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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更隔蓬山一万重

  冯玉殊心中郁结,又因那夜仓促下山,染了风寒,一时缠绵病榻,竟半月有余。
  云锦日日去打探,却没有半点孟景的消息。正无可奈何之际,发生了一件大事。
  事情要从那日,那顶她无意间瞥见的,陈家的软轿说起。
  陈家乃皇商,祖上也出过公卿,只是到了这一代,已无人在朝为官,财势却依旧惊人,又盘踞京城数代,世家间的姻亲关系错综复杂,靠山也多,倒是没有落败的迹象。
  那日从轿中下来,从角门进了冯府的,正是陈家如今的当家主母陈王氏。
  而这陈王氏,乃是如今国公爷冯如明的妻子王夫人的妹妹。
  她火急火燎登门拜访,又不走明路,自是因为出了不可外扬的家丑。
  陈王氏膝下唯有一子,名唤子蟠。
  陈子蟠是京中有名的混世魔王,言行无状惯了的。前月不知在何处,看上一个年轻女子,便想迎回家中做小,没想到对方已经有了婚约在身。
  陈子蟠仗着家中势大,又见对方只是个寒门秀才,便生了将人抢回来的心思。不曾想那秀才与女子乃真心相爱,宁死不肯相让,陈家的家仆和其争吵推搡起来,混乱中竟将那秀才生生打死了。
  陈子蟠惹了命案,这几天被禁足待在家里,出不了门。
  陈王氏四处打点,终于让陈子蟠逃过死罪,只是牢狱之灾却难免。正无计可施,只好找上门来。
  陈王氏来到冯府,眼见得这雕梁画栋、金玉满堂,饶是家中巨富,比起冯府之气度,到底落了下乘。
  她忍住心中酸妒,见王夫人在婢女的搀扶下从后房绕了出来,忙迎上去:“姐姐,你可算来了!”
  王夫人命人给陈王氏上了茶,听她说明了来意,却一时没有言语。
  陈王氏求人办事,又和自己宝贝儿子性命攸关的,见她不言语,心下发紧,在袖中暗自攥紧了帕子,不禁急道:“姐姐可是有难处?”
  王夫人才慢悠悠道:“我家老爷如今在刑部,也有些说得上话的关系,事儿自然是办得成的,只是…”
  陈王氏见她话中有话,忙挽了挽她的手臂:“好姐姐,只是什么,你快说罢。”
  王夫人笑了笑,继续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你家子蟠如今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我且问你,他可有说了人家?”
  陈家夫人被问得一愣。
  陈王氏虽不解其意,迟疑了片刻,还是道:“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子蟠的名声,有哪个世家愿意将女儿许给他?若不是如此,子蟠的婚事也不会一直拖到现在了。“
  如今他又惹上命案,婚事就更艰难了。
  陈王氏眼眶渐红,继续惨声道:“我不敢想以后,只求他度过眼前这一劫。那牢里那样肮脏阴冷,我儿如何能受得了?我可怜的儿啊…”
  竟低声啜泣起来。
  王夫人面上带着柔和的笑意,将陈王氏的手臂牵过来,轻轻安抚着:“我说了,这事情,自然是办得成的。而且,姐姐我呀,还要给他指一门好亲事呢。”
  陈王氏愣了片刻,终于破涕为笑,又有些疑惑:“好亲事?”
  王夫人招了招手,示意陈王氏靠近些。将唇覆在她耳边,私语了数句。
  陈家夫人一惊,眼神乱转,半晌后,才讷讷道:“可我听人说…大姑娘她…不是被人掳去,失了贞洁了么…”
  听了这话,王夫人唇边的淡淡笑意一时隐去了。
  她恢复了有些威严、不好相处的模样,喝了一口茶,才悠悠道:“你自个儿的儿子,自个儿清楚,他又是个什么好的?冯玉殊好歹顶着个世家嫡女的名头,子蟠娶了她,到底不辱没了门楣。不过刚开始时被人笑话几句,这又有什么?”
  这番话正戳中了陈家夫人心中的痛处,于是两人又窃窃详谈了一阵。
  这桩婚事,竟就这样说成了。
  这日云锦刚从集市上回转回来,因着打探消息,自然要数出去不少银两,免不了暗骂一遭孟景,再自嘲自己又作了一回“散财童子”。
  正走着,眼见得陈家的轿子和家仆招摇过市,后面跟着十几口结着大红喜绸的黑木箱子。打头的是那顶流苏软轿,正停在冯府的大门前。
  云锦微微一愣,心下莫名不安,却不知为何。
  只疑惑地捂了捂心口,自从角门入了。
  刚迈进东院,却多见了许多眼生的婢女,围在冯玉殊的卧房中。
  王夫人脸色铁青,站在门边不远处,地上一滩倾倒的茶渍和碎瓷,竟无人敢去清扫。
  “小姐!”云锦纵身奔了进来,搀住好似要倾倒下去的冯玉殊,眼神不善地盯着王夫人。
  冯玉殊甚至还在病榻上,唇色苍白,一副咳得要虚脱的模样,撑起半个身子,对王夫人道:“我可以什么都不带走,铰了头发做姑子去,你何苦欺人太甚…”
  “大姑娘,你在说什么?我是为你好呀!”王夫人就道,“若是以前,你父亲在时,你又没有遇上那些乌糟事,看不上陈家的小子,想要挑选一番,我没有二话。可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挑选的余地呢?”
  陈家好歹也是氏族,那样多的聘礼,那样大的排场,冯玉殊又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王夫人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
  “咳咳…”冯玉殊挣扎着坐起来,“我要去见老祖宗…”
  “罢了,总是要闹一阵子的。”王夫人暗自思忖,陈家的人都到了府门外,这事也是老祖宗默许了的,老祖宗体面了一辈子,焉有把聘礼退回去的道理,便由着冯玉殊去了。
  距京都千里之外的琅州,一匹骏马风尘仆仆,扬蹄跃过古道长街,在一家破败的票号前停了下来。
  一身黑的少年下了马,背上一把半人高的黑金长刀,端是吓人。这人蒙了面,只露出一双摄人的、漆黑的眼,眼尾一道细长的疤,将英俊眉目衬得有些戾气。
  他迈入了店中,将怀中的玉佩抛到正在打瞌睡的掌柜面前。
  那掌柜正小鸡啄米,被玉佩砸下的动静惊醒,双眼蓦然张开,迷瞪着一双眼,下意识道:“落签子还是接签子?”
  然后才看清了来人,瞌睡顿时烟消云散。
  掌柜的面色一肃,将玉佩托起来,细细验过后恭谨道:“百闻不如一见,小的见过七爷,您稍等。”
  原来这是一处背后主家不明的暗桩,明面上是普通票号,背地里却做着贩卖消息、杀人买凶的千金生意。
  孟景在这道上成名极早,即便他之前从未来过琅州,琅州地界也知他的印信和诨名。
  孟七,孟七,以前逐风楼的老人总这么叫他,如今故人飘零,知道这诨名来历的,却已寥寥。
  掌柜的告罪后,便转到后间去。片刻后带出来一个装满许多细竹签的竹筒,从中挑出一支,递给他。
  那上面用朱笔写了一个名字和对应的赏钱。
  签子是行内通用的凭证,那掌柜的将这只签用黑墨点了,存放在另一处,这便是所谓的“接签”;又用纸笔誊下内容,递给孟景,方便他随身携带。
  孟景将纸条收入怀中,转身出了票号,继续南行。
  这些日子,他好似又恢复了漫无目的的漂泊状态,接了许多签子,行了许多地方,只在利刀卷刃的刹那,感到一丝残忍的快意。
  或许十岁的孟景再也没走出那夜阴暗的地牢。
  只是,如今行走在这世间的人,又是谁呢?
  约莫和一把刀、一具行尸也没有分别。
  他绕过了沧州,取道蜀州。
  蜀州地界物阜民丰,蜀民讲着难解又新鲜的方言,街市上人潮攒动,热闹非凡。
  他不得不扯了缰绳,缓缓打马过街。
  道旁有小儿团聚在一个小摊贩前,对着黑色的炉灶叽叽喳喳。
  那摊贩有一双巧手,将亮金的糖块在炉上融了,拉成细如发丝的形状,再用细丝盘成各色讨喜的模样:憨态可掬的小人儿、攀在树上的小猴、一掂圆圆肥肥的金元宝...
  每做好一个,小孩儿们便嚷着争着“我要这个,我要这个”。
  孟景盯着看了一会儿,想起冯玉殊经常吃的一种糖片。
  约莫是同一种原料,表面撒了些芝麻粒,甜腻得很,她却很爱吃,捏在手里,很快便化了,沾得指尖粘粘的,她皱着眉头用湿帕子拂去。
  他心念一动,买了一根。
  小孩儿们见他凶神恶煞,也不敢和他抢,巴巴地看着老板把新做好的一根递给他。
  他咬了一口,熟悉的、过于甜腻的味道在口腔中散开,让他无意识地微微皱眉。
  然后吃了一口,再一口,再一口。
  小孩子们都困惑了,委屈巴巴地看着他:既然不喜欢吃,为什么还要抢咱们的呢?快别吃了!
  他却一口口吃完了。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少年垂着眼皮,看不出心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见他突然掉转了马头,往城门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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