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4)

  哈拉提看着手里的书册和石碑上的文字,两眼直冒圆圈。对一个汉话都还在现学中的人来说,核对碑文实在是太高难度了。
  汉文真他妈难学!
  当然,木白一行人还是给予了这个初学者应有的温柔,他们完全不要求哈拉提能够看得懂这些字,只要他一个字一个字核对,发现形状不一样的就圈出来,到时候木白和阿土会再进行核对。
  但就算是大家来找茬,这种毫无记忆点的图案对哈拉提来说难度也相当大。
  终于,在第三次痛苦地揉了揉眼睛后,哈拉提发出了想要罢工的声音。
  彼时,木白正往跑来跑去帮忙运送书册的弟弟嘴里塞搅搅糖。闻言,木白抬起眼,看向了在一旁举着毛笔核对的阿土。
  原本核对的主力军是他和阿土的,哈拉提其实是过来照顾几个小孩的,没想到被阿土指挥着也上了前线。
  如果我们不来做这件事,那很有可能我们会成为最后一批走出云南前往应天府的学子。阿土的眼神从手里的书册上移开,面容平静,语气亦是十分平缓,但说出来的话却字字惊心。
  哈拉提大哥,你没有参加过文试,可能不知其中关窍。我在经过成都之时,稍稍打听了一下当地的乡试卷子。
  木白顿了顿,一脸沉重地接下去说道:即便大部分试题都没有公开,我所能询问探明的题目不过几题,但管中窥豹也知晓了他们的试卷难度。
  他们的难度是我们的两三倍。木白正色道,这才是大明学子的正常水准,而我们的试卷,指挥使在出卷的时候,可能放了一整个滇池的水。
  哪,哪有那么夸张?哈拉提被他吓了一跳,不由道,我们一路上也不是没有遇到学子,你俩不是都同人家说的好好的?我汉文不好,但我也听过他们夸奖你。
  木白闻言和阿土交换了一个眼神,齐齐露出了一抹苦笑:哈拉提大哥,你见着狗狗作揖觉得好玩不?
  好玩啊!哈拉提有些莫名,谁能不喜欢会作揖的小狗狗呢,多稀奇啊。
  但面对两个少年人无言的沉默,他的表情渐渐变了。哈拉提不傻,一个能靠着吃百家饭长大还没有讨人嫌的孩子或许耿直,却绝对不傻,青年从两个小伙伴的态度中读出了一个他并不喜欢的答案。
  是的,在他们眼中,我们就和那条会作揖的狗一样稀奇。
  说出这样无情话语的少年抬眼,直直看着他:因为我们是从他们眼中的不毛之地来的人,他们会觉得这样的地方能教出能交流的人就不错了,若是会几句儒家文学,那更是稀罕事,所以他们并不介意夸奖两句,就像当初你看到我提弓射箭时夸我一样。
  这种夸奖,是从高处俯视的,是充满了容忍和理解的,而我他一字一顿道,我不想被这种态度对待,也相信家乡的年轻人不会愿意接受这样的对待。
  但这不以我们的意愿为转移,我们是云南籍,作为新归化的百姓,大明的皇帝一定会给我们一定的优待。这份优待也的确能够使得我们可以以家乡佼佼者的身份来到应天,来参与这全国最重要的文人相聚。
  我们的乡试卷子确实比寻常郡县简单了不止三五倍,但就算云南布政使司出的题目再简单,进了京城大家考的都是一样的卷子,难道我们要接受苦学多年然后来三日游的结果吗?难道要所有未来的云南学子都要来经历如此一遭吗?
  你知道我们与汉人的学生差在哪里吗?阿土也低声开口,我们并不比他们笨,教师的资源在以后也是可以想法子弥补,实在不行我们也能回去重新学上几遍,但是这书
  木白轻轻拍了一下自己写满校正的书册,接下去道:我同阿土哥做校对的书册其实来源并不相同,我的书是在昆明买的,还有一部分是先生为我默写,阿土哥的书则是从汉人商人那边购得。因此,我们两个人的书定然是来自于两个不同的刊印方向。
  但相同的是,我俩的书册均有错误,阿土的书是前元时期购买,错率一成,我的书则有三成的错误。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们云南的学子在未来要通过科举入仕的可能性,从根本上就比汉人少了三成。长此以往,错率还会越来越多。
  若是这书上的东西错了,那就像是在栽种时选错了种子一样,无论怎么耕耘怎么培育,都长不出正确的苗苗。
  而届时
  木白接下去道:届时,大明的朝堂里不会有来自云南的官员,不会有人站在云南人的立场上为云南说话,没有人会去为陛下讲解云南的习俗,缓解滇汉之间的矛盾。长久以往,云南永远都是他们不屑于与之亲近甚至于感到对立的存在。
  云南和应天府,远隔千里之外,沟通的难度和重重的无解就像是高山一般将双方的人群相互阻隔。
  地势复杂,且有不同的族群掺杂相居的云南受汉文化影响极低,对于如今的汉人来说,云南人就是彻彻底底的蛮夷。如果没有人成为双方沟通的桥梁,那么云南人在人们心中永远是那个动不动就使用蛊虫和投毒的蛮夷。
  一直这样下去的话,若是出了什么天灾人祸,第一个被放弃的就是云南。若是云南起了什么兵乱,大明亦是会直接派兵暴力围剿。
  投鼠忌器的器如果不够精美,主人是不会想要花费力气去忌的,直接把器和老鼠一块儿灭了更轻松。
  而那对于当地的民众而言将是灭顶之灾。
  所以,我们能做到的,就只有趁着陛下对云南之地还有慈爱之心时,尽可能也尽快地培养出坚韧的人才。见青年人神色动容,木白和阿土互看一眼,双方极其有默契地一人握住了哈拉提的一只手,哈拉提大哥,我们是云南第一批考出来的学子,无论如何,我们的未来都不会太糟糕,但是,我们的亲族不一样。
  如今的乡试是由当地的府衙出卷,而倘若有一天改为中央出卷,那么我们的家乡很可能会面临一个人都考不出的窘境。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疯狂给青年洗脑。
  最后,击倒哈拉提的是木白的一个假设,哈拉提大哥,你是云南的武举亚魁,我也知道云南有很多像你一样强壮的汉子,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武举也要考经义那会是怎样?
  在青年惊恐的眼神中,木白补充道:前朝宋朝的武举就要考《武经》,如果到时候大明当真效仿前宋,届时,家乡再强壮的猛士也通不过武举。到时候,我们云南真的是要全军覆没了。
  年轻的云南武举亚魁蓦然抬首,瞳孔紧缩,默默注视着这两个比他都小的年轻人。这两个小少年所说的话语就如一道惊雷劈下,将他浑浑噩噩中的骄傲自满全数焚烧。
  见哈拉提露出惊恐之色,木白自觉火候足够了,开始给人煲鸡汤:地位这种东西是要靠自己去争取来的。我们是第一代人,也是大明了解云南的桥梁,如果连我们都不去努力,不去竞争,那么将来我们将毫无话语权。
  行了行了!责任心超强的哈拉提,已经被自己的内疚和责任感压得快要喘不上气了,他发出了一声悲鸣,捂着耳朵大声喊道,我看,我继续看,总行了吧。
  他多少也知道这两人是在夸大其词,但他也知道那可怕的未来的确是有可能发生的。
  对于他而言,那种未来哪怕只有一分可能发生,他也不敢去冒险啊!
  哈拉提挣开两人捏着他的手,咬牙切齿地重新捡起被他摔下的书,踩着重重的脚步走向碑林,那冒着火的小眼神简直要将碑林上的文字烤化。
  被挣脱开的沐小白和阿土少年互相用眼神击了个掌,也跟着摸出书本继续去抄录了。
  旁观这一切的木文小少年,目送着哈拉提气势汹汹的背影嗦了口嘴里的糖果。
  作为一个聪明的小朋友,从被安排任务开始,木文就没有挣扎过。他同情地看了眼被吓到表情慎重、冷汗涔涔的哈拉提,有些感慨地想。
  作为一个不聪明的人,听聪明人的安排就可以了,别的真的千万不要多想,否则会被聪明人洗脑洗成傻子der。
  在木小弟的心中,他的兄长就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对于阿兄下达的命令,木小文从不挣扎。
  所以,乖巧的木小文有糖吃,而意图反抗的哈拉提得到的只有精神攻击。
  不过,遗憾的是,哪怕四个人群策群力,用出了180分的努力,直到被留在大部队里的罗老先生来催着他们出发,他们的校对工作也不过只完成了一成。
  对此,哈拉提表示担忧不已,而早有准备的木白和阿土两人则表现得十分淡定。
  你忘了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了吗?阿土笑嘻嘻地拍了下哈拉提的肩膀,我们接下来可是要去大明的国都啊。虽然听说大明的皇帝并没有镌刻石经,但是我想,在国都里贩卖的书籍准确度应该相当高吧。
  而且如果我们能够考入国子监的话,就可以免费借阅里面的书籍了。木白也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放松一点,别这么绷着了。
  没想到的是,哈拉提一个反手抓住两人的手爪子,一脸慎重地拜托他们一定要考入国子监。为了督促两人,他还和阿土换了个位置,坐到了之前他完全看不入眼的马车上,好让两个年轻人在一起背书,他则在后方监督。
  为了不打扰两人,就连木小文也被掳到了小马车上,加上原本就坐在车里的罗老先生木白仿佛能听到租来的马车那痛苦的呻吟。
  于是接下来,同行的商队便惊奇地发现,他们队伍中那几个穿着五颜六色异族服装的云南小伙子们,一个个都像变了个人一样,不串门了,也不说笑了,偶尔即兴表演的说书活动也没了。
  一行五人就像是苦行僧一般,人高马大的那个赶着马车,手里还拿着一册书,一双虎目死死盯着骑马的两个年轻小伙子。
  前头两个小伙子也不聊天了,都在背书,学习的氛围简直不能更浓厚。
  但众人观察了下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其实拿着书的那个似乎听不懂两个小年轻背诵的是否正确,反而是坐在他边上晃着脚丫子的小娃会出声提醒
  阿土哥哥你背错了,无忧者的是文王不是以武王啦,周文王才是那个有爸爸开创事业、儿子继承事业的幸运鹅。
  木小文,好好说话哦。背书背得头疼的木白用现成的例子教育弟弟,官话不标准的结果除了为难自己,还容易给别人带来遗留问题
  木文眨眨眼睛,字正腔圆地将方才的发言重复了一遍,然后美滋滋地享受了下阿兄的夸奖。
  现场的气氛一度十分的兄友弟恭。
  孤身一人前来惨遭兄弟俩智商碾压还要被盯着背书的阿土少年简直要崩溃了。
  他呜呜咽咽了下,艰难地吐出一行字:我不想努力了。
  不行。责任心极重的哈拉提板着脸斥责,之前你还同我说要为了云南未来的学子做出榜样呢,你这么快就忘记了吗?
  那是为了骗取劳动力啊,谁知道这个戆戆真的当真了?!
  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阿土趴在马上呜咽出声。
  他可恶的小伙伴还在身边无情鞭策。
  阿土,快背啦!我们的目标是过了会试啊!我才十岁呢,你不能指望我吧?
  骗子,都是骗子!
  阿初阿土是真的要哭了,刚出云南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同我说的!
  无意间旁听到这一切的太子殿下摸了摸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傅忠走来想要禀报之时,就听到他在嘀咕自己以后的谥号可以叫文什么之类的。
  傅忠:???
  你一个还活着的太子为什么要去想自己死后的事情啊?
  你不懂太子殿下忧郁地看了他一眼。谁都有不想努力的时候,能当个咸鱼躺赢,谁想自己努力哟!
  他也很想沾儿子的光啊。
  第55章
  离开河南开封后,太子的车队一路南下,抵达了中都凤阳。
  凤阳原本不叫这个名字。
  若干年前,这里还是一个叫做濠州府的皖北小城,但是这块土地孕育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从此改变了它的命运。
  那人便是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
  元末打败张士诚夺回家乡后,朱元璋便改濠州府为临濠府,并将其封为中都。洪武六年,老朱又将其改名中立府,第二年将都治迁至凤凰山以南,更名凤阳。
  但凤阳县最后并未迎来凤凰降落。
  尽管朱元璋此前为了在凤阳建都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并且派遣当时的心腹李善长亲临督建。但凤阳这个位于渭水之南的小城之所以在历史的发展中长期趋于小透明身份自有它的道理。
  一个城市能够脱颖而出成为超大型都市,要么是有丰富的物产,譬如盐铁矿或是金银矿,有矿产就意味着政府需要大量劳动力,人口自然聚集后自会形成城镇。
  要么是交通枢纽,就像成都,作为西南地区的东西南北贯通的中心点,成都便是依靠地理优势成为大型城镇。
  再有就是政治因素,一国首都的身份注定了它是以商业和政治为重心的城市。为了喂饱不事生产的政治人才们,势必就需要大量农产品和生活物资,这些都促进了当地的交通和运输发展。
  这点在俸禄以粮食为主的朝代格外凸出,首要代表就是金、元二朝。
  这两朝都在北平定都,而无论是从气候还是地理位置来说,北平都不具备成为首都的优势,但它背靠草原面向中原地带,地势又相对平坦,能够给予游牧民族最大的安全感。
  为了供应北平的物资,元政府不得不花费大力气疏通昔日的隋唐大运河,把原来以洛阳为中心的横向运河改为了以北平为终点的纵向。
  如此才有了后世的京杭大运河。
  而凤阳这些都没有。或者说,它原本是有机会有的,奈何出现在了错误的时间。
  这里不得不提凤阳的老邻居淮河。
  这条夹在黄河长江之间的河流曾经也是养育一方水土的母亲河,但在南宋时期,治理北方的金王朝吏治腐败,金章宗任人唯亲,拒绝了水监丞田栎治理黄河河道的建议,以至于在公元1194年,黄河流域河南段发生大决堤,翻涌的洪水轰然南下,直接涌入了淮河水系,这便是绵延六百余年的黄河夺淮事件。
  自此以后,黄河多次泛滥均是侵入淮河水道,其裹挟而来的大量泥沙堵塞了淮河的入海口,以至于淮河水不得不改道与长江合流共同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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