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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京华 第45节

  林稚映轻声问道:“如果有机会的话……少将军愿意放下过去吗?”
  他和林东就算放下私人恩怨也不可能讲和,林东只想做一个占省为王的军阀,他们本质就不是一路人。但以他对林东的了解,此刻的对话必会被林东知道,或者说根本就是林东有意放消息给女儿,用来试探或是迷惑他的。
  “那要看令尊拿出的诚意有多少,”他如同在说着一桩生意,“也许我们还有坐下来谈的机会。不过要等一个月后,我离京南下,再议定见面的细节。”
  林稚映高兴应了。
  电话挂断。
  谢骛清定下金蝉脱壳后,就先下手,揭发了一个林东身边投诚西北军阀的叛徒。希望这件事和林稚映的消息能迷惑他两日。两日即可。
  翌日清晨,何知行醒了。
  何未喂二叔吃了药。老中医为她宽心说,这算从鬼门关回来了。
  她开心了不少,让均姜早餐准备丰盛些,和谢骛清浴在冬日的青白晨光里,在内书房卧榻上,靠着矮桌吃早餐。
  他见她心情不错,说:“有件事须先同你说。”
  她疑惑看他。
  “何知俨行贿议员,昨夜钱庄已被查封,现在他已经被扣在了宅子里。”
  她意外,心情忽然复杂。
  多年来,她都盼着亲爹能为昔日做的受到惩罚,可想到娘日后的生活……
  “何知俨的行贿罪名是真的,”谢骛清对她说,“这是他咎由自取。他的罪名和你没关系。”
  谢骛清有很多种方式,选了一种让她最能接受的,且对她最有利的。行贿坐牢是理所当然,谁检举都一样,何未不会被人过多指责。
  “至于何家大房,有召应恪在,”谢骛清又道,“他会想办法为他们留住一些东西。”
  这就是谢骛清让武官做的第三件事,通知召应恪。召应恪是谢骛清为此事有意留下的一个口子,用来将此事控制在一个可接受的范围内。他怕自己走后,郑渡做的太过太绝,或是有人趁火打劫,牵连太多人,反倒让未未最后对母亲和何家有了愧疚。
  而召应恪是名正言顺的女婿,可以管,也有管的能力。
  且以召家家风,召家绝不会帮何知俨。何知俨是板上钉钉,逃不掉了。
  何未因他一席话,放了心。
  往日许多事早寒了她的心……但她仍希望母亲生活得好。
  她咬着玻璃杯边沿,瞅着他:“你好像,什么都算好了。”
  谢骛清微笑道:“你以为我过去的常胜,都是侥幸?”
  与战场比,这些都是小把戏。
  太阳光越发地亮。
  他能清晰看到她在日光里的额角碎发,像绒毛。
  读书的进来说,郑家公子让昨夜来过的少校参谋带了不少兵来,说是听闻谢家公子在北京城要留一个月,前来护卫的。
  谢骛清毫不意外,昨夜电话后,他留在北京城一个月的假消息已传出去了。
  她好奇:“是那日广德楼的郑家公子?”
  他颔首:“对,他叫郑渡。”
  “他值得相信吗?”
  “不值得信,”谢骛清不甚在意,“不过好财,可为你所用。他三姐是我三姐留学时的同学,值得信任。”
  她轻点头,记下了。
  “晚上临时政府在六国饭店有个舞会,早定下的,”他说,“我六点须到饭店。”
  那估计要明天见了。
  “结束了我就回来,”他说,“无论多晚,都回来这里。”
  谢骛清看她惊喜地笑了,人也跟着轻松了。
  他想晚些说要走的事,两人一起的时间不多,能高兴多一个小时都好。
  “白天没事的话,我们出去晒晒太阳?”她问。
  门口读书的紧张起来,林骁走时叮嘱过,能不出门就不要出去。
  “好。”谢骛清直接答应了。
  “不过二叔在府里,只能在内城走走。你想去哪儿?”
  “想看一些,”他想想,说,“没看过的。”
  没看过的?
  她皱眉:“你这两次来,都是名义上的贵客,还有什么是你没看过的?”
  他笑:“想看二小姐这两年真正做的事。”
  “真正做的……”她回忆,“我带你去看一样和航运无关的,和二叔也无关的。”
  何未让谢骛清的司机开去前门外。
  骛清没多问,等着她揭晓。
  绕到前门外,在满眼的人力车,零星的自行车,还有牵着骆驼的人当中,耐心坐在车里等着。等着等着,就见一辆当当车沿着土地里的铁轨道驶过去。
  “跟着它。”何未说。
  他们的轿车缓慢行驶,跟着那一辆挤满乘客的当当车,没多会儿车便靠到路边,等车的人往上挤着。售票员穿着蓝色布袍子,脖子上挂着卖票的布袋子,拿着红蓝笔,一张张捻着票。“这个我参了股的,”她对谢骛清说,“刚开通没多久,只有这一条线路。等先运行一段时间,再开新线路。到时候满北京都是铛铛铛铛的声音,就没这么挤了。我们就能坐了,悄悄坐。”
  电车公司是官商合办的。
  当初投钱的时候,说要买上海法租界的那种车,都很有热情。
  “你别看只是一个电车,为了能支持运行,还要建自己的发电厂,”她说起这个是一肚子苦水,“我是真没想到,做当当车,要去关心源头发电的问题。”
  她发现谢骛清听得认真,就讲得更详细了:“建发电厂要有水,但北京这里没南方水源多,要先请专家勘测水源,后来发现挖井完全满足不了电厂的需求,选址就局限了很多,只能选有河的地方,”说起这个,又是一肚子苦水,“等选了址,地皮也买了,又出事了。附近的村民对电厂不了解,害怕这个东西,那些乡绅想从中抽油水,就鼓动大家一起抵制。京兆尹公署只能在当中调解,他们投诉,我们申辩,闹了好几年。”
  她无奈笑笑:“大家最后都烦了,问我能不能不建这个电厂,或是换个地方。我说换个地方没有水源,厂子发不出电,用来养鹰吗?”
  那些大老爷喜欢以养鹰为风雅趣事,被她当时一说全笑了。
  “我给他们讲,没有电厂,我们只能供得起几辆车。北京城有多少人?”她指远处的当当车车尾,“你看现在也是,车太少,站在车尾外的人多危险。等电厂建好了,就能有更多的线路,更多的车,像租界里一样。”
  那些大老爷就笑,说她总能找到理由。
  “他们就笑着问我,何家不是有电厂吗?我说何家电厂小,供电灯都不够。他们就说,现在电费那么贵,二小姐你如此上心,是不是想多建厂子,多赚钱。”
  谢骛清听得笑了。
  她也笑:“我说,旁人我不知道,何家做生意当然要赚钱,不赚钱怎么开拓更大的市场?我就指着广德楼里的灯泡问他们,你们晓得北京、全国能装得起电灯泡的人家有几个?装灯泡不贵,但电费贵,一般人家用不起。现在的电费贵,不就是因为厂子少,物以稀为贵,供电量少,电费不就贵了吗?电厂多了,电费才能降下来。”
  总之,真是千难万难:“最后,申辩终于通过了。浪费了几年。”
  她说到这里,发现车内静了许久,连司机都津津有味地听着。
  “他们对这个真感兴趣吗?”她悄悄问谢骛清。
  谢骛清颔首,对她轻声道:“你不讲,我都不知道,想经营电车,还要先建电厂。”
  这就像想开卤肉店,却要自己先开养殖场,想卖衣服,自己先种棉花,令人无法想象。说到底还是底子薄,实业须一步步来,须有人铺地基,打基础,无法速成。
  她这两年一旦想开拓什么,都能深刻感受到二叔和哥哥当年开拓航运的艰辛。
  “等南北统一了,何小姐也去南方建更多的电厂,”读书的看着远去的当当车,说,“我们给你打通南北,你建厂子。我们那里河多,水更多。”
  “好,”她笑,“一言为定。”
  车到烟袋斜街,何未让司机停下。
  前排司机和读书的紧张着,怕谢骛清下车。
  “你在车上等我?”她在热闹的地方,倒是有这个戒备心。
  谢骛清径自打开车门,下了车。
  他来北京三次,第一回急着去打仗,只看了眼深夜德胜门城楼,第二回急着去打仗,看了眼夜色下的安定门。
  而第三回,仍是急着回去打仗……他却想最后陪她走一回阳光下的四九城。
  这附近是京中的“小琉璃厂”,清朝一覆灭,那些王公贵族没俸禄没前程,又不会做生意,都到这里变卖古玩字画。宫里的太监们也常偷了宝物来卖,被生生卖出了一个文玩市场。
  不过她来,是想去晋宝斋买二叔最喜欢的盒子菜。
  精雕细琢的木盒子里边有各式的酱肉火腿、熏鸡腊鸭、还有小牛肚这等食物。过去讲究些的文人,还有官宦人家招待客人,总喜欢叫盒子下酒。
  京城的盒子铺多,各有各的特色,她偏好这里,想让谢骛清尝个新鲜。
  晋宝斋临着一家纸笔铺,有不少穿着蓝布学生装的年轻人进出。
  何未进晋宝斋前,有两个男学生站在纸笔铺前的空旷地,发表救国言论。在北京这不少见,进步学生们经常跑到闹市区即兴演讲,宣传反军阀反封建,一但管理治安的巡逻警到了,就一哄而散,去下一个地方。
  她让谢骛清等着,自己进了铺子。
  那两个学生说得慷慨激昂,有漠视路过的,有瞧热闹的,也有进步男女学生们围拢过来,听着他们说的。谢骛清在人群之后,他怕跟随的众多兵士打扰这些学生宣传反军阀,让跟随自己的人,还有郑家参谋带人去远处,只留了四个军官在身边。
  有一个发现谢骛清,拉住正在讲话的男学生。
  那些学生分不出各地军装差别,谢骛清理所当然被认作了军阀中人。
  男学生话说到一半,围观的人正多,此刻走,被全部人看到他见到一个军阀头目就要跑,岂不是成了笑话。少年人仅凭着勇气撑着,直视着人群外的谢骛清。
  围拢的人群全都自觉让开,都认为这学生今日逃不掉了。有三个在一旁、穿着蓝布袄裙女学生却悄悄往前站,想保护那素昧平生的爱国男学生逃走。
  远远近近的人,这一刻安静着。
  何未提着一个精雕的木盒子,迈出晋宝斋,听到少年的声音带着赴死的勇气问:“这位将军,你既听到了,我想问你……问你对这次南北和谈的形势的看法?你认为北上的人是在做白日梦吗?你认为……他们是被骗了吗?他们失败了吗?败给奉系和临时政府了吗?”
  何未看向谢骛清。
  在日光里,整条街的积雪都被扫到了每家店门旁,墙根下,当中的路被来往的人踩得不见白雪,而是泥泞混着冰碴。大家的鞋都是脏的,谢骛清的军靴底下也是泥水。
  他是远道而来的人,跨越几千里到这里,还是头回被人直接问,你们失败了吗?
  谢骛清慢慢将两手倒背到身后,让学生们看到他没有拿枪的打算,减少他们心中的恐惧。
  “北上的人已经失败了,”谢骛清直面事实,“败得十分彻底。”
  人群更静了。
  谢骛清接着道:“但只有彻底失败,他们,乃至举国上下的有志之士才能认清楚、看清楚,没有一个军阀值得信任。这未必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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