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一股寒意在这盛夏的夜晚朝他袭来,就算家里的灯全打亮了,眼角却还是蒙上了层暗影,他关掉电视,觉得肯定是今天太过疲倦,早点休息会好一些,于是跟正在准备晚餐的妻子道了晚安,并没有理会随之而来的抗议,
  经过婴儿房时他一阵哆嗦,明知道是间空房,却还是停下脚步开了门往里头瞧,一如往常,只有木头与棉布的气味,但总有点不太对劲,他说不上来,
  为了消除疑虑,他开了灯进到里头,四处绕绕,回想起这个温馨的小空间是一年多前,为即将出世的孩子所准备的,但小生命没有顺利来到人间为他们夫妻俩的生活捎来光彩,
  他摇了摇粉红色的小床,咿呀作响,长久积累的灰尘扬起害他呛了下,他转头避开,看见了独角兽娃娃旁的相框,
  透明压克力下的照片中隐约看得出有两个人,他以拇指抹开尘埃,露出了公园的绿地与蓝天,他的脸贴在老婆微凸的肚子上,看起来是全世界最开心的男人,
  为什么还要骗自己,他自问,夫妻早过了能孕育新生命的年纪,流掉一个不够,还想再发生一次吗?得找一天把这房间收拾乾净,或许改建成一间书房,忘掉这一切。
  他放回相框准备离去,却发现婴儿床还在摇晃,咿呀声变得更大且急促,他抽了一口气,立刻奔向出口,但门自己重重地关上,他的生路与心绪全被这道巨响给打散,
  他的妻子很快地赶过来关心,门把却转不开,但那是不可能的,当初为了安全起见,这间房间故意拿掉了锁,
  他安慰自己,或许只是门框歪掉所以卡死了,然而灯泡也在此时熄灭,好像刻意在证明这一切并非巧合。萤白的路灯洒进窗帘缝中,这是仅剩的光源,房间顿时失去了色彩变得漆黑惨白,而小床仍在一旁不停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妻子在外头敲门、叫喊,他很想回应,但眼前的异象,让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房间内的影子似乎有了实体,填满了每个角落,并形成了高大的人形,
  它虽有脸孔,却没有五官,两眼的位置只有凹陷的窟窿,那不是他女儿,不可以是…
  影子没有朝他走来,缓缓地往反方向离去,理所当然地豪不费力就穿过了厚实的木门,留他一个人在婴儿房内,
  而他的妻子也不再说话,只是用力搥门,越来越大力,到后面,几乎像是名壮汉拿着铁棒试图破门,好像怕节奏太过单调似的,同时还传来了有如猛兽撕抓门板的声响,
  一直到他终于抑制住恐惧,开口说了他没事后,所有的声音才停了下来,房间变得静悄悄地,和刚进入时一样,世界彷彿停滞在原地。
  片刻后,他鼓起勇气开门,但这不应锁上的门仍然拒绝让他出去,他报了警,几分鐘后窗外传来了警笛声,警消人员费了番功夫才帮他脱困,
  但门一开男子立刻就后悔了,他恨不得永远待在房内,死在这、葬在这,那样就不会看见妻子碎烂的头颅,以及四处喷溅的脑浆与鲜血。
  晴巧撑着头,搅拌着刚送上来的咖啡,想将心灵放空,但不如预期,昨晚的梦似乎不甘心消失在记忆的洪流中,不时闪现出破碎的画面,
  她试图拼凑这些碎片还原梦境,却只搞得脑袋发痒作痛,不安的情绪随之而来,晴巧从二楼看着底下的行人来来往往,想转移注意力,但整面毫无遮掩的落地窗使她更不自在,尤其那片毫无遮掩的蓝天给予了过多的光亮,像个烂好人似的令人讨厌,但不知为何,这么多位置她仍选择这里,
  「……你出现在我的黑暗中,我们一起遗忘这世界……」晴巧轻轻地哼着歌,但没几句就停了,已经过了太久,后头的旋律她记不起来,心想要是能再听一次就好了,
  她叹了口气,抓起杯子打算换位置时,突然来了个人,一屁股就坐在她对面的位置上,晴巧认出了是她的朋友,琼嫚,今天看起来很不同。
  「哪个倒楣鬼要落入你的魔掌啦?妆浓成这样。」晴巧打起精神。
  「你没注意到头发吗?我为它花了两千块!等等有个重要约会。」
  「然后让我在这饿了半小时。」
  「放心,我在柜台都点好了,等等会送上来。」琼嫚边说,边对着手机挤眉弄眼、拨弄捲翘的金色发尾,「我帮你点了白酒蛤蠣麵,和一碗他们最有名的洋葱汤,我请你。」
  「我不爱喝汤,你自己喝吧。」
  「我知道我知道,你跟所有汤都有仇,但他们的很不一样,相信我,一定会超好喝的。」
  「我说不要。」晴巧眉头皱起。
  「怎么,又跟森吵架了?」琼嫚在这方面总是很敏锐。
  「别提那猪头了。」
  「还叫得那么亲暱,看来没有真的生气嘛!」琼嫚勾起食指、滑过晴巧的下巴,「不想理你们小俩口,先谈正事,给你猜猜,谁家的鬼要升天了啊?」
  「你找到了?」
  「拜託,我谁啊?哪有我找不到的人。」琼嫚递出一张名片。
  「太棒了!」晴巧双眼发亮,「谢谢,今天这餐我请!」
  「不用,你喝喝看他们的汤就算报答我。」
  「想得美。」
  「很固执噎!我都有点同情森了。话说,如果这次还是没办法解决怎么办?」
  「不能怎么办,大概要做好心准备被跟一辈子,全世界的神都拜过了,现在也只能把希望寄託在这位网友推荐的大师身上了。」晴巧两手并用把蛤蠣的肉挖出来,没花多少时间,因为总共只有四颗,全都乾缩得比指甲还小。
  「到时就知道了。」琼嫚的培根麵也接着送上桌,晴巧只看到两片模样可怜的焦黑肉乾,「也太少了,这样要三百块!」
  「你应该不打算拍照上传了吧?这次终于可以趁热吃了。」晴巧说。
  「怎么可能不拍,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这间餐厅跟部落客的推荐完全不一样。」
  晴巧不管她的朋友,大口吃了起来,她实在饿坏了,咀嚼的同时,晴巧妥善的将名片收好,这是她最后一线希望,或许多年来的困扰很快就能解决,也不用再和森吵架了。
  金属把手弹回原位,晴巧推开门,斜射进来的夕阳刺痛了她的眼睛,眼前一片橙黄,怪异的是房间出奇的凉爽,几乎就像是…
  「冷气!」晴巧尖叫。
  她鞋子也没脱,在旁间内东翻西找,幸好不到二十坪大的套房没多少角落,随着嗶声,压缩机终于停止运转,她随手扔下遥控器后关上窗、拉起窗帘后,跌坐在床上,
  她拿出名片,黄色的底上写着『吕安济公』、店面地址以及一串室内电话,晴巧翻了翻,没找到手机号码,她叹气,并希望等会的通话时间可以简短些,
  没多久,有名男子回应了,声音粗哑,语气也有些不耐,晴巧不觉意外,被称作大师得总是如此调调,好像这样子才能取信于人。
  「吕大师吗?」
  「姑娘,问事吗?」大师操着些微的外地腔调。
  「对,我想问——」
  「姓什么?」
  「呃…杨。」
  「知道位置吗?」
  「知道。我想先——」
  「明儿四点,费用一道问题五百。」大师说完便掛了电话,她错愕地听着嘟嘟声。
  「没遇过这么没礼貌的。」晴巧咕噥着关上萤幕,往后一倒,被弹簧床给接住。她甩掉鞋子,碰碰两声打在铁门上,她露出满意微笑,
  晴巧盘算着该不该脱掉胸罩,换上居家衣,但她想起了森,他们还在吵架,或许得约出来吃个饭之类的,但该是她第一个开口示弱吗?好像每次都是她,这次要耐住性子才行…
  黄昏很快地结束,冷气的凉感却一直没有退去,渐渐变得令人不舒服的刺冷,晴巧知道原因,她静静地躺着等待,
  而半晌后它出现了,一道黑影朝晴巧走来,模糊的五官近看之下反倒更不清楚,不过轮廓似乎比以往变得更加立体了,加深了违和感,晴巧考虑着是否该帮它换个称呼,毕竟一般的影子看起来是平面的,不过除了『影子』这个称呼外,她想不到更适合的了,
  她没有坐起来,而是翻了身,让出床上一半的空间,虽然已持续了一段时日了,但晴巧仍不由自主地发抖,她拉起薄被裹住自己,好抵御一些寒气。
  影子爬上床时,她感觉弹簧床下陷了点,漆黑高大的身躯滑过她旁边、背着窗,双手抱膝蹲踞在床上,像是个无助的少年。
  晴巧侧过头看影子,黑暗近得可怕,却好像又遥远至极,影子从来没碰过她,也没说过任何一句话,每一次出现就只是这样待着,像隻害羞的宠物,
  但这次比较特别,它低过头面着晴巧,只有轮廓看不见五官的脸端详着她,好像对她有所企图,影子从来没有这样过,她不知该作何反应,于是拨了另一通电话。
  「晴,我刚到家,等等打给你。」森说。
  「出来吃个饭?半小时后在妈锅。」
  「好,那先这样。」森等着,几秒后晴巧掛掉,这是他们的默契,掛电话是她负责的。
  她进浴室快速冲了个澡,穿回同一套衣服,梳理好纠结的长发后,穿上鞋子,而这段期间,无论她走到哪,影子的脸都会对着她,
  晴巧刻意拖迟时间,打理比较久,目的是等影子消失,她上了点薄妆,细心的为头发抹上发油,抚平毛躁,还涂亮了指甲,但影子仍在原地动也不动。
  它生气了吗?晴巧心想,因为又想找师傅想把它赶走。
  晴巧闔上门,她往房间看了最后一眼,影子也回望着她,晴巧顿时有些不安,影子从来没有现身这么久,更不用说她已经离开了却还不消失。
  「是我想太多了。」晴巧安慰自己。
  彦森自己喝了些火锅汤后,觉得晴没嚐到这份美味有些可惜,但怕烫不是她的错。
  他趁女友吃饱去洗手间时结了帐,想藉此感谢晴如此精心打扮,还主动联络,否则他实在拉不下脸破冰,虽然以前都是他先示弱的,但最近不知怎么的,他开始感到有些厌烦,
  不可否认晴是个无可多得的好女孩,善良且极富同理心,但喜欢孤立自己的个性令彦森很担忧,原以为交往久了就能改变,但最近他觉得,晴也正逐渐把他隔绝在外,
  加上他爸爸,死老头,逼他逼得越来越兇,说什么家族事业,长子一定要担起传承下去的责任,很多人需要我们,不接的话同业会哀号遍野什么的,
  刚开始还好声好气,最后却搬出亲情、教养之类的重话来威胁他,彦森有想过放弃抵抗,顺从他爸的心愿回家进行训练,然后顏面尽失的离开,但不是现在,他还没准备好面对必然的失败,或许一辈子也没办法。
  「要来看我们练团吗?」彦森牵起女友的手,离开餐厅。
  「我以为练团是早上的事…」
  「阿义今天没到,他想跑个几首,以免跟不上我们。」
  「没关係,你去忙,我想回家休息。」
  「但我们今天才吃一顿饭,没相处到多少时间。」
  「反正你练团也没空理我。」晴巧不带感情的说道。
  「那我送你回家吧。」
  「很近,我自己走就可以。对了,晚上别过来,我想早点睡。」晴说完放开了手离去。
  彦森觉得莫名其妙,他知道这时候应该要安慰女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他没那么做,只是往反方向离开,回自己的住处,晴应该可以处理自己的情绪。
  不出几分鐘路程他就到家了,他上楼前发了封讯息给女友。几秒鐘后晴回传说她已经躺平,准备睡了,别打电话过去免得把她吵醒。
  彦森压抑住立刻衝到女友家的衝动,他告诉自己,晴真的只是今早上班比较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虽然他们住得非常近,而且他有钥匙,随时想过去都可以,但他选择信任,
  他们的住所仅相隔两条街,不过他住的地方不像晴的大楼有电梯,这全是老公寓建筑,像是被政府官员放弃的次等区域,
  缺乏管理、交通紊乱,街道巷弄全塞满了机车、摊贩推车和盆栽,甚至双向道都被违停的车辆给挤成了单行道,每一次走回家的路上都让他气愤不已,
  上楼时,他思忖着晴巧当初为什么要坚持分开住,彦森迟迟没有得到完整的答案,他只能猜是因为女友不想住在破旧的公寓内,而晴的小套房空间又不够两个人用,所以暂时如此,
  但藏在彦森心底的则是充满背叛与谎言的念头,他不敢往那多想,他们已为了这件事吵了一段时间,才和好没多久。
  爬了五层,彦森到了最高一层楼,这层楼两户公寓都是他的,是爸妈给的成年礼物,目前一户出租,另一户自己住,
  两扇大门之间的楼梯走道,有名男子手肘撑在窗框上,彦森从背影认出是他的朋友,阿义,正盯着马路,愜意地吸着菸,他二话不说一脚往阿义的屁股上踹去,
  没衔好的菸飞落到遮雨棚上,阿义连声咒骂,但转头看见他便闭上了嘴,尷尬地微笑。
  「白痴喔?说了不能在这抽菸,隔壁房客都快被你燻走了。」彦森斥喝。
  「抱歉啦,等太久了很无聊,忍不住就来一根,」阿义说着便关上窗,把地上的菸蒂踢进排水孔内,「不过我怎么没看到你走来,你爸有教你匿踪之类的灵术?」
  「我一定要在这装洒水器…」彦森转开门锁。
  两人穿过客厅,来到原本该是后阳台的地方,但这里被改建成了一间练团室,还有简单的录音功能,是团员们合资装潢的,说是这么说,但有超过七成的费用是他出的,而且不包括后续的保养与更新。
  彦森从架上挑了一把电吉他,最近刚入手的,刚买来时觉得前所未有的好,堪称他用过最完美的一把琴,
  但过了两三个月,不晓得是保养的不够勤快,还是新弦相性度不高的缘故,这把琴越来越不顺手,彦森大手笔更换过许多高价位的弦,却仍找不到他想要的音色,一直无法重现它在贩卖店测试时的感动,
  「现在连重量也不太对劲了…」他将琴背起时喃喃自语。
  「早叫你不要买那把了,就不听,有够丑。」
  「快调好你的鼓啦!每次都等你。」
  「你只有六根铁丝在那边转松转紧,我可是要调整所有组件的角度、高低,还有鼓皮跟鈸的振动频率噎!你以为这么简单喔?这完全是维度的差异。」
  「就你最龟——」彦森的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他爸。
  彦森走出练团室,关上了内部的隔音门才接起电话,他知道自己对爸爸的说话态度不是很好,但也不想在朋友面前装模作样。
  「小彦啊,什么时候回家一趟?」
  「最近有演出,忙完再跟你联络,没事的话先掛了。」
  「等下啊!是这样子,爸想请你帮个忙,」
  「如果是要我回家受训,那以后再说。」
  「是关于你附近的恶灵——」
  彦森没回话,直接按下结束通话钮,中断了老爸接下来的发言,反正肯定又是同一套把戏,他把手机放在外头,确实地关上木门以及隔音门后回到乐谱前,重新背上电吉他继续调整他的音箱,
  「你爸?」阿义问道。
  「是啊,又叫我去搞收鬼之类的事。」
  「其实我不懂你干嘛那么排斥,那可是只有你们家族的人才会,外人学不来的,像你妹就很积极在学,要是我有那个天赋,绝对会立志成为比一眉道人还厉害的收鬼师。」阿义敲出一小段过门,模仿电视节目的效果。
  「是月灵师,我爸很坚持不能叫错。」
  「看,你还是有放在心上,」阿义捏着鈸,平息了沙沙声,「我们不是有在考虑,这次演出结束后就要暂歇一阵子吗,或许可以给你爸一点交代。」
  「再说吧…」彦森一次拨动一条弦,即兴了段独奏,他觉得这段旋律有点哀伤、孤独,流浪般的自由,像是不在乎目的地的旅人,
  但这并不是第一次演奏这个旋律,至少感觉不像,彦森想起不知多久前的某个夜晚,他和晴为了情人节之类的蠢事吃了顿大餐、喝了几杯,回家后晴似乎不那么怯怯懦懦的,甚至同意和他过夜,那一晚他们就泡在练团室中享受与世隔绝的寧静,
  彦森弹了许多女友爱听的歌,或许是酒精发挥了奇效,他记得自己唱得不错,而晴那一晚也变得非常主动,他们没有回到房间,一场难忘的缠绵就在这上演,由于隔音效果太好,他记得那时好像身处空旷的原野上像头野兽般地嘶吼打滚,和唯美一点也沾不上边,
  激情结束后彦森弹了另一首曲子,那时肉慾已退,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曲调完全是即兴创作,歌词也不例外,晴巧一丝不掛地躺在毛茸茸的隔音垫上聆听,像个草地上初生的女神,而歌曲正好就是他献给美丽神祉的祭品,
  他记得开头几句,于是轻轻的在嘴边唱着,「无云的蓝空,而那是晴巧的晴,你出现在我的黑暗中,我们一起遗忘这世界……」
  「新的?以前没听过,我喜欢。」阿义配合着弦律敲出简单的节奏,
  「不算是。」彦森忘了后头的歌词,只能用哼声填补。
  「至少我是第一次听到。」
  不一会,彦森刷起合弦,而鼓也多了变化,两人的音乐逐渐融合在一起,他觉得心跳得很快,但也平稳,时间似乎不再流逝,整个世界只剩他与音乐,
  距离上次跟团员一起即兴完成新歌已经久到让他灰心了,但他有预感这次可以,说不定会是最棒的一次,这曲子所吐露的孤傲调性,令他起了一阵阵皮疙瘩,只要——
  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的铃声,有人狂按门铃打断了他们的合奏,新曲如梦醒般消散一空,彦森正尽全力回忆刚才的几分鐘,希望之后能写出谱来。
  「天公伯喔!是谁想到要把门铃接进来的。」阿义甩掉鼓棒,抓起一旁的矿泉水猛灌,木棍在地板上无声弹跳。
  「有时间我会把它拆了…你先把刚刚打的写起来,等等再试一次。」彦森安置好吉他,出去查看那名很不会挑时间的访客究竟是何人。
  他看了手机,五通未接来电,看来老爸今天心情比较好。
  彦森点亮客厅的大灯后,开了内侧门,他从铁门的缝隙中看见来者是名中年男性,惊魂未定的模样让他有不好的预感。
  「请问有什么事吗?如果是要租房子已经没了喔。」
  「他说可以找你,」男子抹了抹脸,样子更加憔悴了点,好像瞬间又老了十岁,「抱歉…我应该先自我介绍,叫我唐先生就可以,我是透过亲戚介绍才找到这的,请问您就是…月师吗?」
  「称不上乐师,只是个弹吉他的,但如果你指的是另一个,那叫月灵师。」彦森压抑心中的不悦,不是因为这唐先生不请自来,而是这肯定是他爸搞的。
  「抱歉,是的,我是要找月灵大师。」
  「这次算你过…」彦森捏了捏眼角,不想再计较了,「请问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大师,我家…」唐先生说着就红了眼眶,似乎想起了难以言语的伤痛,「我老婆,昨晚被杀死了,有东西杀了她,想请您帮我看看房子,钱不是问题。」
  彦森打量了下这位大叔,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顶多就是个主管,怎么有自信觉得钱不是问题,月灵师收取的费用非常高,客户基本上都是财团或高层官员,但这都是听老爸说的,有时彦森觉得,老爸会这样说只是想拐他入行罢了。
  「你等我一下。」彦森关上门,打算找老爸讲清楚,他不想接任何案子,过去不会,未来的每一天也不可能会。
  他拿出手机,发现有来自老妈传来的未读讯息,老花眼的关係妈妈很少打字,这么长一串话肯定费了不少功夫,彦森实在没办法说忽略就忽略。
  「儿子,你没有给爸时间说清楚不要紧,我是想跟你说,等等有个唐先生会去找你,地址是我给他的,你先别生气,先让我解释,
  唐先生是妈妈的表哥,儿时有段时间生活在一起,学生时期也帮了我不少忙,妈妈一直没有机会回报,这次他来拜託你爸帮忙,但你爸被好几个大老闆的案子给缠住了,唐先生住得又离我们很远,真是一时抽不了空,
  妈拜託你,帮你爸先去看看现场,也算是为我还个人情,至少安抚一下唐先生,给他安个心,死者不只是他老婆,也是他的初恋情人,发生这样的事有多难过,你们男生应该都能体会,
  还有钱如果不够用别苦撑着,妈知道音乐这条路不好走,该开口就不用客气,要记得常回家就好,妈很想你,这个月找个时间和晴巧回来一趟,妈再煮你最爱的榨菜肉丝麵。」
  彦森看完后叹口气,怀疑妈妈是否越来越爱来这套了,大概是屡试不爽的关係吧。
  他回到练团室,还没开门就听见熟悉的节奏,是他很爱的一首经典重金属摇滚曲,他扭开把手,逆着音浪前行,对阿义精彩的双踏点头讚许,
  「如何,谁来了?」阿义终于发现他,停下动作,喘呼呼地拿他脱下来的上衣擦汗。
  「放心不是妹子,可以安心甩你的肥油。」
  「你这冷气没在转啊!怪我。」
  「你脑袋才没在转。」
  「什么意思?」阿义拿鼓棒搔搔湿漉的头发。
  「没什么,只是想呛你,我要出门一下,不知道要多久,离开前记得你总是忘记的事。」
  「如果我总是忘记,你觉得这次会记得吗?」
  「那我绝对不会让你深夜一个人在家时,在眼角馀光的地方发现怪东西的,放心。」
  「很好,谢谢,我决定睡在这了,」阿义说完把衣服铺在地上,下一秒就躺了上去,「没想到隔音地毯还挺舒服的,钱没白花。」
  「走了,掰。」
  「晚安。」
  他坐唐先生的车,到他家,路程不到五分鐘,但彦森就算努力一辈子,可能也买不起这里最廉价的房子,除非他成为月灵师,但他跟自己说,那是不可能的。
  还没到达唐先生居住的楼层,彦森就感觉到了异样,并非一般鬼怪的气息,而是更糟糕的东西,它留下的足跡令彦森汗毛直立。
  命案现场仍有不少警员进进出出,蒐证的工作大概还没结束,彦森站在封锁线几尺之外,让唐先生先向刑警解释,为什么有个毛头小子想进入现场,
  看门的刑警满脸痘疤,面露不屑,似乎没有要答应的意思,彦森觉得这样也好,是个离开的好藉口,他实在不想进去,
  痘疤刑警按下对讲机按钮,说了几句话,很快地就有个衬衫袖子捲起、肤色黝黑的中年大叔跑了出来,看到彦森便过来招呼,自我介绍是河警官。
  「是大师吗?」河警官的表情敬畏又有些狐疑。
  「不算是,我今天来是想趁着痕跡还没退,帮我爸稍微看看现场。」他握上河警官的手,顿时觉得自己的手软弱无力。
  「令尊是宏景大师吗?太好了,他帮忙破了许多棘手的案子,事蹟在附近的辖区都有流传,久仰大名却还没有机会见面,您回去时可以帮我打声招呼吗?」
  「原来,大伯跑来这了…」
  「宏景大师是您大伯?」
  「是啊,说要退休,结果还是间不下来,我爸是谁你大概不会听过,他警界的客户不多。」有的话大概也都是你上司,彦森心想。
  「不要紧,那您先进来看看吧,现场我们已经整理过了,已经在最后收尾的阶段,物品可以放心拿取没关係,只要唐先生同意的话。」
  「没…没关係,请自便。」唐先生焦虑地摩擦双手,从他望着屋子的眼神中看得出,他曾经的家已不復存在。
  「我会转告部下配合你们调查,我还有些工作,得先离开。」河警官说。
  「感谢。」他再次握上河警官的手,并且决定要找时间锻鍊锻鍊。
  除了挥之不去的阴鬱感,与严重焦黑的炉灶之外,屋内看似没有什么怪异之处,直到他们来到了案发地点,
  彦森立刻断定,这里绝对曾有恶灵作怪,虽然它已离去,但残留的气息仍差点让他把晚餐给吐出来,他从来没有遇过这么强烈的感应,而恶灵甚至不在这里,他纳闷着到底是他的感应出错了,还是真的存在这么恐怖的东西,除此之外,残留的气场让他有些莫名的熟悉感,像是在巷弄中撞见曾经咬伤你的野狗。
  「您还好吗,需不需要喝杯水?」唐先生问道
  「没关係,只是…这很糟糕,你太太做了什么?一般人应该不会招惹到这种东西。」他知道自己没有多考虑唐先生的感受,但当事情超出常理时,言语很难收敛。
  「我们流掉过一个孩子,会不会是因为这样。」唐先生眼眶又红了起来,「我明知道高龄產子风险很高,为什么还会决定尝试呢…都是我的不好…」
  「唐先生,你不用自责,虽然我不是很有经验,但我还是可以很肯定的跟你说,那东西绝对不是你的孩子。」他捏了捏唐先生的肩膀。
  「大师,你说的没错,我也是这么觉得!」唐先生眼睛睁得老大,顿时激动了起来,好像深信不疑的荒谬想法得到了证实,「我有看到那东西,像是个身材高壮的少年,虽然全身漆黑看不出五官,但他的愤怒跟杀气不可能是我的宝贝女儿会有的。」
  「你说你有看到?这可能很重要,」彦森拿出手机,打开录音软体,准备纪录,「可以详细跟我说当时的经过吗?我想你明白,这次不用像对警方一样有所保留,所有你注意到的不寻常之处都必须清楚说出来。」
  接着唐先生一五一十地讲述昨晚的经过,几乎是对着彦森宣洩,
  故事中不断摇晃的小床令他背脊发凉,而看着这扇被染成深红的木门、以及上头凹裂的痕跡令彦森很想立刻拔腿就跑,尤其当他注意到几片指甲就卡在木头裂出的分岔中时,只想回家把自己灌醉,好忘记这场血案,
  彦森看着餐桌旁掛着的夫妻合照,年轻且快乐的脸庞和如今的唐先生判若两人,而那名气质高雅的女子,也绝不会令人连想到这怵目惊心的现场,
  他专注在唐先生描述的事发过程,就算前后不连贯且参杂了过多的情绪,但他仍耐心地听完了,按下结束录音钮后就立刻传给他爸,唐先生开始啜泣,几名刑警投来同情的目光,但或许还有其他疑虑在内,
  听警员说,唐先生的太太没有过任何精神疾病纪录,好端端的人前一分鐘还在煮晚餐,一转眼就突然就在老公面前把自己的头给撞碎,任谁听了都会感到不安。
  「那东西会不会还纠缠着我太太,」唐先生做了一个深呼吸,试图平復心情,「或者说它还在这里…大师,您能帮我处理吗?」
  「很抱歉,我还没通过训练。」彦森抹去额头上的汗水。
  「但你可以感应到它来过对吧,那你可以帮我找我太太吗?我只想知道她好不好。」
  「我真的帮不上忙,剩下的得等我爸来处理。」
  「是钱吗?我这有一些,您可以先拿着。」唐先生慌乱地从皮包抽出一叠千元大钞,硬是要塞到彦森手中。
  「唐先生,我只是来看看,不会收费。」
  「不够吗?」唐先生将皮包中所有钞票掏出,「这些全部给您,我只想知道她好不好。拜託了,大师。」
  「我真的没办法。」相互推拉之下,蓝色钞票顺着门板上的抓痕洒落在半乾涸的血跡上,
  「我只是想知道,我太太她有没有被伤害…」唐先生双膝跪地,眼泪又掉了出来。
  「真的很抱歉,但我无能为力。」彦森语毕转身离开,他没有说出为什么不帮忙,那是他一直逃避的事情,是他不愿承认的秘密,
  除了最基本的感应,彦森不会任何灵术,他曾经很努力的尝试,或许努力过了头,但仍是家族中唯一无法施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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