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7)

  无妨,爱卿不必自责,朕并无大碍。柳戟月柔声宽慰,但等他瞥见楚静忠,亦是声音一冷,敬王回来得倒是挺早,怎地不再提前两三时辰?还能赶上中秋宴。
  楚静忠竟是连礼都没行,大步上前,垂首看了眼地上的罗冀,然后是楚栖,最后才到柳戟月。
  然后极显讽刺地冷冷道:臣怕再不回来陛下能把皇城玩没了!
  那怎会?柳戟月全然无视敬王话中冰冷的愤怒,他看向楚栖,温柔地笑了笑,有世子在,一切都安全得很。
  楚栖甚是茫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这些人,他肩膀背后仍沁着流淌的鲜血,但伤口已经好得几乎不存。
  他望向周围,那些太尉的黑甲卫兵早就被羽林卫和明浅谡带来人马制服,罗冀被他打得头颅剧痛,趴伏倒地,却还挣扎着想要起身。
  楚静忠你!这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他喘息盯着楚静忠,还想踉踉跄跄地再去摸到他的宽刀。
  楚静忠的视线从柳戟月身上移开,继而居高临下地看向罗冀,眼神里竟带着一丝同情的意味。
  罗冀读出了他眼底的悲哀,竟是暴怒至颤抖,他用刀支起了身,紧接着,狠狠劈向了面前手无寸铁的楚静忠!
  楚静忠连眼皮也不抬,干脆利落地侧身闪过,一个足踢踹飞了那把少说也有百斤重的宽刀,单手拿下罗冀,在他耳边冷声道:严武贞曾和我比过三百一十二场,他场场落败。你过去为严武贞副将,这身使刀功夫也得过他真传,但可惜,还差得远。而究竟是谁想杀你,又究竟是谁保了你这么些年,希望你在死之前能想个明白!
  说罢,便又是一脚踹晕了罗冀。
  在场竟无一人惊呼。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认清了现状,不耐道:陛下请下决断吧。
  柳戟月闻言,并未立时出声。他走到楚栖身侧,慢慢掀开了他的肩领。
  这个动作其实十分缓慢,楚栖完全可以拒绝反抗,但他没有,因为那也太明显了,况且这个时候还能瞒什么呢
  楚栖默默然望天。
  等皇帝亲自帮他整理完襟领,他听见柳戟月又笑了起来:爱卿肌肤倒是光滑无瑕,半点伤口都没有。
  楚栖心道是啊,我也早就把自己看成了给别人挡刀挡枪的工具人,但嘴上却道:大概随父吧。
  柳戟月一顿:敬王早年驰骋疆场,伤疤不少的。
  楚栖笑道:是随父英勇,三下五除二就保护了陛下。
  柳戟月也跟着他勾了勾唇,但他看了眼楚栖脖子上未消的痕迹,不由移开了目光。
  朕不会再让你受伤了。他温柔道,无论是别人,还是我自己。无论是过去的抑或是将来。
  皇帝侧过身,对着在场的千余人,彰显雄雄君威,启唇开口,无一戏言。
  太尉罗冀专横跋扈、枉视君令、深夜行刺、逼宫犯上,罪无可赦,即日收押入牢,听候问斩。
  羽林卫统领罗纵玩忽职守、滥用私权、与父同谋、是为内应,亦收押入牢,听候问斩。
  第31章 功不唐捐,玉汝于成(8)你好自为之
  楚栖站在原地,看着罗纵在喊冤声中被拉下去,只觉夜风冰凉吹过脊背,透着股黏腻的恶心,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伸手摸了把后心,才知原来那是自己未干的血迹。
  皇帝受了惊,又犯了病,没气力关心接下去的善后,便交由了敬王处理。但正要另择敬王世子随行侍奉时,敬王却忽然冷冰冰地开了口:世子久居摘星宫,实在于礼不合,在外难免受人非议。何况陛下受了伤,正需安静休养,还是免了随侍吧。
  他用的竟也不是探询的口吻,而是直接下了决定。
  柳戟月闻言,慢慢眯起了眼睛,却并未呵斥他的无礼,而是看向了楚栖,许久后,才问道:卿也是这么想的?
  楚栖看着他的病容,硬着头皮道:委实有些于礼不合。
  柳戟月哈的一笑,是朕偏颇了。既是如此卿在王府也要好好养伤。
  嗯。
  明浅谡此时却道:敬世子身上都是血,不知可有哪里受伤,先召太医诊治,稍后再回王府也不迟。
  楚静忠仍是冷冷拒绝了:不必麻烦太医了,小伤而已,王府也有大夫。丞相还是先关心万岁情况,遣个人禀皇后前来侍疾罢。
  明浅谡不由一噎,恼怒地瞪了眼楚静忠,终是自己走到楚栖面前,再三确认他的伤势,真的无碍?
  楚栖勉强支起一个笑容:别人的血罢了,多谢丞相关心。
  明浅谡道:添几个卫兵护送罢,如若不然,去我明府也是好的,见到遥遥总归定心许多。
  楚栖真心笑着颔首。
  离去前,他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身后景象。明浅谡带来的卫兵清理着殿前狼藉,又整合数列,搜寻宫中可能残存的刺客;值夜的太医已经赶到,揣着药箱子匆忙跑进殿内;劫后余生的内宦宫人却仍旧愁眉不展,压低声音啐骂着罗氏父子。
  此时已近子时,夤夜月华最是盛亮,于空中倾泻而下,楚栖看着自己身后的一道长影,却无由来觉得遍体霜寒。
  阙月纤纤照影归,虽然中秋月亮其实很圆,但他确实忘不掉今夜了。
  楚栖思索了一番,终究还是没去明遥那儿。他回敬王府后也没叫大夫,而是直接关了房门,让凌飞渡现身。
  凌飞渡除了有些久战脱力外并无大碍,但看楚栖的眼神却微微变了,总忍不住瞥向他肩胛处。
  楚栖知道他在震惊什么,却也没法子解释,只得岔开问道:方才我不曾注意,现在却想起件事。青黎卫隐于宫中暗处,罗冀带来的黑甲卫兵怎可能逃过你们的视线?
  凌飞渡略一垂眸,也不掩饰:是早发现了。
  为何不禀报?
  凌飞渡静静凝视着他,终于开口:主人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太皇太后久卧床榻,不好起身。陛下为尽孝道,为太皇太后找了支百余人的大戏班子入宫。但其实她看了不到两场就嫌排的戏腻味无趣,挑了通刺,将他们赶走了。凌飞渡难得说了一长段话,声调却依旧毫无波动,放他们出入的是玄武门的金吾卫,至于有无被提前知会过
  停。楚栖打断道,他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下烦闷的情绪,退下吧,此事不要再与别人提起了。
  凌飞渡退下后,楚栖唤人抬进一个浴桶。他坐在热水里,让水流洗去他身上的污垢与内心的疲惫,却很难不思量许多,关于今夜,关于未来。
  他不知道柳戟月到底在盘算什么,自己又在他心里占据着怎样的地位,只觉得现在正行走在一块不知厚薄的玻璃上。假如碎裂,迎接他的可能是温柔的羽毛与松软的云朵,但也有可能是刺骨的冰水与不见底的深渊。
  所以说回京真是太难了。
  此后一夜未眠。
  然而与此同时,摘星宫亦灯火通明。
  楚静忠处理完宫变之事罗冀与罗纵一并收押进了天牢,其余黑甲卫兵与部分当值羽林卫直接立地处决这才回到了紫微殿。他看着立在殿前檐下的明浅谡,撇头问道:陛下睡了?
  嗯。明浅谡垂眸片刻,终是压低了声音,其实我早就察觉到罗冀的不对劲了。自从陛下收了他一半兵权,他便明里暗里做着动作,我也因此时刻做着准备,当今夜有人通传摘星宫进刺客时,我便立时带人前来。只是想不到,罗冀竟如此胆大包天,还是让圣上受了惊。
  此事与你无关。楚静忠冰冷的视线望向殿内,有人要算计,你防也防不住的。
  幸好陛下无事。明浅谡闭了闭眼,复睁开时,才掩去了之前的愁绪,稍显轻松了些,许多年未见世子了,他倒与你一点不像。
  不像我是好事。楚静忠淡淡道。
  明浅谡本欲失笑,可再品味一番,却点了点头:也对,世上只要有一个敬王,就足够搅得庙堂天翻地覆了。
  楚静忠沉默。
  良久后,他终是瞥了一眼明浅谡的侧颜,仿佛随口提醒:你既然仍是不敢进紫微殿,去旁侧太微殿或勾陈殿合个眼也是好的,还想在这站到天亮吗?
  明浅谡的手微微一颤,臣子礼节,无诏不得留宿,我也不像敬王那般可以随心所欲。
  楚静忠哼了一声,径自踏入紫微殿,随手一挥,回去吧,我陪着陛下。
  静忠。
  楚静忠脚步一顿,却并未回头,他身后明浅谡的神情似有一瞬的慌乱,仿佛想要确定什么答案:陛下是仁慈的君主,会成为明并日月的贤君,对吧?我从小看着他长大,更教他为君之道,他也从不令我失望,所以他一定不会
  楚静忠直截了当地打断他:丞相,无诏不得留宿,你该回去了。
  他静静等了会儿,直至听见背后之人离去的声响,才继续迈着步往殿内走去。
  心中却忍不住嗤笑一声,明浅谡果然是二十年如一日的天真。
  紫微殿内只有隐隐绰绰的烛火光亮,内宦宫人大气不敢喘地跪在地上,原本应该睡了的皇帝却好整以暇地坐在椅上,手里正喂着一只挑染红毛的鸽子。
  敬王挥手让人全都下去。
  他看着柳戟月:你打从一开始,调任罗冀回京就是为了今日?
  柳戟月却专心含笑喂着鸽子,因与你的仇怨,他在南地找人暗杀过楚栖数次,令他寝食难安,你觉得朕会不记仇?
  你就为这个?楚静忠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就为这个,你拿整个皇城做赌注?!
  这也叫赌注?柳戟月也笑起来,再给他十倍兵力,他也多掀不起半点风浪。敬王,罗冀有几斤几两,不全在你的掌控之中吗?
  楚静忠冷冷盯着他,那年,你忽然调任镇南将军为太尉,我还真以为是小虎长牙,知道找人帮忙了。风光楼中罗纵与澜定雪的暗通款曲,我自然也一清二楚,但还以为是你要借罗纵插手我青黎卫的事原来从头到尾,连我也被你骗过去了。
  朕若不尽快将他调入京中,怕是早就见不到敬世子了。柳戟月蓦然回视他,你明明有另派青黎卫监视,却叮嘱他们不必出手。你不正希望他悄无声息死在外边算了?正好不是你亲自动手楚静忠,有时候朕也不能理解,你这种令人发笑的忠心!
  柳戟月说到最后,呼吸一急,不免捂着胸口喘咳了一会儿。他坐回椅上,重新看着愠怒难忍的楚静忠,好笑地摇了摇头:罗冀不该死吗?你不想给严武贞的冤魂报仇吗?你手里早就有为他们翻案的证据,一旦列出,本就可以将罗冀打得万劫不复。弑君,只是个掀开过往的由头,和定死他命运的罪状罢了。
  我一直记着,但不是时候。朝中现在无大将之才,虽四方安定,但免不准突现战事。罗冀与我私仇再大,终究是有带兵的本事,他死了,谁去补南边的空?楚静忠说罢,冷笑了一声,我倒想着把楚栖送过去好了,他也该见见世面,整天想什么歌舞!
  谁说没有?柳戟月瞥他一眼,从御案上摸出一道折子,随手飞了过去,敬王一心为国为民,教出的青黎卫也个个天赋出众,其中就有位少年英雄,已趁你离京的这段时间赶往南地,轻松收拾了罗冀的残部,也颇得民心,那边人都说,恍若严武贞再世呢。
  柳戟月有些困倦地撑着头:敬王,虽说朕是真不理解你那斩草不除根的优柔寡断,但唯有这件事,算是轮着个好结果罢。
  楚静忠把那道密折看了一遍,终是冷哼道:原来陛下就是这么编排的,把苍在南地干的事全都嫁祸给我?好让罗冀以为是我害他至此。
  狐假虎威罢了,敬王反正也已经债多不压身。柳戟月淡淡道,何况,敬王不是去做更机密的事了吗?人呢,带来了?
  带来了。楚静忠漠然道,梁王的嫡次子,已经开蒙了,比他几个哥哥可聪明不少,身体也好。
  梁王是过去的四皇子,柳戟月登基后,他去了封地。
  柳戟月忍不住大笑,笑到最后,竟是又在咳血,许久才缓匀了气:那朕是时候可以退位让贤了。曾有太医说朕活不过二十,敬王把他抹了脖子,如今看来也不过只有几月偏差,死的冤了。
  他摇头笑道:只是这次还望敬王将他教的好一点,不要再如朕这般重病缠身了。
  楚静忠静静看着他咳完,神情有片刻的恍惚,最终却只撂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吧。
  等等。他正欲离去,一道折子却飞到了他脚边。
  柳戟月从喘咳中恢复过来,指着地上的折子,眼底带着笑意:北雍要派公主和亲,他们十四皇子也要来,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楚静忠回过头:代表什么?
  代表啊柳戟月轻声道,敬王,你最不想看到的事可能就要发生了。
  楚静忠拂袖而去。
  他面上含着清晰可见的薄怒踏出紫微殿,椿芽儿咬了咬牙,才敢追上来:千岁,千岁!陛下不用药怎么办?
  楚静忠霍然止步,猛地转头,掐住椿芽儿的脖子,贴在他耳边,死死压低了声音:不会硬灌吗?
  椿芽儿吓得颤抖如筛,楚静忠蓦地放开了他,深吸了一口气,他想死就死去吧!多找一个陪葬算他本事!
  半月后,楚栖去天牢探视罗冀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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