被女孩误解成带他一起离开这个陈腐的旧宅。艾尼亚旺盛又混沌的生命力,本能地吸引着向死而生的男孩。到了嘴边的解释变成了想要一起离开的愿望,并且聪明地一眼辨认出一大一小的组合中,说了算的其实是那个小的。
  为了让自己的日子不要那么难过,太宰治继承自父亲的嘴上功夫在津岛家得到了充分的锻炼。为了能够看到新书,男孩也能够一边挨揍一边说着好听的奉承话,捧得两位堂兄高兴,丢给自己几本破旧不要的书,这已经是太宰治贫瘠的童年里难得的乐趣。
  而如今,太宰治不再需要用这个本事去讨好讨人厌的堂兄,而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得到艾尼亚的关注。
  “能够被艾尼亚带回家,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在甚尔阴沉的注视下,太宰治用一种奇异的欢欣语气,高兴地在客厅里转了个圈,一个飞扑想要抱住艾尼亚蹭蹭,然后被甚尔及时伸手挡在了一旁。但太宰治毫不在意,顺势往下一溜,软趴趴地跪坐在地上,贴着艾尼亚的大腿,从下往上的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小姑娘。
  怎,怎么说呢。
  一个精致的男孩,用这样专注而又崇拜地目光看着自己,视自己为他的所有与救赎,即使是见过大场面的艾尼亚也忍不住要开始飘飘然了。难怪妈妈那么喜欢夏野叔叔,这,这谁扛得住啊?!
  “你就放心地住下吧!”艾尼亚豪情万丈地一挥手,“客厅的沙发你先睡着,等过两天把小房间收拾出来,你再搬进去。”
  伸出手揉了一把太宰治蓬松的短发,和甚尔比较粗硬的发质相比,太宰治的头发柔顺不少,缠绕在指尖的触感让艾尼亚有些流连忘返。两个小朋友就这么一个摸头,一个乖乖被摸头地对视了好一会,还是甚尔看不下去了,才把艾尼亚赶去洗澡。
  这个会靠装可怜来博取艾尼亚关注的小子,甚尔牵着艾尼亚去洗漱时扔给他一条备用的浴巾,指了指次卫。
  “把自己收拾干净,我可不会照顾你,要是生活不能自理就趁早滚出去。”
  从头上拿下盖在脸上的浴巾,男孩儿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无声地露出一个微笑。
  这个世界,还是很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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