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场暴雨
开春至今,由于种种不可抗力,譬如说,校内愈加繁忙的学业,这还是郁燕第一次算得上“逛街”的出行。
因此,哥哥那顽固得令人生厌的身影,尚未能够在女孩的脑海之中,像一只阴魂不散的鬼魂似的,晦气地晃荡满一炷香的时间,其间的意志的主人,便兀自摇了摇头,仿若道士做法一般,屈起指节,微微一弹,将它完全地驱散了。
恒达大厦的外观设计,类似一个巨大的倒U型航站楼,通体皆是炫目的银白色,中间的镂空部分,则是一个巨大的圆形花圃,团团围簇,春光澹宕,正是姹紫嫣红的时候,其上横亘着一条半透明的玻璃长廊,两旁连接处形如竖琴,被阳光焙得波光粼粼。
这种类型的商场,就算是浅浅地吸上一口空气,都会比外界贵上三分。
郁燕从负一层逛到三楼,依次历经了一枚泡芙单价六十八的杀人不见血面包店,奢牌扎堆的性冷淡风装修立面,以及最新引进的一些国际名表专柜……其中一家的标识还颇为眼熟。她路过之后,才慢半拍地想到,那只仿佛一直萦绕着挥之不散的酒臭气味的二手表,大概可以在这里认祖归宗。
密室逃脱的正常流程,大约是两个半小时左右,郁燕素知朋友秉性,心下十分笃定,依照那几位入场之前,宛若被钟馗、赵公明、孟元帅齐齐附体般的勇猛程度,怕不是室内的每一片砖、每一条缝,都要细细地摸排过去,就连NPC脸上的、涂抹着道道红漆的面具,也难逃她们好奇的魔掌,且不提临场退缩的可能性,到了最后,别因为集体超时,被工作人员亲自请出来,已经算不错了。
时间较为充裕,她步伐轻快,像一球随风飘荡的柳絮,就着人流涌动的方向,顺势去相中的女装店铺转了一圈,不动声色地伸出手,翻了翻几件衣服的吊牌,余光往下一瞥,触到那些动辄四位数的价格标签,又默默地把它们放下了,踏着风一样的步子,维持着一脸的云淡风轻,赶在店内蹬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正准备迎过来的导购之前,飘飘曳曳地出了门。
就这样,郁燕一路走,一路看,从A栋跨到B栋,大饱了一场眼福,钱包却是捂得死紧,不知受了多少柜哥柜姐的白眼,连半个钢镚都没花出去——不过,人的身体,毕竟不是铁打的,全程步行,没吃没喝,毫不停歇地逛下来,再怎么热衷逛街,也无法长久地坚持下来。
日头渐渐上移,约莫过了一个多钟头,被过度使用的小腿部位,传来一阵阵酸痛的麻痒感,像无数只啃啮不休的小虫,她只好止住脚步,掖了掖膝下的格裙,坐在中央大厅的公共休憩区,暂时放松紧绷的肌肉。
正逢周末,客流量达到顶峰,商场内人头攒动,一派热闹景象,休憩区自然也座无虚席,在郁燕的左手边,原先坐着的一名中年男人,方才起身离开座位,立马就被虎视眈眈的后来者添补上,嗖嗖地抢身上前,动作幅度颇大,连手中拎着的迷你包包,都不小心蹭上了右边女孩的衣角。
郁燕聚精会神地看着手机,骤然之间,大腿上被轻轻地触了一下,条件反射地蹙起眉,抬起了头,却迎上对方歉意的眼神。她眨了眨睫毛,很快明白过来,宽慰地笑了笑,眼神一转,看到身前还有老人颤颤巍巍地等待着座位,心下登时生出几丝不好意思。
恰好,十几分钟过去,双腿的不适感大为减轻,郁燕休息够了,正要站起身,给人腾出空位,视线不经意地往旁一乜,却突然发现,身边的那只草绿色的挎包,在光滑的皮革表面,正顶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巨大的金属logo。
那是来自哥哥的昂贵礼物,一只乳白色的同款包包,曾经是她最喜欢的品牌之一,却被塞进衣柜的最底层,严密地封存起来,寂寥地委身冷宫,再也没能重见天日,不意再次相见,千万思绪涌动,恍若隔世。
郁燕心中五味杂陈,在原地很是伫了一会儿,才暗暗地叹了口气。
她认命般地挪动脚步,走到巨大的中央指示牌前,抬起头,于那些紧挨着的、密密麻麻的店铺指引之中,很是费力地寻找了一番,记下具体的位置,转过身去,伴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起踏入了上行的自动扶梯。
那家品牌专柜,开设于恒达大厦的A栋,位于玻璃长廊的另一端,想要过去,还得从商场的五楼绕过,在各式高级餐厅的包围之下,兜上大半个圈子。
与服装店截然不同的是,五楼的食物香味萦绕不绝,仿佛一根丰长的羽毛,无形地搔刮着郁燕的鼻尖,残忍地撩拨早已消化得空空荡荡的肠胃。她闻得快要走不动路,差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意志薄弱地犯下错误,飘进最近的一家日料店,结果,恍惚地掏出手机,搜了搜人均价之后,仿佛一盆冰水泼下,又瞬间清醒过来,拖着一副饥肠辘辘的身躯,只好努力做到目不斜视,忍气吞声地继续前行。
大概是为了保护客人隐私,凡是靠近走廊的透明墙壁,都安置有暗红色的哑光绸面遮光帘,一路走来,满目都是黯淡的赭红,如同置身一座座幽闭的私人剧院,很少看见愿意将自己的用餐过程与路人慷慨分享,敞开豁达的怀抱,大喇喇地真人出镜的。
所以,当她路过角落里面,一家装修十分低调,门口却摆着米其林推荐招牌的法式餐厅时……出于某种淡淡的好奇,以及人皆有之的窥私欲,郁燕不自觉地,放慢了脚下的步伐,像垂涎火鸡的卖火柴小女孩那样,十分隐秘地偏了偏头,往其中唯一没有拉上遮光帘的,于窗明几净之下,显得格外突出的那桌客人,瞥了那么一眼——
然而,看清之后,还没过一秒,她就后悔了。
那是两名男性客人,面容十分相似,大概是一对父子,一左一右地分坐两端,正在交谈着什么。
也不知是受了哪股神秘力量的驱使,年轻的那个男孩,本来垂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诸多路人来来往往,也没见他有任何反应,偏偏在郁燕望过去时,却正巧抬起了头,目光散漫地曳了过来,以一个完美得令人生疑的时机,严丝合缝,不偏不倚地,与墙外的女孩对上了视线。
男孩歪着头,略略睁大了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惊讶地挑了挑眉,十分开心似的,倏地冲她一笑,举起左手,并拢起五根洁白的手指,礼貌地晃了一晃。
他眨眨眼,无声地咧开嘴,做了个口型,对一脸白日见鬼,仿佛看见了什么瘟神似的郁燕,打了个久违的招呼:
嗨。
“……让你挑个靠里的包厢,坐在这种地方,你倒是不嫌吵。”
张泽仁抿着嘴,揉着眉心,看着对面越长越混不吝的大儿子,怎么瞧,怎么不满意,自觉寻遍对方的浑身上下,也找不出半个优点,满心满眼都是恨铁不成钢。
“那几所学校,你选好了没有?这么大了,自己的事,还这么不上心,连小三岁的弟弟妹妹都比不过。要是拿不定主意,就请你的杨阿姨帮忙掌掌眼,她在美国那边待惯了,又知道你的秉性,干脆……”
张天凌望着窗外,目光也不知道游离到了哪里,懒洋洋地倚着靠背,好似一条没骨头的蛇,坐没坐相,十指交叉地支起手,很不礼貌地出声打断对方的训话。
“爸,您说什么呢。”
他黑鸦鸦的睫毛沉了下来,面上似笑非笑:
“杨阿姨又不是我的谁——就像您说的那样,我都这么大了,这种事情,还没必要由一个非亲非故的外人来管吧。”
“反正,她现在也有两个亲生的,大概根本不稀罕当我的妈,您何必总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呢?”
张泽仁无言地看着他,好半晌,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如同放弃了沟通的欲望一般,疲惫地别过脸去。
“……算了,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你老老实实地待在国内,不要惹是生非。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可能会很忙,你想要什么,直接跟程叔叔说,别一天到晚往外跑,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也不要再交了。”
张天凌噗嗤一声笑了,眉梢一挑:“好像您什么时候闲下来过似的——啊,对不起,应该还是有的,要陪杨阿姨和我那优秀的弟弟妹妹嘛,理解理解。”
“行了,别这么跟我说话。”
他的父亲不耐烦地挥挥手,脱下手表,放在餐桌上,指尖轻轻一送,将它朝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推了过去。
“你上次说想要的……对了,刚刚外面那个女同学,你们认识?”
张泽仁的记忆一向很好。
如果不是因为,窗外的郁燕,脚底开溜的速度比兔子还快,那么,他只要随意地扫上一眼,就会发现,这个拥有一头黛黑长发的漂亮女孩,正是自己那名倔驴似的顽固员工的妹妹。
男孩歪歪斜斜地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那块表,对着父亲含糊其辞地,小声咕哝了一声。
“也谈不上认识……”
话音未落,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一笑,眼睛弯起来,十分情真意切,与之前的阴阳怪气大相径庭。
“——不过,可能确实有点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