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 暴雨
平风关,曾经是扼守京城以北的重镇,如今成为西朝众多防御工事中平平无奇的一座,它在数百年前见证了许多场声势浩大的抗北境野人的战争——北境野人并非发配边境的西朝人,而是更原始、更野蛮的原住民,他们只有侵略的意图,却没有侵略的理由。这股好战的血脉如今被流亡者稀释吸收。
这里发生过让国度蒙羞的叛逃、也发生了振势的大捷,西朝曾一度失守平风关,最终又踩着北境野人的尸体踏上城头。尸横遍野的坑洼战场已被肆意生长的植物掩盖,侧耳细听似乎还能捕捉到亡魂的低喃。
徐忠衡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他策马停在平风关两里地前。肃静的平风关上露出几颗来回行走的脑袋,这儿的士兵对更北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空气中没有丝毫紧张的气氛,只有呼啸的北风在不知疲倦地吹动平风关,苍老破烂的石墙仿佛坍塌在即。
上次经过这里还是三年前,他能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离往北方的背影,身后是深爱的京城和西朝。如今他卷土重来了。他忽然想到,无论是倾莲公主还是他,都是在北境流落多年后重返故土,这莫非是上天的某种决意?
他回望身后,陆陆续续出现的士兵让他为之一振。这些都是自愿加入他的士兵。
没多久,苍言骑着马悠然跟了上来。
“这将是我们的第一战。”苍言低声说道,好像森林在低语。
没错,第一战……徐忠衡的目光闪着犹豫,他承认苍言的构想无比伟大——他想恢复黄帝时期选贤举能的治理方式,而非现在的家族继承。这很好,可苍言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他看上去有野心,但野心似乎并未朝这种方向生长……
苍言那张沧桑而坚毅的脸庞带着北境人独有的傲气,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让徐忠衡颇为忌惮,他觉得自己陷入了花言巧语的陷阱。眼下他还有退出的机会,远在京城的陛下说不定会囿于血缘关系而放他一马,可如果他一声令下,率领身后的人攻向平风关,他的选择就只剩一个了——一直打下去,打到没有可打的时候。
“平风关若是被攻破,京城一定会调集大量兵力围剿我们,”徐忠衡说道,“你真有把握抵御他们的进攻?用你那些所谓的‘巫术师’?”
“放心,我有绝对的把握。”
在场无论是徐忠衡亦或是士兵、北境人,都有些心猿意马,只有苍言抱有绝对成功的信念。巫术师——苍言手中的最强底牌,徐忠衡至今还未见识他们的力量。他甚至没听过巫术师这种东西。他们听上去像远古时期那些知识匮乏的古人幻象出的角色,正因为古人没缺乏对自然的认识,才会将无法解释的事物归于“巫术”。
徐忠衡这辈子见过很多骗子,越是身居高位,见到的骗子越是技艺精湛、头头是道,有时他觉得整个世界不过是一场巨大的骗局,所有人都在相互欺瞒,最终在谎言中得以生存延续,虚假是唯一的真实。他觉得苍言也在欺骗自己,苍言一口咬定巫术师将带给他们前所有为的胜利,战争将在武术助力下变得轻松简单,而西朝亦是不堪一击。
——听上去就是忽悠人的谎话,可从苍言口中听到却无比可信。连徐忠衡也说不上为什么。或许源自他的领袖魅力。领袖就该这样,就算是颠倒黑白也能让人信服,最终黑会变成白、白会变成黑——只要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徐忠衡选择相信他。
淅淅沥沥的小雨忽然就落了下来,寒冷在他们头顶凝固成一道巨大的漩涡,世间万物都变得冰冷无比,滚滚乌云从北面朝平风关压去。天色的突变似乎刺激了守关士兵的神经,阴沉沉的平风关内忽然被点亮烛火,摇曳的火光在黑云压境时显得那般无助。徐忠衡抓紧缰绳。
他想起了苍言前几天说过的话。
黑暗能让人恐惧,让人不堪一击。
他吃惊地看向苍言。苍言只是微笑地注视他。
巫术师……他的眼神正说着这三个字。
徐忠衡感到脊背发凉。他目不转睛地注视乌云在关顶慢慢聚集——一场奇艺非凡的景象,仿佛天空有一双操纵云朵的大手,手的主人正为这场即将开展的战争挑选符合气氛的云朵。
他们到底在怎样的世界里?为何巫术能操纵到这种地步?徐忠衡很紧张,可突然又如释重负。苍言背后的巫术师拥有神鬼莫测的力量,让人忌惮、也让人宽慰。他向苍言点头,示意随时能展开进攻。
顿时,远方传来一震雷鸣。瓢泼大雨像倾泻愤怒的疯子,砸拳般轰向平风关。暴雨,暴雨……徐忠衡脑袋一片空白,他仿佛听到有人吟唱着古老的语言,一种梦幻般的错觉将他的大脑一分为二,灵魂仿佛在如曲般的咒语中飞升,他的视线被如炮大的雨珠溶解,平风关在眼前变成了一座废墟。
这是第一战……
他脑中浮出苍言的声音,那么轻巧、那么不以为意。苍言明明让徐忠衡率领士兵整装待发,可压根不准备给他们登台的机会,这就是苍言口中的“战争”,士兵和冷兵器不过是看台上的一员,只是必要的见证者。
屹立百年的平风关轰然垮塌,徐忠衡看到仓惶奔窜的士兵被巨石磨碎身体,伸出石缝的手断成两半,鲜血瞬间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连尸体都被冲成肉沫渗入大地。平风关已被摧毁,但暴雨没有停息的意思,它还在不断轰炸不远处的土地。
这是多么奇妙的体验!只消再往前走几百步,徐忠衡也会在顷刻化成齑粉。
“这便是巫术。”苍言伸出被风雪肆虐得干巴巴的右手,指向平风关,“我们的战争不需要血肉厮杀,大雨和火焰会为我们踏出一条康庄大道。”
暴雨开始合拢、收缩、随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伴随最后一滴雨水坠入大地,平风关已成为一道平坦的大道,柔和的七彩虹光浮在空中,脚下是碎末的尸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