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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篇 第44章

  《南门家三兄弟之軼事》
  第44章
  清晨悠悠醒来,窗外小鸟歌声婉顺好听,像是会唱歌的闹鐘。南门望爬起来,意外地发现自己的低血压好像消失了,头脑相当清醒,没有晕眩感。
  眨眨眼睛观望这片雪白的四壁,昨天的记忆便浮上来。
  对了,被陌生人打了一顿。这真是新鲜至极的经歷。
  他敲了敲自己的后脑,正想下床,忽然又觉得奇怪。掀高裤脚至膝盖处,昨晚仍在渗血的伤口好像不怎么痛了,绷带上只有相当浅色的小红印。把绷带拆开,伤口已经结痂,只有一块厚实的暗红药汁覆盖在上,似乎在昨夜止血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没有注射凝血因子,怎会有这种正常人的凝血速度?
  难道那碗叫人难受的汤药,能够治好血友病?
  如果是真的……
  南门望下意识地笑了,嘴唇弯起,却猛然感到不太对劲。
  心中一凛,他用指头轻捏喉咙,试着发声。
  「……啊、啊……啊……」
  无论怎么尝试,都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是吃了什么上火东西吧?
  昨夜石俊医生的说话立即在耳际响起,南门望抓着衣服穿起来,默默回想:昨天吃了什么?
  早餐,普通的麵包和特甜奶茶;午餐,在便利店随便买了三明治充飢;晚餐?就只有那碗墨黑色的苦药。
  不管如何,身上的伤势这么快便能復原还是令人心情异常愉快,相较之下,失声一阵子也算不上难受,正如那青年医师所说,早晨喝杯凉茶就会好起来吧。
  对方应该不会向他徵收医疗费和凉茶费吧?算了,等会儿打电话给大哥再算罢。
  他以两指轻捏有点温热的喉咙,心想临走前应该跟医师说声「谢谢」。撇除平常对兄弟的毒舌,南门望对待陌生人可是非常有礼貌的。
  摸着墙壁徐徐步出纯白色的房间,嗅着奇异的中药与食物的混合气味,他很快便来到被阳光照得整片白金色的宽敞客厅。瞇眼四处瞧瞧,在厨房内煮早餐的并不是那位身型高挑的青年石俊,而是一个把尚未及肩的粉色短发束起的少女。她一边小声哼着歌儿,一边把瘦肉放进锅子里。
  不是昨天扶他前来的少女。这人大约是石俊的妹妹,或是同居恋人。可是看见对方那张初中生的脸,南门望决定把同居恋人的可能性删除。
  少女也听到他的脚步声,拍拍手叉起小蛮腰,颇有大姐头气势地说:「欸,你醒得真早!等一会儿就可以吃早餐了,先去客厅坐坐吧。我是石芳,名义上是石俊的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嗯……啊、啊。」果然还是失声了。南门望指着喉咙摇了摇头。
  「……耶?」石芳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瞪大了眼奔离厨房:「哥!你搞什么鬼!你把病人毒哑了?」
  毒哑?
  南门望搔了搔微微刺痒的喉咙,心中立即涌出疑团。医生应该不会毒哑人吧?
  昨晚石俊还费了好多功夫为自己的伤口包扎。
  不过这种彻底失声的情况,的确是他生平头一遭。
  他看着火炉熊熊燃烧的蓝火与冒着滚滚白泡的粥水,把火关小了些,火焰立即变成亮丽的橙金色,熠熠跃动,有点刺眼。这火光的色彩,宛如昨夜在街灯的那名少年,身体在废置的空地上闪移不停,橙红色的头发随之翩然而起,依然是一团火焰。
  橙金色的火焰,感觉比直率的鲜红来得飞扬拔扈呢……
  顏色又怎么会有个性呢?自己不喜欢的顏色就是傲慢吗?
  之所以会有这种错觉,仅是由于他目睹了么弟对付别人的狠劲吧。在家里所见的小暴力是随便闹脾气,可是无法忍受任何不认识的外人压在自己之上。
  他看着慢慢喷向上方的火焰,失笑了一下。
  「……怎样……我嘛又怎样……我见到小友你来吵我……病人哑了你还诬害我……去死、去死、去死吧石芳……」
  一把充满起床气的中性声音飘然而至,只见那位年轻医师头发向四面八方乱飞,浓眉没气没力地撇下来,弯着背以龟速前进。就凭他略显青白的脸,南门望猜想这人是有点低血压或贫血吧。
  当然,也不排除只是懒惰天性。
  南门望向石俊点头早安,指着自己的喉咙默不作声。
  石俊彷彿忘记了南门望的存在,睁起斗鸡眼盯了许久才点头说:「啊,是你呀,怎么不说话了?身体感觉如何?哪里还痛的话我要立即送你到医院急症室了哦。」
  「哥!你有没有听我说的!他说不了话!」
  「哦,喉咙痛吗?我马上煎一服去火凉茶,疗效显着,特别不收钱,感谢我的大恩大德吧。」
  语毕,还穿着睡衣的石俊搔着鸡冠似的头去前往大房抓药了,动作慢吞吞的。石芳稍微消了气,向南门望说:「不好意思!虽然家兄看上去很不可靠,但他还是蛮会医术的,请你放心。」
  南门望本想请教这位不可靠医师昨晚到底用了什么药,不过说不了话,只好点头作罢。
  早上扰攘了一阵子,接下来的时间却非常和平。石家兄妹安静地在厨房煎药和煮早餐,南门望安坐在餐桌前等候。不多时,带着奇特中药味却又香喷喷的皮蛋瘦肉粥呈上来了,上面浮着几片红枣碎;石俊的凉茶也弄好了,热呼呼的放在杯子里头。
  「请用。」石俊带着未睡醒的晴朗微笑道。
  三个人就这样吃早餐了。南门望自小便断绝各种交际活动,别说是跟三五知己一同去茶餐厅吃早点,他甚至连毕业旅行也不曾参与,这时跟两个不相熟的人围着餐桌进食早餐,感觉相当微妙。
  称不上喜欢,但丁点儿也不排斥。
  由于不能发话,所以他边吃粥水、边听那对兄妹的对话。
  「……咦?血友病!怪不得……唉!那四人组真是可恶!等下子我要好好教训他们!」
  「没差、没差啦,反正这位小哥也没丢钱,而且凭着我的医术,有什么病是治不好的?昨天呀,这小哥的膝盖真可怜,一大块都是红色的……」
  「对了哥,你昨晚是用那种药吗?」
  「什么那种药?石芳你别说得不清不楚的。」
  「用来治血友病的还有多少种!」
  「有好几种,包括西医疗法就更多。」
  「少装蒜!就是你那种黑色的实验中药品,当初还把孙子旗毒哑了,记得吧?哥,你该不会拿那种药给他吃吧?」
  顷刻间,石俊的铁匙颤了颤,白色的粥水掉了下来。
  南门望放下匙子,一边捧着带着蜂蜜甜味的凉茶品尝,一边瞇起冰蓝如湖的双眼,以冷凛至冰点的目光射向某医师。
  石芳倾斜碗子提起最后一匙粥,凉凉地质问:「喂,你真的拿那种药给他吃?你当他是实验品?」
  石俊神色沉重地放下碗子,两根手指敲到古雅的木桌上,咚咚两声很是响亮。
  「以当时的情况来说,用那隻药是最有效的……咳,石芳你可知道,要是没妥善处理,他的脚可能会报废?」
  「这样啊?」
  石芳用手背抹嘴,思考片刻后缓缓点头,算是接受了。南门望相信情况并没有石俊所说的严重,但是,及早治疗妥当,可以减低脚部產生其他毛病的风险。
  那种吃了以后伤口便能顺利痊癒的药,确实很神奇。
  如果牺牲自己的声带可以换取健康的血液,他必然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吧。
  「而且孙子旗现在还不是好好的能说能笑吗?四个笨蛋整天在村镇上蹓躂的。」
  「孙子旗哑了一个多月,你忘了吗?」
  「那是当时我年纪还小,不知道该用哪种药。」石俊平板着脸,用坚定的语气瞧着南门望说:「现在有经验了,这小哥……一星期多就可以完整说话了,我肯定!」
  「欸?你要留他在这儿整个礼拜啊?」
  「没关係,反正有客房,饭也不过是多煮一人的份量而已。」
  「啊、唔唔……唔……!」
  南门望立即拍桌摇头开大喉咙反对,便是那几个「啊」的音节也犹如泉水般清彻明亮,不带一丝含糊,连石家兄妹也听得「啊」地感叹:怎么哑了的声音还能这么好听?
  石芳首先回神,体贴地把笔记本和原子笔递到他面前。
  南门望呆呆地注视本子,好不容易才咬着牙认命,执笔,在纸上写了四隻字:
  『我要回家』。
  石俊伸长脖子看了看,立即否决:「不行!你的家人追究起来我小命都保不住了。」
  石芳摸唇斟酌道:「要不你再等一两天,情况好一点了再回去?你是18岁,又是男生,总不可能在外面待几天也要听大人的说话吧?」
  这初中女生话中显然暗藏激将法,对付爱面子要尊严的年轻男子非常有用。只见南门望的脸微微涨红,焦急地揭开另一页,潦草的笔跡在白纸上飞扬。
  『我要马上回家,大哥在等我』。
  石俊沉下了脸色。
  石芳咬唇望向她的兄长,几番想开口,但又没有作声。
  这对兄妹明显是动摇了,南门望匆匆揭至新一页,低头猛书:『我要回家』『我要见大哥』『我要回家』『我要大哥』……
  即使他不能说话,但是他多么重视「家」,多么依赖自家的大哥,全都清楚地显露在石家兄妹面前。这份焦躁心情,只要曾经经歷突然的分离,必能透彻理解。
  但是,石俊却强硬地回答:「不行。」
  南门望的手指倏地顿下来,却依然握着笔桿不放。
  「现在没有下山的公车,你要往哪儿跑啦?问有钱人借车子送你回去不是不行啦,不过你下山之后,喉咙怎么办?」石俊严肃地注视两眉揪紧的南门望,越说越大声:「你要找其他医生来医?」
  「……嗯、嗯嗯嗯!」南门望激动地点了三次头。
  「让你失声的人是我,我才知道那些药的成份,你找其他医生来根本是拖延状况,对自己完全没有好处。这样吧,我答应你,只要你能说话了,就是没有公车,我背也把你背到山下!」
  石俊作为医治了南门望、又害他失了声的医师,亲自接管南门望理应最为恰当。一旦出现了失声以外的后遗症,他也可以第一时间了解原因,给予有效的治疗。
  不过,南门望仍然不愿就范,摇了一次头还不够,再摇第二次。
  『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回家?这是犯罪行为,别告诉我你们连这种基本常识都没有,我随时可以』……
  南门望疾书至一半,石俊便抽起他的笔记本,扬声说:「你要问『凭什么』的话,我答!就凭你没了我,你别旨意你的膝盖会像现在这般一滴血都没再流,容你在这儿走得好好的,还能安安稳稳坐在这儿吃粥!」
  南门望心中一沉,满腔的抑鬱憋在胸中却无法发洩,很不舒服。
  「我告诉你,我也压根儿不想把你留在我的家,只是把你弄到说不出话是我的责任,我必须照顾你直到你回復说话能力。我也想请你这个外人好了以后马上滚蛋,不要再来!」
  石芳硬生生地举手:「喂,你说得太过份了。」
  「嘖嘖嘖,石芳你说,我哪一句话说错了!」
  石芳嘟着嘴唇瞟向墙壁,沉默不答,显然在她心中也认同石俊的说法:错的人,是南门望。
  怎么会这样呢?
  只不过是週六乘车兜风,意外来到水仙岭,白白被打了一身伤,现在不但失声了,还不能回家。南门望无法开声抗议,连笔记本也被拿走,写了一次又一次的「我要回家」始终被无视,还被人如此教训。
  这样也被视为娇纵无理吗?
  大哥还不知道他跑到这个地方来。
  ──用一句『为我们好』就把我们分开,太可笑了吧?我们该怎样生活下去,是由我们来决定……谁都没有资格拆散我们三兄弟!
  剎那间,数年前大哥的那句话浮上脑海,继而是那温暖得媲美太阳的笑容,还有一声「小望」,以及两手互系的微妙触感。
  那时候,大哥左手牵着他,右手牵着么弟,被亲戚长辈所分离的三兄弟终于团聚,静夜的街道也变得格外光亮柔和。
  为什么到了现在,小雅要离家出走?他不能回家?
  南门望猛然站起,水蓝色的眼眸向客厅一扫,马上衝到电视机旁边的电话前,提起话筒,飞快键入大哥的手提电话号码。石芳正想站起来阻止,石俊则按着她的手腕,冷言道:「别管他!」
  南门望两手握着话筒,在那「嘟嘟嘟」不断重覆的声响中等待,只觉自己的背脊已冒出冷汗。
  他咽下口水,把话筒转向右边耳朵。
  然后,电话接通。
  「喂?」
  绝对不会错的,这是大哥的声音。南门望将耳朵紧贴话筒,缓缓吸入一口气,双唇互磨,试着说话:「啊、啊……」
  说不出话。
  南门望把嘴唇靠过去,更用力地说话。
  「唔……咿、啊、啊啊!啊啊!」
  明明只是想唤出那两个简单的字,明明已经叫过千万遍,但喉咙仅能挤出无意义的音节,拼命嘶喊,也没有平常说话的音量。
  「……咿咿啊……啊、啊。」
  忽觉喉咙一痛,似是嘶声力竭后声带受伤,卡着卡着,很辛苦。南门望捏着喉咙,再度乾吞几口口水,连吞嚥也感到疼痛。
  他不过是想叫唤那人。
  「啊、啊唔……咳。」
  好奇怪。痛,痛得说不出话了。
  怎么也好,起码也让他说一句「大哥,我平安无事」吧。
  要不然,只唤出「大哥」二字也足够了。
  大哥。
  大哥。
  大哥。
  大哥。
  「……小望,你在哪里?」
  他猛然惊醒,只闻大哥的声音在电话的另一端传来,带着几分倦意。
  「小望,你是困了在哪里,回不来吗?告诉我地址,我接你。」
  南门望想回答,但他只知道这里是水仙岭的内区,其他什么的还搞不清楚。
  「小望,说话啊,你在哪里!你到底怎么了!遇上什么事!」
  南门望根本说不出半隻字。
  「求求你说一声吧,你在哪儿?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屈服的、无力的哀求。这些句子,出自那个总是把所有事了然于心的大哥之口。当下南门望双眼一湿,把话筒移开。
  他不要看到小雅变成另一个橙金色头发的少年。
  他不要听见大哥说出这种卑微软弱的话音。
  是谁害的?是谁害的……
  南门望无视那飘摇在耳边的话语,默默把话筒放回原位,看着黑色的电话座好久。
  就算真能把这里的地址传给大哥又如何?回家后还是要另外找医生,那么或许正如石俊所言,他在这里调理身体才是最好的选择。他是18岁的成年人,大哥是社会人,天天忙着上班,他不可能动不动就嚷着要大哥,总是让大哥来照顾他。
  还是等到下星期回家了,再笑着跟大哥亲口说句「我没事」吧?
  他不想哑着嗓子回去。
  况且水仙岭这儿也有他的兄弟。
  南门望火气尽消,头脑彻底冷静下来,他转身,刚才波动荡漾的眼瞳又变回冰冷的温度。他定睛望向托着头的中医师石俊,张唇,用只有自己才听到的声音不满地说:
  『好,我听你的话,满意了吧?要是不能好起来我会依循法律途径,向你追讨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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