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4)

  火箭之下的方晏初渺小得像是风中摇曳的柳枝,他轻轻转身,在漫天火光中蹲下来握着季千山的头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季千山不说话,只一味地看着他。血海化身与这世间千万人无一相似,无名无姓,天生为容纳世间污垢而来,也不必有什么名姓徒劳人记挂着。
  见他不说话,方晏初用手指将他额前的碎发拨开,轻声道:你年方九岁,在我这里还是个小孩子,稚子为季。你是从血海中化身而来,千山万水,山有延绵不绝之形又有宣发地气之属。从此之后你便叫季千山好吗?
  说罢,他站起身来,在东海之精做成的屏障与火光相撞的白烟中领着季千山走出去。众人如潮水般退去,他走过已经身化烈火的火神,走出已经化为焦土的血海岸边。
  东海之精蓝色的身影飘飘摇摇地为他指路,末了方晏初像是烦了似的,在空中平挥了两下。东海之精在方晏初身边转了两圈,漂浮在他面前福了福身子,不知道行了一个什么制式的礼,转身便消失在天际了。
  事到如今,东海之精已经成仙,也已经不记得她在还不通人性的时候就见过季千山了。不过就算是那时候东海之精已经修出灵智,恐怕此刻也已经不记得了。
  季千山心里明白得很,不但东海之精不会记得,那天守在岸边的所有人都不会记得,方晏初更不会。
  现在的现在,唯有季千山一个人记得那天的火光,记得那天漫天火光下方晏初是怎样拂过他的发端,声音如同从千万年之前吹来的风:从此之后你便叫季千山好吗?
  从那之后,血海里的孩子便有了名字,有人时时记挂着他,将这名字诉诸舌尖反复呼唤着。他从血海中,捞到了千万年的温暖。
  作者有话要说:
  我命运般的方大佬和小季的初遇
  第三十七章
  (三十七)
  凌云殿。
  上古时期的凌云殿比现在派头要大得多,大约是方晏初刚刚成圣,敌人多但敬仰者也多。每天登门拜访的同道、弟子如同过江之鲫,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其中也有那么一两个包藏祸心的,想要随着朝圣的人一起上凌云殿来,寻个机会杀了方晏初。
  方晏初应付了两三个就烦了,他毕竟是龙游君,那个大名鼎鼎的万事不管的龙游君。当年玄天君还在的时候,谁见过龙游君这么老实地守在凌云殿见客人啊,更别提假模假式地跟人推杯换盏着打太极了。
  旁人只觉得龙游君不大出来走动,说不定不太通人□□理,一个个地琢磨着要在言语上给方晏初挖个坑,给自己搏一点利益。谁知道方晏初实在是太不通人情了,但凡方晏初是个人,都不会把登门拜访的人连带着见面礼全都扔出来。
  不少登门拜访的人都对着凌云殿的大牌匾唏嘘着,手边给方晏初和季千山的见面礼摞成等身高,双手抚膺长叹:要是玄天君还在就好了
  可不是嘛,这要是那个热爱管闲事的玄天君还在就不会让他出头了。可惜啊可惜,连玄天君的遗孀现在都归龙游君管了。
  方晏初!孔渠抱着头从山门一路狂奔,头顶的劫雷就像是长了眼似的跟在他身后一个接一个的轰,方晏初,你快来!我快被天道轰死了!
  方晏初躲在凌云峰顶上,隔着云镜看山门外那些被挡在门外的人,手捧着一卷《道法初探》给季千山深入浅出地讲解。他乐得清闲自在,季千山也愿意听,虽然每句话都觉得云里雾里听不明白。
  吵什么?门没锁。自从变成了圣人,天地万物便自然内化于心,方晏初伸手拂了拂空气,屋门便像是被一只手托了起来似的,正开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小缝儿。高山落雪,雪地映照的日光碎玉乱雪似的穿过那条小缝挤进来,落在季千山的手上。
  方晏初斜倚在摇椅上,脚边正温着一炉山泉水,再往旁边就是一条小小的台案,台案上玉杯里浮浮沉沉地飘着两三片茶叶,再往旁边看就是坐在台案旁边的季千山了。
  季千山正抱着整整一大块独山玉,从里面抠出一点材料来细细地磋磨着一副棋子。这一颗正到了关键时刻,碎玉飞屑落满了他的手指,正巧遇上门外投射来的阳光,不禁眯了眯眼睛。
  啊啊啊啊啊啊!别关门别关门!孔渠拖着一串长长的惊叫声,推开那一条小缝钻进门来,紧跟着就是一个炸雷挨着他的脚后跟砸了下来。孔渠跑得快,天雷跟得更快,眼看着就要随着他的脚步劈进屋子里。
  低头磨玉的季千山正在天雷之下。天雷天生破魔,别管多厉害的魔物,到了天雷底下走一圈也只有一个不死既伤的下场。
  更何况,这道雷到底是真的冲着孔渠来的,还是借机冲着季千山来的还不知道呢。
  那天雷落在孔渠脚后跟上的时候声势浩大,却也只削掉了孔渠的一半靴底。跟着孔渠劈进屋里的时候声势上倒像是顾忌着方晏初圣人的身份,收敛了不少,紫色闪电如同小蛇,轻巧灵活地跟着孔渠钻进了屋子。细长的身子上紫色雷闪噼里啪啦,时而发出危险的嗡嗡声,一声声低鸣如同平野上的野兽,磨利了尖牙利爪。
  声势虽小,但威力却百倍于前,所谓返璞归真大抵如此。
  天雷劈下的一瞬间,方晏初手中的《道法初探》刚翻过一页,刷拉一声方晏初赫然已经出手,一只手将孔渠连同《道法初探》拉到身后,另一只手则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到季千山面前捏住拿到落下的天雷,口中一声爆呵:尔敢!
  只见季千山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似的匆忙眨了眨眼睛,瞪大了眼看着自己面前被捏住的天雷。看了两三秒才深吸一口气,眼珠里的泪雾气似的漫了上来,欲哭不哭地看了一眼方晏初,道:师父
  季千山是血海化身,虽然当时才九岁,但是一点都没有小孩子的娇惯。自从到了凌云殿就可以算得上是乖巧可爱,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他怕生,也怕黑,但是从来不打扰方晏初,他怕黑这事儿还是有一次方晏初无意间看见他躲在被子里哆嗦才知道的。
  方晏初哪儿见过他这样的小女儿情状,当即保护欲涌上心头,迈了一步挡到季千山面前,一只手伸到身后去轻轻拍拍他的头发:千山莫怕。谁让你来的?
  这后面一句当然是问天雷,天雷嘛,当然是天道劈下来的。孔渠早就因为丧夫之痛堕入魔道,凡是魔道必然为天道所不容,但是天道也不可能把他一个天生灵物活生生劈死,所以多数时候都是随便劈一劈,走个过场罢了。
  像这样来势汹汹追进凌云殿里还是第一次。
  紫色天雷被方晏初握着并不好受,在他手心里扭来扭去,看出来像挣扎又不敢太挣扎,就像是此刻天道对方晏初的心思。他不怎么看得上方晏初,不想让方晏初当天道圣人,但是方晏初的实力走到了这一步,要是不给他这个身份,天地都会因为失去秩序而崩塌。
  天道这么气势汹汹地追进凌云殿也不是因为要正大光明地表示对方晏初的不满,而是杀上头了。
  他追着孔渠劈着玩儿归劈着玩儿,但是他对魔道的不满可不是一个天生灵物的身份能弥补的。他劈着劈着就当真了,连凌云殿的结界都挡不住他,追进屋子里看见季千山这么一个血海化身魔中之魔,眼睛都红了,心想着把这个小子劈死了一了百了。
  可是他没想到,方晏初的实力已经进益成现在这样了,空手捏天雷。
  玄天君在的时候有这么可怕吗?天道不禁想起那个被自己算计了的倒霉玄天君,他活着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可怕吧?
  玄天君的存在让天道感觉到自己的地位被威胁了。玄天君乐善好施,乐于帮助世人,在修道界威望奇高,甚至有人怀疑天道的存在而尊玄天君为道统。
  天道可以忍受一个人名声好实力高,前提是他不会危及自己的地位,所以他使了个手段把玄天君弄进了另一个世界。影世界贫瘠得连拉屎的鸟儿都没有,更别提供人修炼的灵气,里头的生物全都朝生暮死,玄天君进去之后灵气便会逐渐消逝,哪怕能再回来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而方晏初的存在,让天道感觉到自己的安全被威胁了,虽然天道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无形之物有什么人身安全可讲。但天道用他无形的鸡皮疙瘩发誓,以他的直觉,方晏初总有一天会危及自己的生命安全。
  天道筹谋必深远。
  用一句人话来说就是天道是个识时务的俊杰,一见形式不好就赶紧认怂。紫色闪电在方晏初手里挣扎了两下,身上的电光逐渐变弱,身形渐渐褪色直到透明,随后便消失在方晏初手里。
  天雷散了。
  师父好厉害!季千山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方晏初的手,两只手抓住方晏初的手指把他的手拉到自己面前仔仔细细地查看,师父受伤了没有?疼不疼啊?
  方晏初那会儿不说手段通天也差不多了,区区一道没劈下来的天雷能有什么事,干脆摆摆手,又呼噜了一把季千山头顶上的头发:没事的。
  哦,季千山很是失落地低下了头,手指轻转着台案上的玉杯问道,师父,千山是不是很没用?既不能听懂师父讲的课,也不能给师父煮茶,现在连给师父吹吹的资格也没有了。
  这一番话说得孔渠很是诧异,他用一种你敢这么跟方晏初说话你完了的眼神看了一眼季千山。他可太了解方晏初了,这位龙游君可以说是奇懒无比,对一切自身意外的事情都毫不关心,更不耐烦于人际交往,对于这种哭唧唧搏可怜的行为说得上深恶痛绝。
  令孔渠更为惊讶的事情还在后面,方晏初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就在孔渠以为他就要不耐烦了的时候,他蹲下身来,无比温和地问季千山:千山怎么会这么想?你天生魔道,听不懂道法是应该的。我对茶叶挑剔,煮茶的事情一向是亲力亲为的。
  孔渠当时的眼神就不对劲了,他的表情大概可以概括成两句话。一句是我肯定是走错房间了。第二句是要么就是方晏初感冒了开始说胡话了。
  那千山给师父吹吹?季千山小小年纪,还没有深入地了解到一个善于撒娇的人到底能在这个世界上占多少便宜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如何撒娇。在方晏初面前,光这一点就足够利于不败之地了。
  在季千山灿若星辰的眼神中,方晏初终于败下阵来,认输地伸出手来放在季千山面前道:那就有劳了。
  第三十八章
  (三十八)
  从那以后,季千山就变了!
  孔渠一双眼睛是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从血海里走出来的乖巧的小孩被方晏初宠得都不像话了!
  你至于吗?孔渠斜倚在凌云殿的墙根地下,脚尖小心翼翼地缩在屋檐的保护范围之内,一边说话一边不断地往天上投去一个警惕的眼神。最近天道看他不爽,降下来的天雷总是刁钻可怖,他可不愿意再被天雷劈得到处乱跑了。
  隔着不到几米的距离,药香馥郁,蒸腾的药气下头是一个陶制的药罐子,方晏初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药罐子下头的火。他手中拿着一把蒲扇,一边扇火一边腾出空来回答孔渠:什么?
  这药啊,孔渠瞧着天上没云,噌噌两步跳出来解开了盖子,指着里头的东西一个个地细数,千年人参、鹿茸、虫草这都是大补的东西,你给季千山一个孩子吃了也不怕把他补得上火啊?
  方晏初头也不抬,伸手把盖子按到罐子上,指了指自己的头顶,提醒道:雷云正聚着呢啊。
  孔渠应声抬头望去,一层厚厚的乌云正在他头顶上集合,雷光蓄在云上给云勾勒出一道金边。他赶紧噌噌两步又窜回去,用力地把脚尖收在凌云殿的屋檐底下,一点都不敢露,嘴还不闲着:天道真是有病。我说真的,你搞那么多大补之物,季千山他可领受不起啊,尤其是里头那味鹿茸,那可是个开了灵智的鹿妖,我取鹿茸的时候被他的鹿角顶了好几回呢。
  你取鹿茸,鹿妖还有不给的道理吗?孔渠天生灵物,是禽类的根脚,可以说得上是禽畜界数得上号的人物了,有头有脸有威望。
  唉孔渠闻言也叹了口气,口气十分沧桑,你是不知道,我现在在我们禽兽,啊不,是禽畜界,跟过街老鼠差不多了。我入了魔道,被天道厌恶,连带着我整个同宗同族的灵物都不被天道喜爱。现在别说鹿妖,稍微有点底子的禽畜类都不太想跟我来往。
  他说的也确实是实话,方晏初了然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因为你孩子缘不好,不招刚成型的小妖待见呢。
  你以为是个妖就跟你们家这位祖宗似的?孔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季千山这小子小时候还行,越长越不是个东西。小时候多么玉雪可爱一个小孩子啊,现在十七八岁心眼越来越多不说,还越来越排外,颇有点万般皆下品,唯有师父高的样子。
  千山?方晏初揭开药罐的盖子,将其中的东西用筷子捞出来,用瓷碗将剩下的汤汁盛好,慢慢向着门口走,千山挺好的啊。
  他自己一个人干活,身边十来个道童跟着。看见方晏初添柴,小道童劝一句小师叔小心伤着手,我来我来;看见方晏初烧水,小道童劝一句小师叔怎么能做这个,我来我来;看见方晏初煮药,小道童劝一句煮药的活儿您怎么能做,我来我来。
  结果直到方晏初把药都熬好了端出来,小道童们也没找到一个我来我来的机会。
  从季千山来到凌云殿开始到现在都九百年了,除了最开始三四百年方晏初业务不熟练之外,方晏初跟养自己的亲生儿子似的亲力亲为,不仅道法功课要亲自讲授,现在就连生病了也要亲自照料,真是让凌云殿一众弟子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呵。眼见着方晏初端着碗进了卧房的门,孔渠不屑地笑了一声,袖着手转身跟进去,虽然说现在这些小妖越来越有自己的个性了,但哪个也没您家这位脾气大啊。昨天青龙一族的小太子来的时候,是您家这位把人家赶出去了吧?现在这样就是所谓的报应啊。
  两人进来的时候季千山刚好醒着,把孔渠这句话听得完完整整一字不落。他面色发白,拥着厚厚的被子,双眼恹恹的看着被子上的花纹,结白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硬是把发白的唇瓣咬出一丝鲜艳的血色来。
  他神色可怜,方晏初心里也不好受,把瓷碗放在桌上就坐到季千山身边,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俯身贴了一下他的额头,只道:还发着烧,怎么不好好地在床上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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