罌粟(4)

  站在楼顶上,一眼看去都是灯火阑珊,车水马龙,充满着城市夜生活的繁华,但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今晚是她结束人生的一刻。
  那晚,连歆羿梦到陈恂澜了,是个噩梦,重物落地的声音,夹杂着粉身碎骨的声响,然后她吓得惊醒了,枕头和被子都是冷汗。
  这只是个噩梦吧。
  却不料,几公里外的顶楼,影子直直坠下,在夜半阑珊时。
  -
  「当人是很辛苦的。使我们觉得困难的,不是一般人所想像的挫折或压力,而是社会生存的本质就不适合我们,每日在生活上都觉得不容易,而经常陷入无法自拔的自暴自弃的境地。我们的生命是这么地微不足道,在世界上消失应该不会造成什么影响,而我是在平静而安详的心情下,完成了最后一件事。」
  告别式上,连歆羿面无表情,她对任何事物早已没了感情,听着陈恂澜的家人边哭边唸着遗书,连歆羿觉得内心好空洞,甚至灌进了冷风,再多的棉花都塞不满空荡荡的内心。
  很多人来了,陈恂澜的同学们,老师,家人,甚至林巽宇和王耿昱也默默低着头,大家看着笑得灿烂的陈恂澜的遗照,有的人嚎啕大哭,有的人憋住眼泪。
  自杀是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呢?
  记得和陈恂澜一起看美术展览的时候,她看到了的精神病房日记,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里面的话。
  「『自杀后的天堂到底是什么呢?』医生问。
  是不是就可以离天空近一点,雨季的时候淋湿整片肩膀,我不希望水渍乾掉,也不希望雨停下来,送给云层的信,揹着羽翼,儘管不是真的,只要把想念一併打包,还未死的我们就能接到。」
  陈恂澜的爸妈看到连歆羿来到会场,一脸厌恶,觉得是她害自己的女儿丧命的,像是要索命一般的掐住连歆羿的脖子。
  「你凭什么在这里,你有什么资格来看她。」连歆羿无动于衷,直到旁人急忙来拆开两人,连歆羿才因为喉咙被扼住,难受的咳了几声。
  「凭她最爱的人是我。」
  「那为甚么她还会自杀?」连歆羿愣住了。
  陈恂澜躺在棺木里,安静的睡着,连歆羿轻轻地把花在她身旁,她直视着衣着得体的陈恂澜,像是等待被唤醒的公主,只是胸腔没有起伏,没有跳动。
  离开会场的时候,不能说再见,连歆羿直到走出会场,才蹲在马路边溃堤,哭到整个人啜泣颤抖。
  -
  她始终不明白,明明怕高的陈恂澜,连大怒神都不敢乘坐的陈恂澜,为何会选择从十层楼往下跳,而且从监视器看来,她只放置了遗书,看似往下看了看高度,然后就毫不犹豫的下坠。
  有人说悲痛的时候只想让自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她已没有心思去想我是否愿意苟活下来,因为这份前所未有的伤已经让我麻木了。除了自己,还有谁懂这颗遍体鳞伤的心以及它带来的痛?
  连歆羿生命里的温暖就那么多,她全部给了陈恂澜,但是她离开了她,叫她以后怎么再对别人笑。
  我真的很爱你。闭上眼,她以为能忘记,但流下的眼泪,却没有骗到自己。
  陈恂澜,你为何要选择离开?
  「在死亡面前,所有一切都好渺小。」
  -
  接下来的日子,连歆羿陷入漫长的冬眠。
  每天回家,她连衣服都没换,就倒在床上,跌入无止尽的深眠,近似于行尸走肉,拖着失魂落魄的身体,生理时鐘被打乱。
  她才知道,那是痛。剧烈的疼痛,像有人握着你的手,逼着你向自己的心脏开枪,贯穿整个身体与灵魂,所有感官在此刻瞬间大量接收。
  对她来说,那才是离别的开始。
  试图让自己忙碌起来,如陀螺般不断快速旋转,直到失速,直到撞到崖壁,才知道一切都不是梦,是真的会痛。
  没有陈恂澜的日子里,陈恂澜常常回想起她说过的话。
  「我不要没有你在的未来。」
  好好笑,最后还不是丢下她一个人先走了。
  连歆羿有些怨气。怨恨陈恂澜甚么都没说就这样走向生命终点,也恨她们之间的约定最后还是没实现。
  没有百合花丛,她倒下的身体,仅仅只是变成了夸父追不到太阳,只供歇息的一片树林,没有百合花……
  连歆羿现在只想要一束花,一束从昨天寄过来的花,偌大的包装纸塞的下她,陈恂澜或许就是那束花,她不算是个意义,没有专属的花语,而她就在那里等她过来,手上拿着玻璃瓶,把你放在日晒充足的地方。
  其实警方在事故现场发现遗书时,遗书是有两份的,一份属名给大家,一份则是给连歆羿。
  给我最爱的女友,连歆羿: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就代表我已经死了。
  死的是我的心,我的灵魂,全都徒劳无功,死的不是肉体。发现自己不过是孤独的每一个瞬息,在遇到你之前。
  只记得,就算死了,也要爱着你。
  后来发现,罌粟比玫瑰更让我吸引。
  死亡比想像中的美丽很多,像这些动人的罌粟,我将在最好的年华,最美的样子中死去,罌粟铺满我的坟墓,手托着一束罌粟,脸颊通红,看似胸膛仍在持续起伏,而罌粟真正的意涵是,死亡最后的温柔,让疲倦的身躯足以安眠。
  我千百次的想穿越那扇门,沉重又宽大,他说,意思是必须付出等量的爱,大到不容忽视,大到爱意从你的心房溢出。而在那天,大门开啟不再是梦境,我迈了进去,走向你,只差一步了,差一步拥抱,就会变成一场真实,醒了也不会消失的梦了。
  虽然深渊里一直没有延伸到地面的藤蔓供以攀爬,但是只要是你叫住我,哪怕我已行将就木,甚至埋葬在棺材里,我也会涌起一股力量跟你走。
  我也会在深渊绽放我自己。
  假如世界明天就会结束,但如果没有,明天会到来,那我们一起,如果担心有用,那我们一起担心,如果担心没用,那我们一起面对。
  我们该面对的,会是发霉的世界,会是流不尽的眼泪,会是每个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瞬间。某日倏然出现的目光,某个邂逅的时光,曾经紧握微弱光芒的闪耀,如今从笨拙迟钝的生命流淌坠下的,绚烂的泪光,你与我的对视,彼此都隐藏了巨大的悲伤和温柔。
  我是同性恋,我喜欢女生,这并不是一种病,相信你也知道的。
  我会离开,是因为我再也承受不住父母的暴力言语,是因为我再也没有家人之间的归属感,是因为除了你,再也没有人愿意支持我,站在我这边。
  歆羿,我很爱你,你总说要陪我一起面对,可是我真的没有馀力再往前踏出一步了,对不起我只能先走一步,说好要一起参加同志大游行,说好要一起租房子,养猫咪,我都食言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生命终结时,罌粟花会开吗?鲜血滴落花瓣上,罌粟会开的更加茂盛吗?
  而这样的我,你会爱吗?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就代表我已经爱上你了,无可自拔的。
  可是我也死了。
  绝笔2017
  连歆羿看完最后的情书,泪流不止。
  亲爱的,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但你还愿意停下来听我说吗?
  我想是没有了。
  是我浪费掉那些足够好好诉说,好好倾听的时间,是我没有意识到忍耐总会消磨殆尽,可惜了你的依赖、你的拥抱、你的真心,可惜我还不懂成长。
  可惜等到你死了,我才想起你的重要。
  我想过很多话要对你说。
  好像从没写过甚么交到你手上,明明很喜欢这样,写点什么,留下一点痕跡,把全部的自己的交出去,然后忘掉。
  那时候,我问你一起走好吗?至少目的地离得不远,只是你的步伐有时候慢了一些,我可以等你的,走的时候,我们迟疑的时光总是这样消逝,想对你说的话,也这样显得无足轻重。
  我常常看着你的侧脸,等你下课的时候,听你说话的时候,但是我们永远都那么无力,把全部的武装都卸掉后,我们连写一封信的力气都没有。
  你知道当你离开的剎那,我的世界是真的崩塌了,那些我们一起走过的沉重的路段,途经的痛苦,到最后变成残忍的只留我独自承受和面对,到底怎么样才能算是真的在意和在乎?
  我把你放在心里很重要的位置,我在呼救,你知道吗?我在悬崖峭壁上抓着最后一点即将裂开的石块,松了手就是永远的再见,你懂失去一个人的感觉吗?我是说,再也不会出现在世界上了的那种,或许我也不懂,而我在努力,不要变成那个离开的人。
  最后被剥夺的温柔,还能还回来吗?
  如果有一天,能再遇见,并且毫无波澜,庆幸那正准备过去,或者真的都已经过去。希望我们在梦里,承接当时的不理智,毫无保留的给出爱、接受爱,让当时的我们,没有复杂的写下一个温柔的结局。
  我们曾经和彼此谈及离开,关于谁要走了,谁要留下,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都是下雨天,好湿冷。
  那怎么会,一听到你要走的消息,窗外就不断降下大雨,把深陷那段时光里的人们,都困在潮湿的廊道,几乎要喘不过气,我梦过我们很好的样子。你在的时候,你不在的时候。
  你要去几千公里以外的地方吗?
  大概还是会有些失落,在你打算要离开却没有告诉我们的时候,但我知道你会很好的,在哪都一样。
  我知道你会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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