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医生做了一段比较专业的陈述,周翔统统没听进去,实际上不光是他,就连陈英也状似认真聆听,脑袋里却嗡嗡作响,眼前发花。
  但他们都没有错过最后的那个名词,“尿毒症”。
  医生颇为遗憾地看着他们母子,“你们可以继续去大医院做复查,不过尿毒症并不难诊断,我这里是完全可以确诊的。其实你们应该感到庆幸,尿毒症不算绝症,只要患者配合做透析,就能有效地延续生命。”
  周翔领着陈英走出了医生的办公室,黯淡的医院长廊里,有各型各色的医生和患者往来穿梭,他们或许都带着难以言说的病痛,每个人的神色都不轻松,这对普通母子脸上那种仿佛定格了一般的绝望,引不起别人的注视。
  陈英喃喃地说,“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怎么偏偏是这个。”她曾经在医院照顾周翔两年,什么样的病她都见识过,尿毒症对于一个贫困家庭来说,简直是天塌下来一般的经济压力。
  医生说她病情较为严重,建议她每星期做两次透析,这里的收费一次就要四百,一个月花在这上面的钱,就要三千多,更何况尿毒症患者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她基本失去了工作的机会,周翔刚刚工作,怎么可能养活得了他们两个人的同时,还给她治病?!
  周翔愣愣地看着医院斑驳的墙壁,他想说什么,却如鲠在喉。
  这究竟算是幸还是不幸呢?至少只要坚持治疗,得了尿毒症还能活一二十年的大有人在,陈英今年已经六十了,人能活到七八十岁,已经算是足够。可是,他上哪儿弄钱去?
  一个星期就要八百块,这还不包括其他的药品和保养品的费用,他现在一个月平均下来也只能赚个六七千,还要负担俩人的住宿、伙食、交通,更不论他们还欠着三十多万的外债,而且如果能找到肾源换肾,那更是一笔几十万的开销,他上哪儿弄钱?
  如果他是以前的周翔,他狠狠心把房子卖了,换个两百多万,还能支撑过去,可是现在他有什么呢?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生了病,急等着用钱的母亲。
  周翔从来没觉得这么绝望过。
  陈英的声音空灵得简直不像是从她身体里发出来的,她说,“我不治了。”
  周翔抬起头,“妈……”
  陈英疲倦地摇摇头,仿佛想开了一般,坚决地说,“我不能拖累你,这病就是个无底洞,咱们治不起。你还这么年轻,你还没结婚,我不治……”陈英一遍遍地摇着头,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
  周翔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妈,你必须要治,不为什么,就因为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咱们日子过得一般,但人总还是在,人要是没了,生活多好又有什么用,妈,你必须治,你不能这么对我。”周翔不相信,自己这辈子命里注定就没妈,他亲妈在他那么小的时候就死了,他重生之后白得了一个妈,如今又生命垂危,他接受不了,他绝对接受不了。如果说他的亲妈死于意外,他无力阻止,至少陈英他是有希望救她的,无非是钱的问题,无非是钱。
  陈英只是一边流眼泪一边摇头,她眼中满是绝望,她是真的想一死了之,也不想留下来拖累自己的儿子。
  周翔不容她拒绝,给她办了手续,领她做了第一次透析。
  再陈英做治疗的时候,周翔问她还有没有什么医保之类的可以用。
  陈英很绝望地摇头,说她丈夫去世之后,她一度情绪崩溃,没法上班,办理了提前退休,后来周翔又住院,她的医保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现在能不能派上用场,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周翔绞尽脑汁想着什么办法能够弄钱,却一无所获。
  他甚至想要不要跟蔡威坦白他的身份。可是常年对抗尿毒症,那不是几万块就能对付的病,那是要几十万上百万的投入,他一旦跟蔡威开了这个口,蔡威重情义,还对他心存愧疚,必然要借他钱,但是,他根本还不上。蔡威一个人要养活老婆孩子,还有一个中风瘫痪的父亲,他肩膀上的压力,没比自己小多少,他如何跟蔡威开这个口?早不说晚不说,需要用钱了才说,用蔡威的愧疚和情义压迫他,这种事,他实在是……做不出来。再说蔡威未必能理解,陈英毕竟不是他亲妈。他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实在不该让蔡威掺合进来,他不想蔡威恨他。
  那么,还有谁能帮他?
  兰溪戎?一两百万,也许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不……不行。兰溪戎因为他的死,很是伤心,他怎么能在需要他的钱的时候才告诉他真相?再说,他和兰溪戎绝没有熟识到那个份儿上,他有什么资格这么利用兰溪戎?
  再说,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还不上钱,兰溪戎再成功,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到时候,他要拿什么赔偿兰溪戎?
  陈英的透析整整做了五个小时,周翔就在她旁边,寸步不离地陪着,可是他的头,一直没有抬起来。
  究竟……谁能帮帮他……
  57、最新更新
  周翔跟医生约定下次过来测试肾源配型,这还是背着陈英偷偷说的,哪怕他的肾真的能跟陈英的配上,第一他现在没钱做这样的手术,第二陈英恐怕死也不会要。
  但不管怎么样,他也要试试,至少多一份救她的希望。
  尽管对于可能割出一个肾,让周翔感到有些恐惧,但是他没有理由退缩。这个身体本就不是他的,而是属于这个叫做周翔的年轻人,他只是一个将死的人,有幸让灵魂寄宿,得以延续生命,这个年轻人是陈英的儿子,他的灵魂寄宿的这个身体的一发一肤、甚至整个生命,都来源于陈英,他是最有可能和陈英匹配上的至亲,他不能逃避、不能自私。
  当天俩人回到家后,这个狭小的房子里的气氛如同乌云压境,异常地沉重。周翔下了回厨,很快做出两碗热腾腾的面条。
  他的厨艺一直很好,只是重生之后,这些琐事从来都是陈英一手接管,从来没让他做过家务。这个倔强的女人,一直尽心尽力地做着一个母亲能为周翔做的一切。
  周翔常常想,如果自己的亲生母亲活着,也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周翔哄了她半天,她才机械似的吃了半碗面。
  周翔说,“妈,以后每个星期两次透析,你一次都不能落下。”
  陈英痛苦地摇摇头。
  今天一次透析他们做了近五个小时,那虚度的漫长的光阴,每一分每一秒都很折磨人,尤其是想这样的生活每星期要经历两次,而且可能长达十几年,任何一个人都要感到绝望。
  什么也不能做,哪里也不能去,耗费巨大的金钱和精力,这样活着……陈英只恨不得自己得了癌症,早点死了算了,不用再拖累自己的孩子。
  周翔几乎能从她的表情上猜到她在想什么,他心里焦急不已。他还有工作,不可能每次都陪陈英去,如果他不去,恐怕陈英绝对不会去,他想来想去,决定找一个保姆,尽管那要需要额外的开支,却可以平时照顾陈英以及配她去医院,这是一个必须花的钱,除此之外他毫无办法。
  他想到了上次和他一起送陈英去医院的大妈,那个大妈也在和陈英一起做月嫂培训,说明也想当保姆,看着人又热心,又身强体壮的,应该很合适,周翔当即决定明天就给那保姆打电话。
  可是如果请保姆的,这个房子实在太小了,最好是能换一个房间,不然难道让她们两个挤一个狭小的房间吗?
  周翔心里一惊,随即苦涩地想,他真是越想越离谱,他哪儿来那么多的钱。如今能找个人照顾陈英,已经超过他的负荷,他这段时间赚的钱,最多只能够支撑住两三个月,再久……
  两三个月之后,他将面临没钱给陈英治病,甚至连吃饭住房都成问题,到时候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周翔头都要炸开了。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周翔拿起来一看,竟是晏明修的。
  他今天已经乱成一团,早把晏明修和他家房子的事抛之脑后了,现在看看时间,晏明修恐怕已经带什么刑侦人员去过了。人在经历磨难的时候,很容易把什么事都往坏处想,周翔此时心里更是连连升起不祥的预感,他真想破口大骂,他想看看老天爷还想怎么玩儿他。
  他想也没想,直接挂断了电话,他现在真没有经历应付晏明修。
  安抚陈英睡下了,周翔就坐在客厅那张低矮劣质的沙发里,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
  他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来能在短时间内得到大笔钱的方法,除非他中彩票,除非天上掉钱,否则……
  蔡威那条路是绝对不行的,他不能这么为难蔡威,除了他,他还认识几个能开口借钱的有钱人呢?
  兰溪戎?不行……他们没好到那份儿上。以他现在的身份他和兰溪戎不熟,若是告诉兰溪戎他的真正身份,兰溪戎也许会帮他,但他一辈子都得欠着他,他无法想象以后会怎么样。
  王总?也许可以试试,几万块钱王总也许愿意帮他,但是也只能解解燃眉之急。
  这倒也是条路,找蔡威借几万,应该问题不大,再找王总借几万,凑个十万块钱,至少今年能撑过去,其他还有谁呢?还有谁能帮他?还有谁很有钱,又不在乎那些钱……
  晏明修?
  周翔脑子里突然窜出了晏明修的影子。
  他心中大惊。
  他为什么会想到晏明修!
  可是,这确实是个办法,如果他告诉晏明修自己是谁,至少……至少他能把房子拿回来!
  他那个房子尽管旧、尽管小,却是当年国企给他爸分的,在二环最好的地段,那么好的位置,卖上两百万完全不成问题。
  如果把房子卖了,他就能……
  把房子卖了……周翔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那是他父母留下来的最后的财产,是他住了三十年、唯一保留他和父母回忆的地方,他曾经发誓一辈子都不会卖掉这个房子,哪怕他穷得吃不上饭,他都还有一个能够住的地方,他怎么可能卖这套房子!
  父母留下的房子和陈英,孰轻孰重,周翔纠结地揪着头发,找不出答案。
  如果他不透漏身份,他就拿不回房子,可如果他拿回房子,他如何对陈英见死不救?他陷入了深深地矛盾。
  他的手机又一次在黑暗中响起了,周翔怕把好不容易睡下的陈英吵醒,很快就抓起电话,飞快地一扫,是蔡威。
  他接下电话,然后走进厨房关上门,小声说,“威哥。”
  “忙完了吗?”蔡威的声音有些沉重。
  周翔“嗯”了一声,在这进退两难、绝望不已的时候,他真想抱着蔡威哭一场。
  “怎……怎么样?”
  周翔颤声道:“是尿毒症。”
  蔡威倒抽了口气,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周翔低声道:“我再请一天假行吗,我现在实在是……”
  蔡威叹道:“你这星期都不用来了,好好在家陪陪你妈,你妈呀,命也太苦了。”
  周翔哑声道:“嗯,她是……”
  蔡威沉默了半晌,“阿翔,威哥能力实在有限,我就给你出五万吧。”
  周翔哽咽道:“哥,我还不了……”
  “没打算让你还,除非你以后发达了。尿毒症这个病,就是往里砸钱的,这些钱我知道也解决不了太大问题,我去问问王总,王总多少会帮你一点。”
  周翔没有虚伪的推脱什么,他现在实在太需要钱了,他只能说,“威哥,谢谢你。”
  蔡威也是给人打工的,能对他这样一个非亲非故且结实不到半年的人慷慨解囊,周翔已经不知道怎么感激他。从他睁开眼睛到现在,就一直在蔡威在帮着他、带着他,如果说获得新生命后有什么好事,那就是再遇到蔡威。
  挂上电话后,周翔在厨房蹲了半天,腿都有些发软,他反而觉得这样窄小的空间能让他获得安全感。
  就在这时,电话又响了,是姜助理打来的,周翔不想得罪他,就接了电话,没想到那头却传来了晏明修阴沉的声音,“你是故意不接我电话?”
  周翔脑子嗡嗡直响,下意识说,“没有……没看到。”
  “那你现在看到了吗?”
  “嗯……有事吗?”周翔语气低沉,有气无力的样子。
  “你怎么了?酒还没醒?”
  周翔倒真希望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酒精产生的幻觉,可惜不是。
  他苦笑道:“醒了。晏总找我有什么事。”
  “我要你现在来我家一趟。”
  “为什么?”
  “没为什么,我要见你。”在晏明修眼里,周翔始终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绝对不敢跟他对着干。
  周翔颤声道:“晏总,我今天非常不舒服,没法出门,改天吧。”
  “你在哪里,我让小姜去接你。”
  周翔思维都有些混乱了,晏明修说得每一句话,都让他不耐烦,他烦躁地说,“我不知道,我没空见你,我没时间,我没精力,晏明修你他妈别折腾我了!”说完之后,他火速挂了电话。
  他现在已经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得罪晏明修,会不会说错了什么话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肺都要炸开了。当他和晏明修通话时,脑海里仿佛有一个什么意识不断地提醒他,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害得自己走投无路,去参加了那个纪录片拍摄组,否则自己就不会死,会以周翔的身份潇潇洒洒地活着,就不会经历这一切……这让他痛彻心扉的一切。
  就是他!
  周翔不想和他说话,不想见到他,不想碰触他,希望这个世界上一切跟晏明修有关的信息都就此消失,让他永远不会回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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