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药

  (1)四岁的预防针
  “哇—呜呜—”锦绣在地上以一种幼儿常见的姿势打滚,通常会伴随着哭泣和吵闹,以及躲避大人抱她的双手,前提是有这么双手等着抱她。
  莫满站在打着滚的锦绣身边,冷眼看她哭闹,从法律关系上,莫满是锦绣唯一的监护人。
  四岁的锦绣已经知道某些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比如哭闹的时候再也没有人哄她,这非常怪,她懵懂地停下了哭泣,嘬着手指仰头望着莫满。
  如果她能说出复杂一点的句子,她可能会问:“你为什么不抱我?”
  而莫满会告诉她:“你父母都死了,现在我是你的监护人,这不代表我会像他们一样无条件安抚你。”
  要哭就去哭,莫满抱肩,预备等着锦绣哭闹完。
  “爸爸——”锦绣安静下来以后,拽了拽莫满的裤脚。
  莫满露出一丝丝厌恶,匆匆往后退了一步,拽着他裤脚的锦绣被他力气带着向前倾向,下巴磕在客厅地板上。
  一场新的哭闹。
  莫满拧着眉头将地上的小人儿捡起来,放到沙发上,没去管她的下巴有没有磕伤。他只是在靠着沙发,吸了两根烟,再望一眼还在哭泣的锦绣。
  她是他头顶青天的最好例证。
  他的妻子生下一个属于她跟别人的孩子,他们还未来得及办理离婚手续,分居第二周,他的妻和情人就出了车祸双双殒命。这孩子落到了他头上。
  滑稽。
  在她出生前,莫满曾翻着字典考虑要给他的孩子取一个什么名字,不仅要字形好看,朗朗上口,还要有所希冀,然而想到的每一个名字都不够满意。
  妻在一旁,见他翻字典翻得愁眉苦脸,挺着肚子朝他身边一站,手轻放在他的肩头,开解了他一番,让他不必太过操心一个名字。
  他一想,也觉得有道理。他能操心点别的什么,比如奶粉,尿布,摇篮,推车甚至于预防针。
  要怎么从“我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这个落差里爬起身?莫满扭头看锦绣,她衣服前襟沾着口水,哭闹累了,乖乖向后仰着头,靠着沙发。这不是他的孩子,也不是他爱人的孩子,在他亲眼见到妻与情人的性爱录像以后,他就失去了“爱人”。
  今天是她打针的日子,一针水痘疫苗。
  她此前哭泣是因为他提到了医生,大概她小小的脑袋里已经有了对于“死亡”的恐惧,也有可能只是怕打针会疼。
  莫满操心过奶粉、推车、婴儿床,当然,预防针也不例外。他甚至想好了要用怎样的安抚方式去令他的孩子接受打针,健康的糖果,安全的玩具,有他和妻陪伴她的游乐场之行。
  但物是人非,莫满无法用他预想的一切去安抚眼前的锦绣。
  “我要带你去打针。”莫满半蹲了下来,平视锦绣,语气里也无波澜,平铺直叙,“这次你哭,等明年,医生会在你屁股上打两针。”
  水痘并不打屁股上,为了让锦绣直观的理解他的意思,他说谎了,其实明年也没有预防针需要打。
  锦绣圆鼓鼓的头歪了两下,然后仿佛听懂了一样,点点头。
  “爸爸。”她说,“去——”
  “你爸爸已经死了。”莫满用冷酷地语调说着锦绣听不太懂的句子,“别叫我‘爸爸’。”
  (二)十岁的退烧药
  锦绣放学回到家,敲门,没人开。
  她慢吞吞把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取下来,花了一会儿功夫对准锁孔,插进去,扭开,推门,脱鞋,摆好鞋子。
  “莫满。”
  没人应她,她悄悄走到卧室,看见躺在床上,捂在被子里的莫满。
  “我回来了。”锦绣跑到莫满床边,推了推他。
  莫满掀开一些被子,脸上发红,他发烧了,从昨晚开始,他喝了几杯水,想着再躺一会儿就能好,结果拖到早上,送锦绣上完学,回来腿上发软,迈步像是踏进棉花里,软绵绵提不起劲。
  “茶几上有钱。”莫满看着锦绣,说,“你去外面吃饭。”
  锦绣听话地点头,走到卧室门边,又转身。
  “那,你要吃什么?”
  “退烧药。”莫满迷迷糊糊说了个词,翻身又睡过去。
  于是小小的锦绣攥着钱到快餐店,打了一份饭,然后问打饭的阿姨。
  “请问这里有退烧药吗?”
  阿姨好心地告诉锦绣,街对面的药店里才有药卖,锦绣便拎着餐盒,一路小跑穿过街,买了药,再一路小跑回家,气喘吁吁地开门。
  莫满生病了,所以要吃药。锦绣端着水杯进到卧室里,水杯小心翼翼放在床头柜上,然后爬上床,放一粒药到自己嘴巴里。
  超苦,锦绣皱着脸,推了推莫满,莫满迷蒙的睁眼,看到锦绣趴在他身上,刚要开口让她下去,锦绣却把她的小嘴巴送到他的口中,“身手”敏捷地将她嘴里那粒沾着她口水的退烧药送到莫满嘴里。
  苦,莫满坐起来喝了几口水,咽下那粒药。
  “锦绣。”莫满擦了嘴,又替刚刚喝完水的锦绣擦干净嘴巴,“以后不许看电视。”
  真是没想到,昨天晚上才看的武侠片,里边这么一个一闪而过的嘴对嘴喂药就被小家伙记了下来,仿佛不通过这个途径就没法将人救活似的。
  莫满躺下准备再睡会儿,却瞥见锦绣整个人像是深受打击一般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好吧。”莫满咕哝了一声,“不准看八点档,中午十二点和六点的动画你还能看。”
  锦绣这才活蹦乱跳地下床开电视去了。
  (叁)十六岁的感冒药
  生日前一天,她感冒了。
  是那种来势汹汹又毫无征兆的感冒,锦绣扯纸擤鼻涕,声音太大,惹得莫满翻了个身。
  她望着莫满的背影,又一遍在脑海里演练明天生日要说的话。
  第二天下午,莫满给锦绣订了蛋糕,摆在餐桌上,他自己则在厨房里做饭,煮几道她喜欢吃的菜。
  一顿饭吃得诡异无比,往常叽叽喳喳的锦绣这一餐饭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莫满,又低头心不在焉扒两口饭到嘴里。
  莫满一度怀疑是不是他烧的菜有问题,直到他一一尝遍以后,确认这些菜味道都不错,没有少放或多放调料。没买礼物?也不对,他老早就买了锦绣总念叨想玩儿的游戏机。
  “锦绣,你生病了么?”他忍不住开口问。
  “我感冒了。”锦绣点点头,话里是浓浓的鼻音。
  他知道她感冒了,昨天就盯着她喝了一天的感冒冲剂,他现在可不是想问这个。
  然而要怎么问?
  “今天学校有发生有意思的事么?”莫满堪称笨拙地开口,企图牵一个话头让锦绣恢复“叽叽喳喳”。
  但他没什么经验,往常都是锦绣不停拽着他问东问西。
  锦绣深沉地摇摇头,继续扒饭。
  吹完蛋糕上点燃的蜡烛,莫满让锦绣许一个愿望。
  终于等到这一刻,锦绣扬起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牢牢盯着莫满,好似他会消失一般。
  “莫满。”她开口,望向他,“我今年的生日愿望是,成为你的女人。”
  莫满手里端了一块切好的蛋糕,本来要给锦绣吃,但听到这话,手一个不稳,直直砸在桌上。
  “小家伙,你电视剧看多了吧?”
  “我没有。”锦绣撅着嘴,倔强地望着莫满,“你不是我的爸爸,你也不许我叫你爸爸,我不是你的女儿,因此我可以喜欢你。”
  莫满将掉在桌上的蛋糕扔进垃圾桶,头隐隐作痛。
  “你说的都对。”莫满揉了揉太阳穴,缓缓说道,“你可以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像喜欢一个孩子那样喜欢你。”
  “不是这种喜欢。”锦绣急急打断他的话,加重语气,眼里含泪。
  “好吧。”莫满觉得他避无可避,“就算是你的‘喜欢’,我也能拒绝对吧?”
  “我拒绝你成为我的‘女人’。”莫满用着锦绣嘴巴里稚嫩的词汇和语句,“锦绣,你告诉我,你们班上一位同学向另一位同学告白,有百分之百成功的可能吗?”
  锦绣显然被他说懵了,摇了摇头。
  “好的,锦绣同学,你这次的告白失败了。”莫满又重新切一块蛋糕,递到锦绣手里。
  锦绣跺脚扔掉蛋糕,转身抹着泪跑回卧室。
  睡前,莫满还是端着感冒药坐到锦绣身边去,小家伙哭红了眼,泪眼朦胧地从被子里往外看他。
  “吃药了。”
  莫满原以为会遭遇锦绣的不吃药抵抗,没想到锦绣撇撇嘴,还是乖乖起身喝掉了感冒药。
  “真听话。”莫满开口夸了锦绣一句,顺手摸摸她的小脑袋。
  收回手时,见到锦绣猫儿一样得逞的神情,他才意识到这个举动对于目前的锦绣来说,显得过于亲密了。莫满头又疼了,他该怎么控制“尺度”?就好像她每晚都会偷偷跑到他床上睡觉,就算他不是她的父亲,单从监护人的角度说,也实在太不合规矩了。
  莫满思考着是不是应该给他的卧室上锁,好断了锦绣这种不太恰当的行为,然而他又顾虑做的太急会伤锦绣的心。
  莫满想得认真,没注意锦绣靠近他,在他脸上留了一个吻。
  “晚安,莫满。”锦绣偷亲完他,便拉着被子蒙住脸。
  “别蒙着头睡。”他叹着气,将她的被子拉下一些,露出她的脸。
  “晚安,锦绣。”他柔声说。
  (四)十七岁的安眠药
  莫满要结婚了,严谨点说,再婚。
  即便锦绣说了一万次她不同意,都没法阻止莫满把那个女人带回家里,现在他们要结婚了,趁着她考上大学离开家,他们“终于”要结婚了。
  莫满的房间会睡别的人,他和她用的一切东西都将变成叁人份,甚至于,两人份,只是再没有她的位置。
  一想到这,锦绣只觉得有刀子在她身上凌迟着她。
  “锦绣,你爸爸养了你十七年,你就不能说句祝福吗?”
  祝福?锦绣恶狠狠看着面前的两人,莫满不置一词,只让他的女人在旁喋喋不休。是嘛?要结婚了,连话都不肯多说了?锦绣握拳,从客厅走回卧室。
  “他不是我爸爸。”说罢,锦绣大力摔上门。
  好在,他的女人现在还不住他们家,结婚后会搬到一起住?锦绣发誓要让这场婚礼延期,并且永远延期。
  夜里,她在卧室脱光了衣服,冲了个澡,十二点,莫满应该早就上床睡觉了。
  她赤裸裸走出自己的卧室,隔壁就是莫满的房间,她推门进去,声音惊动了莫满。
  他们四目相对,寂静的黑暗里连呼吸声都太过嘈杂。
  “出去。”莫满放了脸,沉声冲着锦绣说道。
  “她有什么好?”锦绣往前迈了一步。
  莫满扭头,不看少女青涩的身子,他在被惊醒时瞟了一眼锦绣的胴体,像未成熟就被摘下的果子,青涩里含着苦意,对他来说这种苦意则是一等一的涩,又苦又涩。他罪大恶极,居然对她的身子起了反应,这种认知令他极端厌恶自身。
  “出去。”莫满声音隐藏着恼火,“别让我说第叁遍。”
  锦绣却仍旧朝他走来,贴上他,体温隔着他身上的睡衣朝他传来。他不得不看向锦绣,后者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心。
  “她有的我都有。”锦绣说,“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她有的你都有?”莫满怒极反笑,嗤笑一声,重复着少女的话,“养你十七年,你就预备这么‘报答’我?”
  莫满是真气极了,起身,扭着锦绣的手腕,将她推出他的房间,然后关门,上锁,任由少女在卧室门外哭求和砸门。
  他重新躺回床上,听着外边的动静。他想过养一个孩子会是怎样的,孩子大了找一个条件不错的男友,带回家来让他挑剔一番,是了,再优秀的男孩在他心里都配不上锦绣,更别提假如这人会是自己。
  莫满拿过床头上的耳塞,塞进耳朵里。
  睡不踏实,看时间只睡了半小时,莫满取掉耳塞,外边没了动静。他起来,开门进了锦绣卧室。
  见到锦绣横躺在地上,手上握着一瓶药,水杯早洒了一地,她嘴边冒着白沫。莫满直到将锦绣送到医院,都不敢相信他的锦绣会一粒一粒吞下安眠药。
  锦绣刚洗完胃,面色苍白躺在病床上,紧紧闭着眼睛,他坐在床边看她。
  他一夜没睡,等她醒来。隔天锦绣清醒,看莫满一眼,又闭上眼睛。
  “爸爸,祝你幸福。”她说。
  (五)十九岁的……
  女孩儿坐到男生身上,以上位的姿势上下摇摆腰肢,头发随着摆动散乱开,男生喘着粗气,一手掐着女孩儿的腰,一手覆盖上她的乳房。
  “锦绣,你爸今天真不回来?”男孩不放心问了一句。
  女孩儿在上方笑了起来,更加卖力地扭动屁股。
  “怎么?怕了?”锦绣嘲笑男生,动作却不放松,一下下用私处套弄男生的性器,“胆小鬼。”
  “我爸回来还能打你一顿不成?”
  提及莫满,锦绣笑得越发开怀,动作更是卖力,仰头瞟了一眼时钟,她停了一下,私处套着身下男生的阴茎,就这么坐着,然后弯下腰,要男生舔她的胸,吸吮她的乳尖。
  男生埋头在她胸上吸吮,她便搂着男生,在他耳朵边小声呻吟以及喘气。
  她能听见莫满回来的脚步声,以及开锁的声音,然而男生耳朵被她的叫声充斥了,什么也听不见,反而更加凶狠的咬着她的乳尖,手也动情捏着她的屁股。
  她能感受到男生埋入她体内的阴茎胀大着跳动,而同样,她不必扭头都能感觉出莫满那两道利刀般的目光。
  她很满意,她特地选在莫满下班时间,将男生带回家里,就在沙发上做起爱来。
  “爸爸……”锦绣觉得差不多够了,便推了推男生,假装害羞和惊惶,拽过衣服遮挡住身体。
  男生也匆忙起身。
  “没事。”莫满眼睛盯着地,旁若无人地越过锦绣,“你们玩儿。”
  卧室门被关上,锦绣咬着牙推倒男生,将刚才没做完的动作继续做完,顺便连叫声都加大了分贝。
  “你爸……真开明。”男生射完以后感叹了一句,却收到锦绣一记眼刀。
  莫满疲惫地坐在卧室沙发上,喝了两口水,听着外边叫喊声,又揉了揉眉头。
  这是这个月第几次?第叁次被他“碰巧”撞见,这也太巧,他不傻,这是他的锦绣精心设计的。然而叁次都是不同的男生,令他更觉得疲累。
  他该开口提醒锦绣一句“安全问题”,但想到现在与他势如水火的锦绣,他又开不了这个口了。
  结婚一年半又离了,其中不能说没有锦绣的原因,锦绣从不挑刺也不开口讥讽,只是在他做饭时,从背后抱住了他,恰巧被下班回来的女人看见。
  哦,也有他的原因。他早上接到锦绣的电话,说她不回家吃饭,结果锦绣根本没出门,就等着女人下班回来给她看这么一出戏。
  她穿着遮不住屁股的情趣内衣,从身后抱他,而他竟然以为这是他的妻子,头都没回一下,只问了一句。
  “你今天在家啊?晚上想吃什么?”
  莫满舒展一下眉头,听到关门声,他才开门出去,客厅一片狼藉,他们吃得零食都扔在茶几上,避孕套也毫不顾忌的摆在那上边。
  ——
  “我们谈谈。”
  “谈什么?”
  莫满在第七次撞见锦绣和不同男生做爱,终于忍不住将男生赶了出去,扔一件衣服要锦绣穿好。
  锦绣穿着衬衣,大喇喇叉腿坐在沙发上,满脸不羁地望着他。
  谈什么?他也想问谈什么。
  “谈谈你做爱的地点和时机。”
  “我喜欢在沙发上。”锦绣故意将腿叉得更开,冲莫满挑衅,“时机也很好啊,爸爸不喜欢看我么?”
  莫满甚至没注意他是怎么挥下那一巴掌的,可他就是这么做了。一耳光,在他印象里,这是他第一次动手打锦绣。
  锦绣呆住,随后捂着脸,愤恨地望着他。
  不想动手的人动了手,他虽然会感觉后悔,但那一刻是绝对不会承认他后悔的,甚至会用别的更激烈的言辞去掩饰他的后悔。
  莫满就是这样。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莫满言辞激烈,“免费给人上的鸡么?有谁像你这么勤快换男人?”
  锦绣狠狠咬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莫满说完只想撞墙,他竟然说了这种话,可一想锦绣这几次的举动,便将道歉咽了回去。
  ——
  他一夜没回家,手机也没带,在街上游荡,觉得他自己挺可笑的,打了她骂了她,率先受不了的却是他自己。
  一宿,他坐在家附近的公园里抽了几包烟,等到天色渐亮他才荡回家中。
  而他再也见不到锦绣了。
  他好像一瞬间回到了结婚前的那几天,初次见到少女的身体,初次领会失去,而那次他及时将他的锦绣送进急救室。
  锦绣身上整整齐齐穿着衣服,头发也打理得很柔顺,躺在沙发上。他疯了似的拨急救电话,背着锦绣往楼下跑。
  背上的锦绣比醒时重了太多。
  他瘫坐在地上等着救援,医生下了急救车探查了一会儿,便冲他摆手。
  十九岁,锦绣吞下了毒药,决绝地要与他永不相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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